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好像你说过半句真心话一样
天色骤暗,华灯初上,晚霞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无影无踪。
陈南鹤松开她,不忘看看她被压红的脸,揉了揉,然后揽着她肩膀,悠闲随意:“走吧,吃饭去。”
左颖像是在梦里,显然还没缓过来,刚才他那两句话刺过来的痛感还没散,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这就没事了。
“你刚才说什么?”她揪着不放。
“我说我饿了,去吃饭。”
“不是这个。”左颖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再之前。”
“再之前不是一直你在说吗?”
左颖如今已经适应陈南鹤耍混了,咬牙:“行。边吃边说。”
牛杂火锅店在商场四楼,路上陈南鹤想勾她的肩,左颖匆匆几步先上了扶梯,陈南鹤就站在她后面,正好看到她头发里的发旋儿,毛茸茸的一圈像是个小型龙卷风。
他们来得晚,门口已经排了许多人,陈南鹤去取了个号码,前面还有十几位。他找了两把椅子,摆手叫左颖过来坐。
他们坐在店门口靠边的位置,商场冷气吹得很足,两人不约而同都抱着肩膀,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左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如何把话题拨回刚才的频道,她花了无数心思好不容易查到的可以跟他对峙的秘密,攒足了跟他谈判的勇气,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浪费了。他居然还惦记着排队吃饭,我都快噎死了。
左颖两腿向他的方向挪了下,刚要说话,陈南鹤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把话抢了。
“你渴不渴?他们那有柠檬水。”
“我不渴。”
“零食你吃不吃?”
“不吃。”
左颖把他往回拉:“陈南鹤,咱俩……”
“那我去吃点。”
他擡起两条长腿就走了,左颖略略瞪了他一眼,沉着脸等,可等了几分钟他也没回来。她站起来找他,陈南鹤根本没在店门口,再扫一圈,看到那个身高乍眼的人正在对面的儿童游乐场饶有兴致地看着什么。
左颖过去,陈南鹤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有预感,回头朝她招招手。
这时两个家长追着熊孩子从他们旁边跑过去,陈南鹤抓着左颖胳膊把她捞过来,顺势揽在身前,两臂圈着她,下巴搁在脑袋那个发旋儿上,让她跟自己一起看几个不到五岁的孩子用小网兜捞小金鱼。
指甲大小的小金鱼在网兜里扑棱棱跳,孩子们跟着雀跃,左颖听到背后也传过来呵呵两声。
感受到左颖手臂被冷气吹得冰凉,他两手握着纤细手臂上下搓了搓。
左颖耗尽了耐性:“队还得排多久?”
“不知道。”
“前面还有多少号了?”
“挺多的吧……”
左颖更气了:“你不是饿了吗?”
陈南鹤轻笑:“别着急,快了。”
他的笑轻轻柔柔的,却仿佛有重量一般沉甸甸地砸在左颖头顶,又侵入她的神经,蔓延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恍然意识到陈南鹤此刻看似在抱着她哄着她让她别再纠缠他和陌生女人的关系,实则在暗自得意。
他像个披着人皮又叼着玫瑰的大尾巴狼,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温柔体贴,暗处正翘起尾巴得意着炫耀,女人嘛,我哄哄就好了,好了就忘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左颖咬牙揣摩着身后拥着她给她取暖的人,吃完饭他八成还会带自己去一楼的奢侈品店消费一圈。
过去但凡真的惹她不高兴了,陈南鹤走的都是这套流程,等左颖捧着香喷喷的新包勾着他的脖子娇嗔地说下不为例哦,他立刻脱下人皮,呲起獠牙。
可他似乎忘了,当初那个没脸没皮健忘症一般的蠢娇妻是她的伪装,彼时她的目标就是那个香喷喷的包。
左颖抿起唇,狠了狠心,觉得有必要提醒他戏已经唱到哪一出了。
“咱们换个地方吃吧,我知道一家馆子。”她转回身,特意强调,“你不会失望的。”
陈南鹤问馆子在哪里,左颖没回答,只说她来开车。左颖是个路痴,开车没有导航跟走迷宫没什么区别,上车后她直接在导航里输入了家附近的一个路口,说馆子就在那。
陈南鹤路上很安静,放了张他平时喜欢的嘻哈专辑,看着窗外发呆,偶尔也会趁着看路况的时机瞅瞅他老婆。
他有个小怪癖,还挺喜欢看女人开车的,尤其那种开错了路也保持绝对自信,动作不够娴熟但眼神十分专注的女司机,就像他旁边的人。
左颖忽然转个头,莫名对他浅浅笑了下,陈南鹤有点措手不及,撇过头怕被她看出什么来。
陈南鹤以为左颖一定是忍耐不了排长队,要带他去换一家人少冷清适合撕战的场子,好尽快继续晚霞下的那轮谈话,他知道他那点小手段逃不过去的。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除了见缝插针地偷瞄女司机,陈南鹤其余的时间都在战歌一般的音乐中思考着还有什么哄老婆的招数可用,他甚至偷偷拿出手机搜了点攻略,越看越惆怅。
“到了。”
一个急刹车,陈南鹤条件反射般护住手机屏幕。
左颖把车停在定位的路口后,两人下车又走了一段,陈南鹤跟着她拐进一条小胡同,走了几百米,来到一个旧居民楼下的小吃街,她直接走进中间的店。
陈南鹤擡头看了眼,招牌上只写着【庞哥家常菜】,没有其他。玻璃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余,几张简易木质长方桌,两边各摆个长条凳,店里也就几平米,除了一个民工模样的在吃面的客人外,还有点了几个家常菜的一家三口。
他觉得有趣,以前左颖看到这种苍蝇馆子都绕道走,可今天她熟门熟路进来,跟店员热情打招呼,熟稔地坐在长条凳上,甚至菜单都不用看就点好了菜。
陈南鹤倒是略显拘束地坐下,像是跟着女土匪回山寨的白面书生。
服务员最后跟左颖确定菜单:“菜还是老样子是吧姐?然后额外要两份蒸饺,一个凉菜拼盘,对吧?”
左颖点头,问了句:“庞师傅今天在吧?”
“在啊。”服务员笑,“你来了肯定他亲自下厨的啊。”
看吧,简直是女土匪大本营。
陈南鹤倒是好奇地看了看菜单,他很少吃这种简陋的苍蝇馆子,看起来就是北方口味的家常菜,没什么特别的,正想把那张沾了水渍的简易菜单翻过来时,对面女土匪幽幽说了句话:
“你的菜我点好了。”
“哦……”陈南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怯生生的,像是闯进了别人的地盘,客场作战势气差一截,“你经常来这里?”
“嗯。”
“这的菜好吃?”
“那这得问你。”她含笑看着对面。
“问我?”
陈南鹤迎向她弯起来的眉眼,一时怔住,忽然觉得那双明艳的眸子里不知为何透着明晃晃的嘲弄,以及同情。
这时候从后厨走来一个系着黑色围裙的厨师模样中年男人,端着一大碗滚烫的汤,径直来到他们这桌放下,因为汤盛的过满甚至还溢出来一些,沿着白色汤盆流到木质桌面上,其中还洒出来两根香菜,和一小块猪肝。
陈南鹤直愣愣盯着那碗汤,颜色,味道,猪肝的薄厚大小和熟烂程度,甚至配菜的种类都是他极为熟悉的,是噩梦一样隔三差五就出现在自家餐桌上的,是他忍着强烈的反感吃过无数次的,是他老婆自以为能靠这盆臭烘烘的东西就能拿捏住他的,他这辈子看一眼就头皮发麻的猪肝汤。
他惊愕地擡头看对面的女人,只见她笑眯眯地转头对旁边的厨师温柔说:
“庞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公,他最喜欢你做的猪肝汤了。”
然后,她又转向自己,用他很久没听到的藏着咸奶油一般的娇柔声音喊他:“老公。”
陈南鹤预料到了她接下来的话,把牙咬的脆响,脸色已经很吓人了。
左颖却全然不在乎,语气更嗲了些:“老公,这是庞哥,我老乡,你喝的那些猪肝汤,可都是他亲手做的。”
末了,她又盯着自己,一字一字强调:“每一顿都是哦。”
陈南鹤觉得她不是女土匪,而是屠夫,自己是被她牵进来活活宰了的猪。她不仅宰了他,还用冷酷又漂亮的手法把他的血肉骨架拆了做成一桌宴席,摆在这里款待他可怜的灵魂。
厨师立在旁边,搓搓手:“兄弟,那你觉得我的汤咋样?有啥意见可以提。”
陈南鹤依旧狠狠看着他老婆,他想掐死她,就现在。
左颖抿嘴笑,丝毫不惧:“老公,庞哥问你呢。”
陈南鹤重重吐了口气,垂下眼睛,像是在挣扎,也似在忍耐,再擡头直接略过左颖看向庞厨师,说了两句让他扳回一局的话:
“怎么说呢,一开始味道我就不喜欢,倒不是你手艺差,我这人几乎不挑食,但我天生讨厌猪肝,特别讨厌。”
“后来我就不知道啦,因为大部分都被我倒马桶了。”
左颖冷冰冰地,丢刀子一般清脆地叫了一声他的全名。
陈南鹤这才略略看向她,一脸无辜,客场作战终于找回点势气。
庞厨师大概有生以来头一次遇见两口子把日子过成这样的,莫名其妙,闻所未闻,他甚至脑子里都没弄明白他们吵架的根源在哪里,明明一对养眼的俊男美女,此刻双双脸色铁青恨不得上去撕咬对方。他又搓搓手,笑笑回了后厨。
菜都上齐了,他们依旧隔着简陋的桌子看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却来来往往传递了万语千言。
最终,陈南鹤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气,才堪堪开口说出半句话来:“你真的是……”
虽然只有半句话,左颖像是完全知道他本来要说什么,并由此联想起他们夫妻很久以来的纠葛,被忽视的委屈,被欺骗的不甘,以及不久前他贴她耳朵那两句耍赖一般的混账话。
她也急急地吸了一口气,眸光凝重,面色沉静。
她说:“好像你说过半句真心话一样。”
陈南鹤失神片刻,再回过神来,只觉得胸口钝痛,可即便如此,他仍顶着那张耍浑无赖的脸,决定继续用这种姿态死扛到底。
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时左颖放在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左颖看了眼,又瞄下陈南鹤。
陈南鹤直觉电话跟自己有关,不客气地伸手夺过来,来电显示上写着三个字:【陈爸爸】
陈南鹤要挂掉,左颖一把抢过来,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