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狗屎运一辈子遇不上几次
左颖退出朋友圈,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有再联系陈南鹤。
肚子有点撑,她打算把晚饭省了,慢悠悠走路回家。
北京三月底的气温还比较凉,早晚温差大,赶上今天又是个雾霾降温天,下班的人群大多还穿着薄羽绒服,在浑浊干冷的空气中匆匆回家。左颖不经意看向路边,却发现被修剪整齐的植物已经绿油油一片了,杏花和玉兰花竞相斗艳。
该死的春天到了。
她和陈南鹤就是在去年春天认识的。
那时候左颖身上的伤还没好,几乎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跟别人合租在五环外的一间次卧里,每天一边找工作,一边忍受从老家来的催债小混混的骚扰。她觉得自己深陷泥泞,脚上还缀着千斤巨石,用尽全力去寻找让自己爬出来活下去的奇迹。
那个奇迹还真的被她找到了,就是陈南鹤。只不过那时候的陈南鹤,还是别人的准男友。
她刷脸走进这个东三环以房价高闻名的小区,门卫熟识地跟她打了声招呼,没几步走到电梯口,一梯两户,安安静静,打开门,白天吸饱了阳光的屋子暖融融的。左颖把鞋子踢踢踏踏扔到门口,光脚走进去,陷在皮质大沙发里,一擡眼,看到摆在对面的小小婚纱照。
房子是陈南鹤几年前装修的,风格是那种极简的工业风,到处都是水泥灰的元素,跟他的人一样冰冷压抑。当时照相馆送了几幅装裱好的彩色婚纱照,可实在跟陈南鹤的装修风格不搭,就只在客厅摆了一个台历大小的颜色素净的照片。
那会儿左颖着急住进来,几乎是拎包入住,对房子的装修装饰没有提任何要求,结婚后也没有添置任何东西,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除了那面鞋墙,也就这个小结婚照跟她有直接关系了。
左颖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房子里的客人,随时会消失。
电话突兀地响起,她吓了一跳,拿起来一看,脑子抽抽地疼,是左冷禅的视频电话。
左颖瞬间调整到战斗模式,接通:“你是不是有病,谁让你给陈南鹤打电话的?”
“给你打你也不接呀,我能怎么办?”
左冷禅正走在路上,看背景是老家的烧烤街,镜头晃得厉害,只拍到左冷禅秃了顶的头,看不到脸,但光那个熟悉的赖赖唧唧的声音就足够让左颖烦闷了。
“你找我干什么?”
“爸爸想宝贝女儿了还不行啊。”像是讲了尴尬笑话一样,他笑了笑。
左颖当即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命令一般:“脸让我看看。”
左冷禅晃了两下,才在镜头里露脸,一只眼睛包着纱布,嘴唇红肿,脸颊青紫一片。他笑嘻嘻地对着镜头呲牙,缺了一颗门牙。
左颖没忍住笑了一下。
“笑啥?”
“好看。”
“颖子,爸遇到点难处了。”左冷禅臊眉耷眼看着镜头。
左颖冷哼:“嗯。”
“借了点钱,也就晚了几天还,那帮兔崽子就追到家了,把咱家空调电视都搬走了,我去农村躲了两天,还是让他们给堵住了。你看看这牙,这可不是打掉了,这是领头那孙子给我薅掉的!”
左颖还真凑近了,一副欣赏的表情。
“你得帮爸爸一把颖子,爸爸就指望你了!”
左颖只是看着镜头,眼睛都没眨一下。
左冷禅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颖子你要是不管爸爸,爸爸就得给他们逼死!”
“那就死一个我看看。”
左冷禅立刻收起眼泪,眯着唯一一只眼睛打量左颖。左颖一向很佩服左冷禅收放自如的情绪管理,演起戏来十分投入,撤出时也干净利索。要不是这么多年早知道他什么德行,还真容易被他骗到。
“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就不管爸爸的死活了?”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爸爸?谁是谁爸爸?你跟谁撒娇呢?”左颖一脸平静,“我结婚时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了,给了你那笔钱,以后咱俩一点关系也没有,老死不相往来。我会负责凝凝和小斌的学费生活费,其他的一概不管。咱们俩还立了字据,记得吗?”
左冷禅点头:“行,你不管我,我去找我姑爷。”
“你找他也没用,他对我都这样,能管你?”
“陈南鹤对你不挺好吗?”
“好什么好,三天两头打我。”
有时候左颖也承认,自己多少遗传了一些左冷禅的坏毛病。
“怪不得呢,他朋友圈里一点你的影子也没有。”
左颖一惊:“你加陈南鹤微信了?”
“是他加的我。”
“什么时候加的?”
“那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然后他来加我。”
“聊什么了你们?”
“就……”左冷禅狡黠地笑笑,“怎么了,担心我说漏嘴了?”
见左颖脸色难堪起来,左冷禅反而舒畅不少,笑嘻嘻说:“放心吧,你学历的事我还没跟陈南鹤说,不过啊,你也知道爸爸我老了脑子不够用了,要是哪天跟姑爷聊起来说漏嘴了也不一定。到时候你当不了富太太了可别怪我。”
“你敢。”左颖虚张声势。
左冷禅冷哼一声,没把她当回事,自顾自说:“我理解,你也确实应该担心,陈南鹤要是知道你是个什么人,还会跟你过日子?闺女,听爸爸的,用点手段把老公伺候好,狗屎运一辈子遇不上几次。”
左颖瞪着一双狐貍眼,只是说:“你把他删了。”
“行。你先给我拿5万,我缓缓。”
“滚蛋。”
左颖挂了视频。
冷不防地,她一擡眼又撞见了那张结婚照。
那张照片是在京郊一个森林公园拍的,他们牵着手站在一条小溪旁,陈南鹤转头温柔看着她,她看着远方,风吹起左颖的婚纱,缠绕在陈南鹤的腿上。
左颖记得这张照片拍的并不顺利,中间被打断好几次,因为左颖的手机一直在响。摄影师干脆把手机递给左颖,问她要不要先处理一下电话。
一共有十几通电话,一半是催债的,一半是左冷禅。当时左冷禅欠了很大一笔钱,用左颖做担保,他跑出去逃债了,催债的就缠上了左颖,足足缠了她半年。左颖拿着手机找个人少的地方,回了两个电话后,一脸疲惫地回到拍摄场地继续拍。
可左颖怎么也无法投入状态,做不出摄影师想要的表情,无法松弛地与新郎互动。陈南鹤本来对拍照这种事很无所谓,却不知怎么突然要求也高了起来,一会挑剔左颖动作僵硬,一会说她笑得不够甜,不够温柔,不够像一个幸福的新娘。
“去你妈的,我不拍了!”
左颖扯下头饰扔掉,拎着沉甸甸的婚纱自己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跟陈南鹤发火,第一次在陈南鹤面前暴露真实的自己,她承认有些冲动了,但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南鹤追上了来:“婚不结了?”
“不结了。”
“你别后悔。”
左颖一下子被激怒了,转头看着陈南鹤,掐着腰,仰着头:“你是不是觉得我高攀了你,就低你一等了?你就牛逼了?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别的男人了?没有你陈南鹤,我也可以找个北鹤东鹤西鹤的!”
陈南鹤皱紧眉头,转头看向太阳。左颖以为对于他这样自负自大的人来说,这些话都在他的雷点蹦迪,她以为这个婚姻肯定凉了。可他却转回头,小眼睛皱在一起,只是问了句:
“到底出了什么事?”
“钱不够!”
“什么钱?”
“彩礼,彩礼不够。”
“不是给你爸30万了吗?”
“他又要30!”
左颖觉得自己疯了,像个赌徒一样盯着陈南鹤。
陈南鹤冷冷扯了下嘴角,一脸不屑,嘴上却答应了:“就这点事?你可真逗。”
然后他转身往拍摄场地走,又回头看了左颖一眼,不耐烦:“走啊。”
左颖很快就消化了刚才的冲动和愤怒,审时度势,知道自己赌赢了。同时又有些愧疚,甚至是说不清楚的感动。她赶紧快走几步追上陈南鹤,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柔柔地贴着他,正想撒个娇哄哄他,陈南鹤却一把甩掉了左颖的手。
左颖还是没调整好状态拍出一个幸福新娘该有的样子,照片里看上去跟疲惫,甚至有点丑。但陈南鹤却偏偏选了她最难看的那张照片,作为唯一的婚纱照放在他们的新房里。
那笔钱后来都给了左冷禅。
结婚后左颖带着陈南鹤回老家办了个喜酒宴,两人开着大奔回去的,拎着不少茅台和海鲜,双双一身名牌,几乎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挂在身上了。左颖衣锦回乡的消息轰动一时,可参加喜宴的却没几个人。
说是喜宴,但左颖严格控制来宾只选了几个信得过的亲戚朋友,又事先交代好大家跟陈南鹤少说话多喝酒,尤其是不能说漏嘴左颖学历的事,她还专门让左凝左斌寸步不离守着陈南鹤,整个宴席冷清又诡异。
陈南鹤没一会就被灌醉了,左凝左斌把他送到酒店睡觉,左颖才把左冷禅叫出来,同时也叫上了那几个催债的混混。
那几个当地的混混跟左颖很熟悉了,都是左冷禅常年债主,这些年为了追债没少跑到北京去骚扰左颖。她受过伤,挨过打,丢过工作,也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左颖当时还穿着大红色的新娘旗袍,脸上带着喜庆的妆容,眼神却犀利决绝,甚至有点狠厉。她当着大家的面替左冷禅还上了所有的钱,把欠条撕得粉碎扔到酒杯里,同时告诉那些放高利贷的,以后再借给左冷禅钱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跟父亲断绝关系,以后除了左凝左斌的学费生活费之外,她不再负责这个家任何开销。
这个家她也不会再回了,她跟这个家以后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她又虚张声势地说,她嫁人了,老公在北京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以后谁要是再追到北京去找她麻烦,她老公不会放过任何人。
最后,她把那杯浸泡了欠条的酒一口喝了下去,摔碎在地上,头也没回走了,留下左冷禅在原地破口大骂她狼心狗肺。
左颖当天就把喝得烂醉的陈南鹤弄上了车,她开着陈南鹤的大奔趁夜离开。在高速上走了五个多小时后陈南鹤醒来了,懵懵懂懂地问左颖,怎么这么仓促就走了,跟逃难似的,他酒还没喝够呢。
左颖戴着墨镜,没搭理他。
可陈南鹤看到左颖的眼泪就顺着镜片往下掉,她擦也没擦。
陈南鹤倒头继续睡,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可他心里清醒地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他不该结这个婚,不该织这个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