XP能源的项目正式开始了。因为时间线排得非常紧凑,丁之童还是被分配给了戴伯拉。组里总共两个分析师,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JV。最繁琐的基础工作都交给他们俩,由JV带着她完成。
接下来情形果然与她预料的一样,是一场漫长的苦战。
不管是油气行业,还是股票增发,丁之童都没做过类似的项目,pitching阶段还能靠自学混混,越往后越需要人教。但JV显然不打算做个好前辈,倒不是不教,而是存心教得晚一点。等丁之童犯了错,他再出声纠正。而且,每一次都是通过邮件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并且抄送给分配任务的戴伯拉。
至于工作时间,还是老样子。JV仍旧不知疲倦,不管几点都可能有整页整页的批注发过来,要求她立刻修改。丁之童也只能奉陪,三顿饭几乎都是在桌子前面吃的,一边算着各种比率,一边啃着汉堡、三明治或者墨西哥卷,上下班基本都是“今天去,明天回”。
跟甘扬之间的联系便也只能像前一阵一样,要是加班加得晚了,她就会在十一点左右发个消息过去,说自己已经到家,太累先睡了,第二天中午再跟他打电话。
辛苦倒是没关系,读书、实习的时候都已经习惯了,丁之童最怕的还是被人挖坑,替人背锅。就JV这人品,让她如履薄冰。
她想找人聊聊,但甘扬显然不是个好选择,不光给不了她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很可能连说过的谎都要穿帮。至于另外两个在街上工作的小伙伴也是有一阵没见了,冯晟已经正式成为交易员,宋明媚也开始上班,入职之前还突然换了部门,进了炙手可热的“特殊项目组”,可想而知都很忙。
好不容易凑上一个三人都有空的时间,就约在麦迪逊广场的shakeshack吃汉堡,这才聊了几句。
那一阵,金融媒体上业内人士的各种掐架,今天曝出谁家资本不足,杠杆高达三十倍,舆论一片哗然,明天又来了个六十倍的,一下子拉高了所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显得前者平平无奇。
这种世道之下,二级市场受到的冲击最明显,新交易员的故事自然不少。
L行的金融高科技号称在街上排名第一,但所有量化模型都是根据理性行为设计的。人在逃命的时候,理性算神马东西?而且,现在还不止是个别散单疯了,就连各大对冲基金也正在不计损失地套现自救。亏钱虽然肉痛,但不这么做就活不到明天。市场便也跟着疯狂摇摆,违约接二连三地发生,模型统统失灵,哪怕是纵横交易楼层多年的老江湖也都看不懂了。
冯晟更是如此,说:“我现在接到销售打电话过来叫我报价,就算判断应该买入,我都暗暗希望差一点点别成交。”
“为什么希望不成交?”宋明媚问他,丁之童也不懂。
冯晟自嘲:“只差一点点,那说明我报的价格还是有竞争力的,作为一个新交易员也挺有面子的了,而且还不用担心成交之后出什么妖异的状况,真金白银地亏出去。”
“你要不要这么怂啊?”宋明媚损他。
冯晟倒是无所谓,又开玩笑:“大概怂人太多,这几天装怂也没用了,到处都是主动性卖单按买入价成交地,就算买方出价低,也愿意降价主动卖出,随便我报什么价都成交。”
丁之童听着却有点不是味道,忽然发现当初那个二选一的选择还在她心里压着,衷心希望冯晟在L行工作顺利学习进步赚大钱,千万别叫她自责。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冯晟又道:“不过在那里上班还是挺开心的,我越来越发觉自己其实更适合做trading。”
“真的假的啊?”宋明媚和丁之童都不大相信,交易楼层的名气可太那个了,而且冯晟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很有赌性的人。
冯晟却看着丁之童说:“当然是真的,而且组里的老师傅还说我运气好。”
丁之童问他为什么?
冯晟笑着回答:“交易员亏钱亏大了是要接受内部调查的,但现在市场不好,反而没法认定是个人的疏忽。而且,连这种场面都见识过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慌,亏了就当交点学费,比上商学院还值得。”
不管是真的还是故意夸张,丁之童听了总算安慰一点,开始了她自己的吐槽,99%关于JV。
宋明媚对这位三哥早有耳闻,觉得眼下已经不止是忍一忍的问题了,叫她这段时间罩子放亮点,千万小心。
“这么严重?”丁之童被这措辞吓了一跳。
宋明媚给她分析,说:“刚才冯晟说的你也听到了,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像三哥这种人,升职升不上去,薪水又比低年级的分析师高,要是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年初来一波裁员,很可能就轮到他了。这种人啊,就是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而且你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他出手力挽狂澜,还能凸显一把自身价值,到时候替死鬼就是你。”
丁之童被镇住了,宋明媚的推测虽然黑暗,但真的很有可能发生。
作为分析师,会被派到不同的项目上,参与的每个项目都会被相应负责人打分。而戴伯拉又是个大忙人,粗放管理的那种,只看最后的产出,才不会去管她跟JV谁对谁错。而且,投行部本来就是跟人打交道的生意,如果连团队内部的矛盾都不能应付,这种人留着还有何用?
冯晟也跟着出主意,说:“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那人要是有任何做得过分的地方,保留好证据,立刻投诉。”
丁之童点头,知道他是好意,但仔细想起来,JV的行为还没到那个地步。
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办法,她索性暂时放下不管,转而问宋明媚:“特殊项目组怎么样啊?”
具体工作不能谈,宋明媚泛泛地八卦,说:“好多哈麻耶斯普的博士,有从IBD策略组调过去的,也有的是大学教授改行来当经济学家,放眼望出去就我一个刚毕业的小朋友。”
“那很赞啊!”丁之童替她高兴,三个人里面总算有一个混得不错。
宋明媚却又道:“但是你们肯定猜不到我在做什么。”
“做什么?”丁之童好奇。
宋明媚一个个数给她听:“我最近看了无数相关的资料,比如存栏头数、出栏头数,生猪屠宰量、猪肉消费量,还有各地生猪市场的价格,豆粕和玉米的期货价格,蓝耳病、高热病、猪链球菌和各种猪瘟,我都研究过了,再过一阵估计就能开生猪养殖场了。”
三个人一同笑起来。宋明媚做这种事,听着的确违和,却也完全符合这段时间的市场预期,甚至跟丁之童在做的能源项目也有关系。
美金贬值,原油价格高企,连带着农产品和初级产品也都持续看涨。手握黄金的人可以制定规则,但在荒年,此处所谓的黄金,不再是各色的钞票,而是石油、矿产和食物,尤其是最后那个。荒年,可能真的要来了。
跟朋友一起海聊,让丁之童暂时忘记了一些烦恼,但一顿饭吃完之后,还是得回去对付JV。
XP能源的第一版估值已经做出来,但戴伯拉看过之后觉得倍数不是很舒服,让他们再做一下同行业的可比公司研究。
当时,距离deadline还有两天,时间不算太紧。而且可比研究有外包团队帮忙做,丁之童只用提个需求,等拿到结果,自己再对一遍数,没什么问题就可以用了。
收到戴伯拉的邮件,她即刻在Bloomberg上找了几家可比公司,把要求写清楚发了过去,那边也确认第二天可以交货。但次日收到回复,却发现十家公司里有一家是错的。外包团队24小时在线,三班倒。电话打过去,已经换了另一个小哥,说是交接的时候搞错了,加急帮她改。于是,又花去大半天时间。
经过这一番折腾,收到结果天都已经黑了。丁之童见识了外包的不靠谱,不敢掉以轻心,自己上Bloomberg下载了那几家可比公司的财务数据,花了几个小时和财报一个个数字对了一遍,这才发给了JV。
等着JV复核的当口,她看看时间差不多,又照老规矩给甘扬发信息,说我已经到家,先睡了,明天再打电话吧。
JV又查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终于把数字贴进文件发给了戴伯拉。
戴小姐不像JV,未必会马上给批注,让他们连夜改出来。丁之童看到邮件,松了口气,心说今天总算可以早下班了。当然,这个“早”指的是半夜十二点之前。
正打算收拾东西走人,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阿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半小时之前发过去的那条信息没有收到回复,这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深夜的办公室很静,身后还坐着JV,她拿着手机去了休息室,才刚接起来,就听见那边问:“童童,你现在在哪里?”
声音里有担心,也有疑惑。
“我……”丁之童语塞,一下就猜到穿帮了,甘扬大概又故伎重演,突然来了纽约,此时正站在上西的公寓里,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几天没洗的衣服,还有外卖餐盒。
“我还在公司,下班的时候临时有点事……”她试图解释。
那边静了静,像是松了口气,又好像不止如此,隔了总有两秒才道:“我明天早上有个面试,所以今晚就过来了……你大概什么时候下班,我去接你。”
真的穿帮了。
丁之童心里一凉,正想着赶紧回去跟他解释,可随身携带的黑莓也震了两下。她拿起来看,果然祸不单行,是戴伯拉的回复,一整屏的批注。倒不是他们做错,而是XP能源对那个估值倍数不满意,上面决定换一个角度入手,一切推倒重来。
“可能……还得要一会儿,你先睡吧,别影响明天面试。”她艰难地说出来。
那边静默,只听见呼吸的声音,但最后还是回答:“好吧,你早点回来。”
放下电话,丁之童独自站在休息室里,内疚,沮丧,烦躁,各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结果还是那颗保住工作的心赢了,她狠狠揉了揉脸,匆匆走进办公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听JV的安排,怎么把过去几天的工作改头换面,重新再做一遍。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四点。
她开了门,房间里不像平常那样漆黑一片。客厅里给她留着灯,甘扬在床上睡得好香,一条胳膊抱着枕头,被子踢到一边,露着点。
丁之童累得有点恍惚,却还是站在那里静静笑起来,草草洗漱之后,关灯躺下去,挪他身边。这人没睁眼,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枕头扔了,伸手抱住她。
“为什么不告诉我?”甘扬半梦半醒,喃喃地问。
“不想你担心。”丁之童也喃喃地回答。
“到底有多少次了?”甘扬又问。
“挺多次的……”她老实交代,闭着眼睛却没舍得马上睡过去,只是窝在他的怀抱里,觉得处处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