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我们这么好,这么相爱
尚一祁不是第一次死里逃生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老了。
他仿佛一只要冬眠的动物般睡了很长时间,却还是睡不醒,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逐渐恢复神智,身上隐隐疼痛的伤口和鼻腔手臂上的仪器提醒他刚做完第二次肝脏手术,此刻正在住院。
他努力回想,今天应该是手术后第三天,记得上次手术刚醒他就开视频会议把质检出问题的团队大骂了一顿,可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他稍稍转了个头,想看看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忽地看到窗户下面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长手长腿的低头在刷手机,有那么一刻,恍惚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陈南鹤是他让马叔叫来的,听说手术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马叔通知了他,几个小时的手术他就一直默默在外面等着,手术成功后就悄然离开了。明天尚一祁就要坐私人飞机回厦门,这趟充满了挫败和背叛的险些要了他的命的首都之旅就这样狼狈收尾了。
因为王樱的事情尚飞股票大跌,收购计划中途叫停,他牵头的资产重组计划也搁置了,这还不算,回去还得面对董事会和尚家那群老东西跟他拍桌子叫板,想到此他又看向窗户底下那个年轻的轮廓,猜想他是不是应该很得意,忽地很后悔叫他来,叫他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尚一祁表情狰狞了许多,从被子里伸出手想去拿手机,他要让马叔来把他赶走,他还没有惨到让这疯小子来取笑的地步,可手一滑手机掉在地上,沙发上的人闻声擡起头,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撞过来,定定看着他。
半晌后,陈南鹤才开口,身子却不动:“要我帮忙吗?”
见他目光森冷,陈南鹤便也没再自讨没趣,淡然说:“马叔说你找我。”
尚一祁盯着他,费劲地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鼻孔中的吸氧管脱落也没注意,咬着牙蹦出三个清晰的字:“你走吧。”
陈南鹤转头笑了笑,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来到他的病床前,弯腰先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又试着帮他吸氧管摆正,同时很平静的说:“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早些年我无数次明着暗着提醒你王樱有问题了不是吗?可你总认为是我在针对她,欺负她,是我心胸狭隘颠倒黑白。”
尚一祁突然拼命拒绝让陈南鹤帮忙戴吸氧管,他歪着脑袋,倔强着向后躲,连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也不介意,仿佛此刻的尊严比疼痛重要得多。
可陈南鹤却没给他躲的机会,用力箍住头部,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半刻,见他不再挣扎后,慢条斯理垂眸把吸氧管摆正,同时耐心说出一番话:“我不是要看你笑话,也不想听你道歉,那些对我都没有意义了。我不知道今天之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如果没有,就彻底了断在这里也不错。”
说完,陈南鹤松开他,与他平视。尚一祁还在粗重地喘着气,惊异地看着眼前面容冷漠可眼神灼灼的他的亲生儿子,发现他不知何时褪去了曾经的癫狂和战战兢兢,变得稳健、强大,甚至有点可怕。
他一时怔愣住,甚至有点失落和神伤,仿佛他一直轻而易举就能牵在手里的风筝正在摆脱他飞走,他又看见陈南鹤真的直起身子,毫无留恋甚至略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尚一祁突然之间清醒了许多,似乎也想起叫他来的目的,在他离开病房前忽然沙哑着开口:“我不是不爱你。”
陈南鹤陡然停步,背对他站住。
“尚智远王樱他们从来不是我的选择,我一直希望是你。”尚一祁声音虚弱,却足够清晰,“可你天生性格软弱,性情不稳,我以为摔摔打打就会成长,你就会从他们口中的疯狗变成一匹狼,我也是这么长大的,但我撑住了,我赢了,你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就自暴自弃?”
隔了一会,陈南鹤才在凝滞的空气中慢慢回头,那张脸并没有什么变化,问:“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你纵容他们作恶,其实是在锻炼我了?”
尚一祁仰头看他,默认。
“为什么呢?这么煞费苦心的。”
“我希望你能证明你配得上。”
陈南鹤忽然笑了,像是大人听到孩子讲了个天真愚蠢的笑话一般:“配得上什么?你的位置吗?还是当你儿子?”
尚一祁似没料到陈南鹤的反应,露出些惊诧和猝不及防。
而在他罕见的慌乱中,陈南鹤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低头看着他,思忖片刻后,决定说出那天在湖边与他妻子分享过的一番话:“没错,我确实曾经非常想得到你的认可,我崇拜你,把你当做榜样,把得到你的肯定作为人生目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小时候哪怕被你除名遗弃,我心里也渴望能再次得到你的接纳,为了这些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我怎么做都不对。”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不相信我的忠告,却永远相信别人对我的诋毁,我从不奢望你的鼓励,可你永远知道怎么在我最得意时用一句话摧毁我,然后兴致盎然地欣赏我的颓败。”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不,应该说你也错了,你不是想证明我配得上,你是想证明我配不上。”
“在你心里,你恨不得我把自己活成一堆烂泥,由此证明你最初遗弃我是对的。”
“所以,我怎么努力都没用。”
一气呵成说到这里,陈南鹤戛然而止,收住了那天在湖边他对左颖说过另一番话。他知道尚一祁这么多年或许多少对遗弃他抱有悔意,可他太自负了,太骄傲了,他不愿意承认他做错了选择,所以就一次次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证明陈南鹤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疯疯癫癫的人生污点。
陈南鹤绝不会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不会暴露出丝毫对他的理解,他们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他要让他带着廉价的悔意独自过余生。
尚一祁猛地闭上眼睛,他意识到风筝彻底飘走了,而对于已经抓不到的东西他从不留情,再睁开眼睛后,他瞬间恢复一贯的薄情,眼神凛凛示意他可以离开。
陈南鹤了然,最后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许是医院里冷气开的太重,陈南鹤大步投入夏日傍晚西二环的汹涌街道,蒸腾的热气瞬间激活他已经凝滞的血液,周身温暖又舒适,紧绷着的神经也恢复如常,而后猛地,他看了眼手机意识到要迟到了,今天车让左颖开走了,高峰期的路况打车更不靠谱,他转头埋进人流拥挤的二号地铁线。
紧赶慢赶来到东四环的商场时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他本来想坐直梯直接去顶层餐厅,路过一家名牌店时犹豫要不要买个礼物赔罪,又骂自己简直俗不可耐,人家小左现在是准名牌大学生了,可不吃这套了,家里那些闲置的她都挂在二手网站了,以为他不知道呢。
可到了顶层,陈南鹤见到他老婆一人等在餐厅门口,抱着个包闷闷地笔直坐着,海藻长发下的小脸显然不太愉快,他起初以为怪自己迟到,清清嗓子大步过去绕着人家一顿表现,左颖却更不耐烦了些,随手把包扔给他,说手机没电了去扫个充电宝。
陈南鹤还在回想到底哪里不对劲,恍惚一低头,一开始没主意,反应过来后直愣愣看着左颖的敞口托特包,心跳骤停,眼睛都要瞪出来,大脑嗡地一下炸掉后一片空白。
他看见他老婆的包里躺着一个崭新的粉红色包装的验孕棒,他再三确定了,确实是一次性验孕棒。
整顿饭陈南鹤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似如常吃饭聊天,魂儿早就没了,身体器官和大脑系统彻底分家各自运作。
比如他切了一块牛排,嘴上机械地关心对方上周考完的成考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出?”
可他根本不想问这个,满脑子咆哮的都是她为什么买验孕棒?是自己用的吗?那玩意没有别的用途了吧?冷静冷静,也许她是买着留着以后用的呢?
这时对面心不在焉的答:“快了吧,不过左斌帮我评估过了,问题不大。”
“哦。”
他闷声点头,心里却念叨着面对现实吧陈南鹤,那玩意也不是什么稀缺资源没必要囤货,她买了就肯定是现在用的!
忽然听到对面叫他:“陈南鹤?”
“嗯?”他猛地擡头。
“我在问你话呢。”
“你问了吗?”
左颖蹙眉:“我问你这几天跟刘诺忙的怎么样了?”
“哦,主打款定板差不多了,下周我跟他准备跑一圈浙江的工厂。”他突兀又补充,“或者晚一点去也行。主要刘诺刚离职,他说想歇几天,陪陪父母陪陪女朋友,天天骂我黄世仁。”
陈南鹤讪讪地补充一堆理由,埋头往嘴里胡乱塞了两口根本不知道是啥的沙拉,心里默默算日子到底是哪次出了纰漏,他平时都是很注意保护措施的,想必是那天早晨浴室里那次,陈南鹤松口气,那天责任不在他。
左颖莫名叹口气,扔下餐具,起身:“我去下卫生间。”
陈南鹤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兀说了句:“那你不带包吗?”
左颖回头瞥了他一眼,陈南鹤慌忙摆摆手,又啰里啰嗦解释他听错了以为她要去结账,可左颖几乎立刻就明白验孕棒被他发现了,怪自己疏忽大意。
左颖完全没了吃饭的兴致,真的去埋单结了账,等陈南鹤囫囵吞下最后几块牛排后就回了家。
路上陈南鹤开车,一共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各怀心思的夫妻俩不约而同都觉得无比漫长煎熬,煎熬中他们的心态也发生了同频变化,都在猜测对方为什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左颖瞥了眼握在方向盘上的骨节分明的手,琢磨着他为什么不问我?他是不是就想一直假装不知道?他轻轻松松等结果,把压力都给到我?
陈南鹤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转头做了个深呼吸,他觉得左颖不跟他分享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可转念一想,这一晚她心事重重的也不像饱含期待的样子,不是期待的话,难道是失望?
她失望什么?对我吗?
左颖看到他突然皱起眉头,怀疑这个事让他烦躁了。他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计划,而且说起来这次意外算是左颖的主要责任,她忽然很自责,又委屈,便再也忍不住了,主动戳破。
暗流涌动的沉静中,左颖突然低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当不了一个好妈妈?”
陈南鹤震惊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换道急拐弯,把车急刹在路边,转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长大的人,不会懂怎么养孩子。”左颖不看他。
“胡说什么呢!”陈南鹤低声急急说,“我以为是你嫌弃我?”
左颖这才看他,见他原本白皙的脸色添了层淡淡的红,呼吸急促,透着不安,一双狭长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眸底藏了些即将暴露出来的脆弱。
陈南鹤身子向她倾斜,可眼神却闪躲下:“我以为你会失望,失望孩子有我这样的父亲。”
“我没有。”
“那如果他也遗传那个病怎么办?也是有这个可能的。”陈南鹤艰难地问出口,而后又赶紧补充一句,“如果真有,我肯定不会嫌弃他。”
“我当然也不会啊!”
陈南鹤忽然又没出息地模糊了视线,他慌忙转头控制了下,又抿嘴笑了笑,凑近在他老婆额头亲了一口,而后启动车子,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短短几个月时间,不知是陈爸爸来了之后的影响,还是左颖有意无意的布置,这栋原本冰冷的工业风房子变得花花绿绿又拥挤热闹。
家里添了许多绿植鲜花,大部分大叶植物是陈爸爸买的,左颖定期会买束雏菊或百合摆在客厅,沙发上多了两个西直门三太子玩偶,茶几上大部分都是左颖的书,原本他们的小婚纱照旁边,又添了两张三口人的自拍合影。就连厨房门口的冰箱上,也密密麻麻地粘满了冰箱贴和便利贴,与里面存储的新鲜足量的食物共同昭示这个家庭的热闹与温馨。
一轮满月从落地窗洒进来,铺在木地板上,一路蔓延至餐桌旁,拉长了一高一矮两个并肩站立的身影。客厅里没开太多的灯,只有餐桌顶上的一盏亮着,正好照着一个刚刚试过的验孕棒,它被放在偌大桌子中央,颇有仪式感地在慢慢揭示那个令人期待的秘密。
在那紧张的半小时内,起初只能听到一长一短此起彼伏的深呼吸,过了一会,像是被等待的煎熬逼疯一般,他们开始胡言乱语说了些疯话。
首先是陈南鹤一把搂过他老婆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餐桌中央,声音有点抖:“宝宝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的!”
左颖险些飙出泪来,揽着他的腰,眼睛一寸不敢离开那枚粉红色的神奇仪器:“真的吗?我都担心我做不好!”
“应该担心的是我!我希望他能多像你一点,像你一样坚韧,像你一样勇敢,像你一样有生命力。”
“他最好也像你那样才华横溢,又高又帅,然后……”左颖贴着他,鼻音带着哭腔,“我想不出来了。”
陈南鹤毫不在意,把她搂紧了些:“我想过了,我不希望他有多优秀,我要让他快乐,自信,乐观,爱自己,也热爱生活。”
“我要陪他认认真真过每个生日,给他许多许多的爱,夸奖他,鼓励他,让他有足够的底气面对困难,因为我永远会在后面支撑我的孩子。”
说完,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糊住了眼睛,这时听到陈南鹤小声说了句:“出来了。”
左颖胡乱擦了擦眼泪,低头看过去,沉默了一会,忽地哭出声来。
陈南鹤赶紧抱着她,揉着她哄着:“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左颖却完全控制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说:“老公,你说他是不是嫌弃我们啊!”
陈南鹤也莫名红了眼眶,瞥了眼餐桌上极为清晰的一道杠,又想笑,明明是一个从没出现过的孩子,一场乌龙,为什么他也跟着如此难过,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一般。
为了一个从没有出现过的孩子抱头痛哭的父母,他们也算这世间独一份了。
他转回头,把左颖搂紧了一些,柔声说:“怎么会呢?他怎么会嫌弃我们呢?我们这么好,这么相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