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江从鱼回到本斋,第一时间跑去问郗直讲有没有自己要帮忙的事。
郗直讲掀起眼皮看了江从鱼一眼,江从鱼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刚得罪了当朝最大的官。
当然,这小子的后台是当今圣上,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听说那姓秦的还亲自去他府上赔礼解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家伙还是这么能屈能伸,难怪其他人坟头草都老高了,就他还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在当年那种时势之下,不对旁人落井下石已经是称得上是好人了,秦首辅也只是明哲保身、埋首做事。
郗直讲也知道自己有迁怒的成分在,所以没对秦首辅评价什么。他说道:“你自己的功课别耽误太多就好了,我这里没什么要你做的。”
江从鱼见左右没人,神神秘秘地掏出本书给郗直讲看,说是京师最大的书局再版的神作,精装版,贵得很。他陪阿罗多在京师玩耍的时候逛书局看到的,特意买回家欣赏,这世俗人情写得当真是精妙绝伦!
阿罗多也很感兴趣,在他的热情推荐之下买了一套带回北狄研读。从今以后,这本神作就不仅在他们大魏流行了,它已经走出国门,肩负起向周边各国弘扬大魏文化的伟大使命!
郗直讲眉头突突直跳。
你小子给北狄使者推荐什么不好,你推荐这套“神作”?!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当年那些稿子都是买断的,稿子卖出去以后与他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管卖出去多少本、不管旁人如何解读,与他本人都毫不相干。旁人不知道作者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书怎么还在翻印!
郗直讲毫不犹豫地没收了江从鱼手里那本精装插图本,骂道:“谁许你带着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来国子监的?滚回去写你的功课!”
江从鱼暗自嘀咕,就许你这个当直讲的偷偷写书,还不许我看几眼了?还好被没收的那本他都已经看过了,撇去那些淫词艳语不谈,书里把官场与权贵之间的种种丑恶行径写得挺活灵活现的,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对这些人有多憎恶。
难怪郗直讲整天一副混吃等死的死鱼样,要进官场就等于要跟无数自己厌恶的人打交道,哪怕眼下朝中风气改了不少,但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总是难免的。
想到楼远钧说朝中人才不够用,选择相对平庸的秦首辅为相也是权宜之计,江从鱼也有点犯愁了。
唉,难劝啊!
自古心病最难医。
对郗直讲而言,官场不仅断送了他的半辈子,还把他的恩师给害死了。
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谁会一头扎进自己生平最讨厌的地方?
非做不可的事……
江从鱼安安分分地上了一天的课,被他拜托去江家看秦溯的小九跑回来了,说秦溯情况不错,过两日应该就能回国子监。
江从鱼给了小九跑腿的赏钱,小九却有点不好意思地恳求:“我,我不想要钱,我想跟你读书,你得空时可以教教我吗?”
小九时常跟在江从鱼身边听江从鱼与人讨论学问上的问题,看着江从鱼来者不拒地把自己会的都给别人讲。
他知道江从鱼人很好,对待他们这些斋僮也从来没有看轻的意思,所以才鼓起勇气问出口。
江从鱼一愣,没想到小九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仍旧把赏钱塞到小九手里,说道:“你帮我来回跑,钱还是要拿的。我给你拿几本适合你现在学的书,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我就是了,我会的肯定会教你。”
小九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见小九这般情态,江从鱼忍不住伸手往他的脑袋一通瞎揉,夸道:“以前我们里正爷爷常说,有志气的人肯定有大造化,你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
小九腼腆地道:“我就想多认识几个字,最好能学会算术,以后不用一直干这些谁都能干的杂活。”
他不敢奢求什么大造化,只希望自己别一辈子都当伺候人的奴仆。只要比别人多会一点东西,他应该就更有用了吧?
江从鱼点头,让小九别怕打扰自己,有什么不懂的都能问他。
比起国子监里许多官宦子弟,江从鱼其实才是接触最多民生民情的人,他从小长在乡野,所见所闻都是许多人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的人和事。
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活法,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所以在他眼里小九和他的同窗们没有太大的不同,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都努力地想让自己过得更好。
江从鱼与小九聊完了,又优哉游哉地溜达去找他们沈祭酒聊天。
主要是问问沈祭酒认不认得郗直讲的恩师,有没有与对方往来的信件或者对方的文集啥的。
沈鹤溪睨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从鱼道:“就是好奇。”
既然从郗直讲的个人追求上劝不动,江从鱼琢磨着看看对方恩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追求,说不定能从这个角度下手劝郗直讲振作起来。
明明是那么有本事的人,一天到晚半死不活多不好!
沈鹤溪道:“有是有,但不外借。”
江从鱼道:“我可是国子监的学生,您是国子祭酒,都是自己人,哪里算外借?”为了借到文稿,江从鱼还把他老师给搬了出来,“老师常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这些年与你断了书信往来。您与老师交情这样深厚,老师的弟子不就是您的弟子?怎么看我都不是外人!”
沈鹤溪半信半疑:“你老师真的这么说?”
江从鱼面不改色心不跳:“对的,对的,有次他喝醉了,我还听他喊您的字。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您,还纳闷他怎么‘鹤兮鹤兮’地喊,一直好奇这莫不是哪句楚辞来着。”
沈鹤溪脸色还是那么臭,不过起身在书架前逡巡片刻,取下一叠文集和几封书信拿给江从鱼。
“不能带走,你要看就到这里来看。”
沈鹤溪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江从鱼嘿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坐下研读起郗直讲恩师的文集来。
如此过了两日,秦溯回国子监上课了。
秦家的家事也算有了个了断,秦首辅直接上书表示自己治家不严,不堪为百官之首,想辞去首辅之职。
这当然是不可能请辞成功的,官场上很多递辞呈的事都只是政治表演,三辞三让这种传统体现在官场文化的方方面面。
既然还得继续当这个群官之首,秦首辅便命人把妻子和小儿子一起送回老家,说小儿子不靠自己考过乡试就不许再到京师来。
以他小儿子那个资质,没有名师教导想考个功名着实是痴人说梦,这等同于直接把小儿子给放弃了。
江从鱼听了秦首辅这番处置,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
他总感觉秦首辅这样还不如直接坏到底,当个真正恶毒的爹。
像他这样半坏不坏的,难怪秦溯始终没法坚定地反抗。
别人的家事外人是真的很难理得清啊!
江从鱼不想谈这些纠结的事,索性邀请秦溯:“你爹给的钱肯定还剩下不少,不如端午那天多约点人一起去吃顿好的,也算是庆贺你身体痊愈了。五月五,驱百毒!”
秦溯笑着应道:“好,到时候我们吃顿好的。”
江从鱼这边才约好秦溯,楼远钧那边的回信也来了,说是去露个脸没问题,就是可能没法待太久,毕竟他和其他人不算熟。
江从鱼得了楼远钧的准话,马上跑回去和何子言讲了。
看到没有,他楼师兄堂堂正正,根本不怕见到外人的!
何子言抿了抿唇,还是觉得这人居心叵测。
江从鱼把秦溯请客的事也给何子言讲了。
何子言道:“你怎么把人全约在一块了?”
江从鱼道:“过节嘛,不就要热闹热闹吗?”
何子言不吭声。
江从鱼奇怪地道:“要见的人是你,不高兴的人也是你,你怎么这么别扭!”
何子言也知道自己挺别扭的。
可这秦溯以前根本不带他们玩,结果一转眼就和江从鱼这么要好了,叫他心里哪能不郁闷。
再仔细想想,江从鱼本来就是被降了等才落到后面来的,他合该去跟秦溯他们去争前面的名次、合该与秦溯他们惺惺相惜。
何子言鼻头发酸。
江从鱼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坏菜了,何娇娇又要哭了。他忙哄道:“你若是不想和秦溯他们一块,我们另外约个时间就是了,反正我兄长也不喜欢人多,我们几个另吃一顿怎么样?”
何子言犹豫起来。
他总感觉自己单独约江从鱼两人见面怪怪的。
“叫上袁骞和韩恕?”即便已经认识了同窗,何子言还是跟袁骞两人最熟。
江从鱼点头:“行,就咱五个端午那天一起吃晚饭,没问题吧?”
何子言表示没问题。
江从鱼问:“中午你真不来?”
何子言摇头。
他怕江从鱼觉得自己不合群,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可能要进宫。”
江从鱼笑眯眯地夸道:“陛下连端午都和你们一起过,你们家可真是圣宠不衰啊。”
何子言纠正道:“我是说可能,陛下不一定会宣见我们。”
只不过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们还是会在家里等着的。
江从鱼理解地直点头,如果自己有这么个大靠山,肯定也是盼着能和对方多亲近亲近的。
谈谈感情就能飞黄腾达,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
江从鱼顺手给柳栖桐也递了个帖子,看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自从和楼远钧腻到一块,他都挺久没见过柳师兄了,有时候感觉还怪对不起柳师兄的。
毕竟柳师兄把楼远钧介绍给他认识,他却和楼远钧偷偷谈起了恋爱。
柳栖桐那边回得很快,说是到时候肯定会过去。
人都约上了,江从鱼便安心地继续跑沈鹤溪那边研读《屏山文集》,不时缠着沈鹤溪请教自己读不懂的内容。
转眼间假期就到了。
端午足有三日假期,方便监生们各自归家与家里人共度佳节。不准备回家的监生也不怕寂寞,街上热闹得不得了,前头两天都有龙舟赛事可以看,约上三两好友就能尽兴游玩。
江从鱼一散学就跑回家,结果楼远钧没有过来。他也不失望,拿着自己抄回来的《屏山文集》挑灯夜读。
不觉夜阑深静。
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江从鱼本来看得入神,听到开门的动静后擡眼望去,一下子瞧见了楼远钧。他忙放下手中的文稿,跑过去问:“不是已经宵禁了吗?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楼远钧把人拥入怀中,亲着他的耳朵说道:“端午这几天开了夜禁。”
江从鱼道:“这几天一直在读《屏山文集》,都把开夜禁的事给忘了。”
楼远钧问:“怎么想起读这个?”
江从鱼道:“你不是说陛下挺希望郗直讲能为朝廷做事的吗?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恩师这里入手。”
楼远钧环紧他的腰笑道:“你还没入仕就想着为陛下分忧了?”
江从鱼道:“陛下对我这么好,我当然想回报陛下!”
楼远钧抚着他后颈,叹着气说道:“他这人贪得无厌,无论你怎么回报他都会贪心地想要更多。”
江从鱼觉得这话有点怪,还有点儿大逆不道。可没等他琢磨明白,楼远钧带着醉意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叫他再也没法继续多想。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楼远钧把他从门口亲到床上,什么都没再多做就睡了过去。
江从鱼见夜色已深,索性替自己和楼远钧都脱了外衫,挨着楼远钧与他一同进入梦乡。
早点睡好!
明儿他们可是要单独出去玩一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