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闫筱已经褪去了曾经的浮夸和任性,淹没在茫茫人海里,过着简单枯燥却内心充盈的生活时,有人曾问过她,你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悸动是什么时候?
闫筱从她堪称精彩的人生经历中翻找着,逐渐牵出一条关于一个人的线头来,她在这条线上打了一个一个结,最终找到那个最初的真正的悸动。
就是那天,就是我一路追到红光小区,想方设法阻止他自证清白那天。
那天阴云密布,冰冷刺骨,藏着一场怎么也不肯下的大雪。在那天之前,我以为我自己只是心有不甘和见色起意,在那天之后,我才终于尝到了温暖心动甚至爱的味道。
要怎么形容呢,我余生每一天的欣喜,都来自于那天的馈赠。
季白深陪着苑芳去医院做了检查,好在没有伤到骨头,缝了两针,开了点消炎药,就可以回去了。因为伤势不算严重,苑芳也没追究那个半路冲出来撞了她的摩托车,决定先回家休息。
她本来是拒绝季白深的帮助的,在医院也始终板着脸,可当季白深把她送回家后,站在门口准备离开时,她纠结了一会,冷冷地说:“进来喝杯水再走吧。”
季白深下意识要婉拒,他当然还惦记着红光小区的那条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线索。可鬼使神差的,他踟蹰着,踏进了屋里。后来季白深想,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与过去有关的故人了。
苑芳拄着拐,煮了一杯白茶,淡淡的茶香在蒸腾的沸水下散在屋子里,季白深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他小口抿了下,身体也暖和多了。就在他准备谢谢苑芳时,听到她用堪称悲痛的语气轻轻说了句:
“你是怎么活下去的呢?”
季白深从茶杯里擡头看着她,脸上荡起一层蕴气,像是不惑,也像是恐惧。
“你犯了那么大的错,是怎么心安理得活下去的呢?”苑芳又问。
闫筱坐在红光小区一间简陋的民居里,空气中飘满了各种颜料混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四周都是已完成或者半完成的油画。如果仔细看,在角落里还能看到几幅未完成的苑景仿作。一个瘦高瘦高的披着长发的画家拿着行李箱,不情不愿地整理着东西。
这位落魄画家就是她雇来画那些苑景假画的,而这间民居就是他的画室。
“快点,这地方不能住了。”
闫筱催促着他,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也有些懊恼,盘算着要不要伸手帮他时,忽然听到了耳机里苑芳的那句话。
“你犯了那么大的错,是怎么心安理得活下去的呢?”
落魄画家正要跟闫筱说什么,闫筱一擡手,吼了句先闭嘴。她捂着耳机坐在客厅安静的角落里,揪着心,等待季白深的回复。
“苑芳阿姨,你想听实话吗?”季白深平静地说。
“你说。”
“实话就是,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过得坦然,没有一天过得快乐……”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完成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什么责任?”苑芳问。
季白深又停顿了很久,才说:“我得把端端养大。”
“端端?林澜的那个孩子?”
“您还记得林澜?”
“那时候我跟我哥住得近,在他家除了经常看到你,还有就是那个女学生。”苑芳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又说,“我听说后来她辍学了,生了个孩子,难道你们……”
“不是我。”季白深小声回答了她的疑问。
隔了一会,苑芳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一惊:“那是……?”
闫筱脚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缩成一团来控制自己发抖。她觉得全身的血液和神经都涌向了耳朵,等待着季白深的回答。
“嗯,是他,是苑老师。”
季白深说得很艰难,但很理智,而后又说:“我本来是打算端端上了大学后告诉他的,也会带他来见你。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话。毕竟你是他的姑姑。”
苑芳失声哭了起来,小声抽泣着,而后撑着哽咽说:“到底怎么回事?”
“假画案后我在少管所关了快一年,出来时林澜就辍学了。她一向很努力,学画画也是她的梦想,我不相信这是她的选择,就去找她。那时候她已经快生了,我也是有点生气,就逼她,她才告诉我是苑老师。但你知道的,在那个时候,没人会信一个未成年孕妇的话,而且闹开了,林澜也没法再做人了。”
“所以,你就承担下来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你真是蠢啊!”苑芳哀叹着,又说,“你何必为了别人的错,赔上自己的人生呢?”
“我爱林澜,我愿意为她承担。”季白深略略提高了音量,坦然说,“而且,在当年那些悲剧里,我也不是绝对没有责任……那场大火,我的确在现场。”
“什么?”苑芳一惊。
“因为林澜,我想过去杀了苑老师。”
“然后呢?”
“那天我也的确准备了汽油,我想一把火点了那个房子,那个罪恶沉重的房子。当时他们在睡午觉,我站在后门口,脑子里一团乱。我一遍一遍罗列着他的罪恶,给自己打气。可就在那时,厨房的煤气突然爆炸了……”
闫筱咬着手指,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用一种扭曲的姿势消化着窃听而来的真相。
“爆炸声音并不大,当时还没有起火,但我吓坏了,”季白深像是低下来头,“我就跑了……不知道后面会酿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耳机里很久没有声音,闫筱猜苑芳可能正在从季白深的神情中辨别真假,过了一会她才说:“既然不是你,你说的责任指的是什么?”
“小萌。”
“小萌?”
“是我害了小萌。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闫筱死死咬着小手指,手指肚泛起惨白色,指尖渐渐渗出血丝来。
“我记得我当时把她带到废酒厂,跟她玩捉迷藏,让她藏起来的,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说了这么久,季白深的声音终于紊乱起来,“她怎么会在屋里呢?那真的是她吗?”
“当时是我去演验的尸,”苑芳叹口气,“小萌除了脸部,其他身体部位烧伤面积不大。她腿上有个疤痕,小时候摔跤弄得,我认得出来……”
“可是?”
“也许她藏够了,就回家了吧。看到大火,想进去找爸爸妈妈……”苑芳沉痛地说。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离开,我去找到她,我陪着她。也许她就不会回去了。”
季白深沉默了一会,又自言自语一般轻轻说:“我当时不信,后来,我找了她好久啊……”
闫筱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忍不住低沉地哼了一声。落魄画家看向她,只见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发着抖,狠狠咬着小手指,滴下来的血瞬间浸在墨绿色的大衣里。他不敢靠近她,更不敢打扰她。
“后来,我找了她好久啊……”
“后来,我找了她好久啊……”
闫筱向来对疼痛的感知力很弱,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即便她伤害自己,也很少会真正有痛楚感。但在她一遍遍回想着季白深的这句话时,仿佛被人用锤子一下下狠狠砸在腹腔中一样。她觉得委屈,酸楚,又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疼痛后劲。那股后劲瞬间侵蚀到她所有神经末梢中,把她包裹起来,也让她麻痹。
当她恢复清醒的意识时,已经坐在车里,直直驶向苑芳家。
闫筱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按道理她此刻不该过去的。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虽然说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具体的目的,她此刻,只想见季白深。只想赶快见到他。
季白深辞别了苑芳,离开了她家。不一会,耳机里传来公交报站的声音,他似乎上了一辆公交车。
闫筱用手机查了一下那辆公交车的方向,很奇怪,并不是朝红光小区去的,而是正相反。闫筱顾不了那么多,也改了方向,追着公交车。
大概追了几公里后,她看到了季白深。季白深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是个灵魂已经出窍的可怜人,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漠然置之。
闫筱放慢车速,拼命按了几声喇叭,只要季白深稍稍转头,就可以看到她。可从始至终,他动也没有动。闫筱渐渐放弃了,只悄悄跟在后面,等着他。直到终点站,季白深才下车。
终点站除了是个公交枢纽外,还挨着南丰最大的墓地。当季白深走进墓园时,跟在后面的闫筱隐隐有了预感,让她慌乱,让她失去了刚才不顾一切去见他的勇气。
季白深在墓园的花店短暂停留了一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束花草,闫筱看得不真切,隔着一定距离悄悄跟着他。他慢慢走上墓园的山坡,在最顶层停下来,走到那一排中间的位置。闫筱不敢靠近,躲在几棵香樟树后。
过了很久,他才下山,原路回去,朝着公交站走去。
闫筱没再跟着他,而是走上山坡,最顶层,最中间,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之前所有的预感都成了真实。
那是一个很矮小的墓碑,收拾的干干净净,周围一寸杂草都没有,显然经常有人来料理。墓碑是弧形的顶,最上面刻着几朵小花,下面写着“苑小萌,生于初冬,葬于夏末。”
闫筱坐在地上,力气像是被抽光了。她狠狠倒吸一口气,盯着墓碑下那束毛茸茸的浅绿色的植物。
那不是鲜花,只是一束小小的狗尾巴草。
闫筱对童年的记忆忘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拼凑不全,但她对两个片段记忆尤为真切。
一次是在家里的小花园里,她因为摘了妈妈养的花被罚站。头上烈日炎炎,她很不服,也委屈,好像什么都比自己重要。她不肯道歉,妈妈也就不原谅她。最后季白深不知从哪跑过来,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束狗尾巴草,送给她。
“我不要,这是什么,太丑了,我要玫瑰和芍药。”
“你不懂,”当时还是少年模样的季白深看着她的眼睛说,“狗尾巴草才是百花之王。”
从那之后,在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别的鲜花,所有奇艳瑰丽的花在她眼里都不如一根田野边的荒草。
另一次就是火灾那天,在麦田边,季白深面对她幼稚又认真的问题,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打了两个圈,像电影里的绅士献花一样把它送到自己面前,明亮的眼睛弯下去。
“那我是什么?”她问。
“你是公主啊。”他说。
山顶的冷风抽打在她脸上,她靠着自己的墓碑,看着远远的天边,似乎阴霾的云层终于露出一丝光线,让脚下这个城市没那么冰冷了。
就是那个时候,闫筱自童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内心被阳光普照的感觉,温暖的感觉,爱的感觉。
原来有人一直在找我,原来有人一直记得我。
一直到傍晚,闫筱才回到城市中。她将那束狗尾巴草拿回来,插在书柜上唯一的瓷花瓶子里。
那个花瓶是绿色的底,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图案,学称百花献瑞瓶,是乾隆年间的御用花瓶。
但在闫筱眼里,它远远配不上瓶中的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