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疯狗陈南鹤(上)
“这样会不舒服吗?”他低头问。
“不会。你呢?”她擡头看他。
“不用管我。”
陈南鹤这栋房子里左颖最喜欢的就是主卧的床,她甚至闪过那个滑稽的念头,如果真的离婚了她说什么也要把床垫抗走。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蓝白格的床垫很不起眼,价格又烧包,可躺上去后柔软舒适的包裹感让她很惊艳,全身感受不到任何压力却被稳稳托起,哪怕轻轻翻动一下,床垫也会如细沙一般紧随着身体流动裹住。左颖不懂陈南鹤说的材质工艺和人体力学,只知道这是她睡过最舒服的床,在这个床上她只希望发生美好的事情。
所以当陈南鹤提出要在床上跟她聊起往昔时,左颖一开始是有犹疑的,可转念一想,或许这种舒适感会抵消一些即将脱口的沉重,她想让陈南鹤躺下来,他却不愿意,后背垫了两个枕头坐在床上,让左颖枕着他的腿。
他再次低头看了眼腿上的小脑袋,将她头发撩到一边,露出完完整整的脸,而后在额头亲了下:“别那么严肃盯着我。”
左颖会意,干脆转到里侧,面对他身体,陈南鹤手轻轻抚着她后脑,长手指顺进发丝里揉揉按按,平视前方微微蹙眉:“你就当听个故事。”
而后他沉缓地开始:“我跟你说了今天下班后被他接走了吧?但我没跟你说,我其实很害怕坐他的车,印象中,每次都没有好事发生。”
“可明明一开始,我是很喜欢坐他的车的。”
陈南鹤记事非常早,他记得四岁多尚一祁买了第一辆敞篷跑车,意气风发地带他去海边兜风,快行驶到一片荒地时趁着周围交通监控少他突然把陈南鹤抱在怀里,说儿子你看那块地,再过两年我lll就要在这里把尚飞做成全国最好的运动品牌。
陈南鹤腾地从他怀里站起来,站在行驶的敞篷跑车驾驶座上远远瞭望过去,用稚嫩声音喊着说爸爸为什么不是世界最好的呢?
他鲁莽的举动把尚一祁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拽下来,陈南鹤却摇晃着不知轻重地碰到了方向盘,跑车疾驰向荒地,尚一祁将陈南鹤按在怀里弓起身子好歹在最险时刻刹住了车。陈南鹤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看过来的眼神不是责备或担心,更多是警惕。
尚一祁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警惕,他唯一的孩子也许遗传了妻子的神经病。
可对于那个四岁的孩子来说,他当时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崇拜,想用这种冒险的方式得到他的肯定和夸奖。
他不是没有看出父亲突然的冷意,他以为是自己表现不够好,回家一路上喋喋不休一会唱幼儿园新教的儿歌,一会背全班只有他能背下来的古诗,可得到的是父亲的吼骂,和一记忍无可忍的耳光。
他被吓到了,整整一天一夜关在房间不说话,当他再走出去时,听到家族里同龄的兄弟们在传,说小鹤哥也疯了,跟他妈一样。
“他这么小就开始疯,长大不得比他妈还可怕?”
“不如跟伯伯说,现在就把他也关在精神病院算了。”
“疯子。”
“是啊,又一个疯子。”
陈南鹤说到此突然低头,手在他老婆圆润小巧的后脑上稍稍用力按了按,微微扭过来一点,看着她的眼睛,浅浅笑了笑,带着点嘲弄和苦涩。
“你知道吗宝宝,在我整个童年,那个字就像看不见的恶魔一样尾随着我,不敢碰触,不敢回头,我怕稍微提一下它就能扑上来把我吞噬嚼碎,再吐出来一个令人厌恶的怪物。”
“而在种种恐惧中,我最怕的是被他厌恶。
“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这话传到他耳朵里,谁说我是疯子我就跟谁打架,我下手重,惹急了什么都敢,加上我养了一只德牧,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别号叫疯狗。
“讽刺吧,就连别号也逃不过这个字。而这个字,无论我怎么掩饰都是徒劳,在他眼里早就是盖在我身上的戳了。
“两年后有一天,他在家里接受电视台的采访,那时他不仅在那片荒地上盖起了尚飞大厦,还让尚飞从三四线城市卖场挤进了一线城市,我们也搬进了郊区那栋白色城堡,你别笑,真的是一座城堡,特别大,有球场还有教堂,那几年尚飞每年的员工运动会都是在我们城堡里举办的。
“那天他们又欺负我的狗,我就跟他们打了起来,吵到了他,我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可他蹲下来,怒视着我,问我是不是又犯病了?然后让他们找个地方把我关起来,别打扰从北京来的电视台对他进行的独家采访。
“我们家二楼的露台上有一个鼎,铜的,有些年代了,据说是故宫里储水用的工具,一个生意伙伴送他的,大概一米多高,刚好能藏一个孩子。他们把我扔了进去,关了一整天,直到采访结束。”
陈南鹤说到这里时,左颖忽然凑近他,搂着他的腰,脸紧紧贴着他紧实的小腹。
隔着棉质的薄家居服,陈南鹤感受到她细细轻喘的呼吸雾一般晕染在皮肤上,不重,却也烫人。
拇指在她小巧下巴轻轻划了下,他柔声说:“怎么了?”
左颖顿了顿,声音闷闷的:“生气。”
“那我略过这一段。”
左颖没说话,默认了陈南鹤可以不再复述这段不堪的往事。他诉说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且真诚,但左颖知道他在粉饰,他并没有说出实情。
实情是,陈南鹤并不是被扔进那个鼎里,而是被绑住手脚,堵上嘴巴,牲畜一般地丢在了鼎里。不仅如此,那几个兄弟还站在鼎旁边与里面毫无反手能力的可怜孩子合影,强迫他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而这堪称霸凌一般的画面被拍成了照片,年代久远像素不佳,却还是被尚智远炫耀着挂在他的相册里,经年之后尖刀一般扎进左颖的心脏。
这张照片是她在尚智远微博看到的三张之一,她没有告诉陈南鹤这件事,本来没想说,如今听到他轻描淡写地粉饰记忆后更不打算提了。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粉饰记忆呢?她想,一定是每每回想起来不堪到无力担待,才会在往事重提时一次次略过那些细节,直至彻底忘记。
左颖只是窝在他怀里,在淡淡的橘子味道下紧紧揽着他的腰,闭上酸胀的眼睛,安静听他继续。
陈南鹤喝了一口放在床头的水,缓了缓情绪,后面加快了语速。
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开始,或许就是在他被丢进鼎里的那天之后,他闯了更多的祸,也在医院被确诊为轻度的躁郁症,疯狗陈南鹤就成了他的名字。
哦,不对,那时候他还不姓陈,还没有被尚家除名。
被除名是在妈妈去世后,他记得葬礼结束没多久尚一祁亲自开车带他来到海边,没有下车,在车里平静地告诉他这个决定。
大致意思是尚飞的理念改革已经成功了,品牌崛起是必然的,接下来就是上市和疯狂收购壮大集团,作为这个传承三代的家族品牌掌舵人,尚一祁自然要考虑以后的事情,他需要再婚,需要更匹配的妻子和继承人。而对陈南鹤来说,留在注定更复杂的尚家未必是好事,可以送他去国外看病。
事实上,当时尚一祁已经在介绍人的安排下开始相亲了,而那所谓的国外疗养院的主意,也是介绍人为了相亲顺利帮他甩掉包袱的手段。
从始至终,陈南鹤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没有任何选择权。尚一祁唯一的仁慈就是给他留了一部分公司的股份和足够生活的钱。
后来这件事传到陈爸爸那里,他马上开车过来把陈南鹤接走,陈南鹤从城堡里搬走那天,尚一祁正忙着陪相亲对象去提车,送都没有送他。
“那后来呢?”
陈南鹤的声音戛然而止,左颖擡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向上看,见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想什么,神情阴鸷。
听到她软软的声音,才低头,反问:“嗯?”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尚飞呢?”
“为什么?”陈南鹤扯了下嘴角,“因为他把我赶出家门,却又不愿完全放手,把我当成一个风筝一样牵在手里。但凡我飞得远一点,他就把我拽回来。”
“归根结底,是这些年他还没生出另一个孩子。”
“所以我这个残次品虽上不了台面,却聊胜于无。”
在经历了许多更痛苦的拉扯后,成年后的陈南鹤曾想过彻底摆脱尚家。他大四时与两个同学一起做了一个原创品牌,设计了几款出圈的服饰,算是小有成绩。可当他准备扩大规模时,两个合伙人背着他将给公司卖了,收购他们的人就是尚一祁。
尚一祁收购他的品牌后却不闻不问,像是凑单买了个用不着的东西一般搁置了,反而是将陈南鹤牢牢控制在手里,不给他实际职位,却也处处对他放权。所有人都说老尚其实是在考察他,考察他的秉性,也考察他的能力,只要陈南鹤做出点成绩将来继承人一定是他。
可实际上呢?类似马尔空联名案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但凡陈南鹤工作上冒个头,他就会砸下榔头将他打下去,而后又会有类似声音传过来,说这是考验,是磨练,是爱。
狗屁。
所以后来,他就干脆大大方方混日子,既然你们都说我有病,就悠悠哉哉养病,混吃等死。
不愿看厦门那几张臭脸,就躲到北京来。
你们说我疯,好,那我就疯给你们看。
“陈南鹤?”
左颖发现他又露出那股阴鸷的神情,又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伸手摸了下他脖子,将他唤回来。
陈南鹤低头,锁着左颖亮晶晶的眸子。
她的手还停在他脖子上,柔柔抚摸,似在安慰:“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
“我吗?”
“嗯。”她直直看他,“你想要什么呢?”
陈南鹤眼神里的阴鸷渐渐褪去,却翻涌出一些诡谲难辨的情绪,他眨了眨眼睛,将那些晦涩复杂都掩饰掉,只专注落在腿上人的唇上,然后俯身低头,眼神试探一番后吻了上去。
他吻得很慢,浅浅捉弄,细细撚磨,用罕见的耐心一寸寸一步步诱她上瘾,却不给痛快。左颖不自觉扬起下巴,他却勾着舌尖向上引了引。
左颖又想去揽着他的脖子,可不等她伸手,他按下她的手臂,将她上半身挪到床上,翻身欺上,却只捧着她的脸,盯着她被惹出来的意乱情迷,眼神里透着极度的冷静。
他忽然问:“如果我什么都想要呢?”
左颖眯着一双媚眼,陷在柔软床垫里的身体轻飘飘的:“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会给吗?”
她的手顺着陈南鹤敞开的衣领缓缓伸进去,停在他极敏感的部位轻轻抚摸,像是催促,也像是敷衍一般点了点头。
陈南鹤却丝毫没被她诱惑,捧着她的脸追问:“说出来。”
她以为又是那些把戏,便从了:“我给。”
陈南鹤拇指用力蹭了下她的唇,再复上去。
……
陈南鹤今晚的坦白没有一句假话,只是故意保留了一些细节,就比如在今天下班后尚一祁的车里发生过这样一番对话,他却对他老婆只字未提。
尚一祁用最难堪的方式贬损了他的心血之后,又接了一个工作电话,陈南鹤才听出来他是在去大兴机场的路上,赶着去杭州参加一个行业峰会。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里,他忙了四十分钟的工作,剩下的时间简单说明了时隔近两个月后匆忙见被他遗弃的儿子的意图。
“听说你跟你娶的那个老婆感情还不错?”
“她有名字。”
“你不觉得应该带过来我们见一下吗?”
“不觉得。”
尚一祁转头看了他一眼,眼带鄙夷:“你应该庆幸,你身体里淌着一半我的血。”
陈南鹤转头看向窗外,觉得可笑。
“我们会在北京住一段时间,我三天后回来,期间王樱会替我见见你老婆。”尚一祁丝毫没注意到旁边僵硬的身体,警告一般说,“识相点,我是活不久了,但也不是非你不可。智远先不说,王樱也不是不可以。”
陈南鹤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机场高速,觑起眼睛。
“对不起了宝宝,”他当时心里酸楚地喃喃自语,“把你搅进这摊烂泥里,我以后再跟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