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4
除夕过完,林清淼和宋芸跟着小姨找的专业搞这一行的人上了坟山,坟山的附近有不少灌木丛,植被长得又高又茂盛,前两日下过雨,乡村小道一路泥泞,她安静地走在人群最末端,等着他们按照当地的仪式,一步一步进行,虽然没有下雨,但上山的每个人手中都握了一把黑伞,巨大的伞面隔绝开日光,一朵接一朵的阴影在菜地缓慢移动,气氛压抑且静谧,谁也不愿意惊扰了路边住着的逝者。
这边老家的风俗,逝者的骨灰需要由儿女亲手放进坟中,主持仪式的人示意林清淼上前时,宋芸拦了她一下,“还是让他们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关于她的亲爸到底是谁这件事,林清淼过去存过疑,可人越长大,越明白上一辈的感情其实跟她无关,无论是谁提供了那条染色体,她都已经长大。到了放鞭炮的时刻,林清淼站得远了一些,她对林思诚也抽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情,幼儿时期在他身上渴望过爱,长大之后不需要爱了,才发现原来恨一个人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上山前周靳给她发了一份文件,黄石天取保候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人不在里面了。她满脑子都是林思诚的那份尸检报告,不知道到底要有多少证据,才能在最后击溃黄石天。
“他为什么可以取保候审。”
“这我可能回答不了你。”
“但他也不会有机会在外面逍遥太久,撑死了再跟家里人再过这一个年。”
宋芸要烧林思诚的遗物,林清淼也在旁边帮忙,因为是村里,烧纸钱香腊也没人管,他们在植被少的地方起了一堆火,这堆火的烧掉的纸钱灰烬一眨眼便被山风卷起升空,满天都是带着火星的灰烬,天色在瞬间暗了下来。
宋芸目光专注地看着那团火,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林清淼烧了林思诚的衣服,还准备继续烧他的照片和跟他有关的文件,直到一封没有拆过的信进入林清淼的视野,她打开信封,发现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张银行卡,看上去极新,她收起这张银行卡。
在林思诚的遗物里发现的那张银行卡被银行柜员递过来,“这个银行卡如果不是你本人的,需要你出具本人的身份证原件和可以证明你们之间亲属关系的材料。”
“我带了户口本。”林清淼递过去,“可以查吗?”
柜员接过去,在电脑上弄了半天,“不太行,这张银行卡的卡主,不是林思诚。”
“能查到是谁吗?”
“这个我们有规定,如果您是捡到他人银行卡,我们有权利没收和帮对方挂失。”
林清淼拍下了这张卡上网搜,发现这是十几年前招行给VIP客户发的黑卡,绝不是林思诚这样储蓄级别的人可以持有的,可哪怕只是VIP,那个年代因为各种产业发展起来的人也太多了。
这条线索并没有什么收获,林清淼走出小镇的银行,宋芸正在跟路边小摊贩聊天,买了些新鲜的土豆,准备回去配合了小姨杀的鸡做个大盘鸡。
母女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稀松平常地一起走在路上,不需要去医院排队等检查报告,不用去药房排队拿药,不需要去住院部的缴费机器做心理准备,林清淼的心却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放松。黄石天取保候审,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次进去,只不过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作秀。
“你小姨说这小镇上的律所这几年也办得挺好的,小地方基础案子也多,价格不算高但是量大,这几年省里发展乡村经济,不少小企业都不会养专门的律师团队,几乎都是外包给本地那几个知名度高的律所,一年也能赚几百万。”
林清淼觉得宋芸在给她洗耳朵,南城的房价跟镇上的房价差得多,对于他们来说,在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几乎不可能,还不如到小地方发展,不至于说每个月的努力都交给了房租和高昂的生活。
“你现在律所里那点钱,还不如在小地方考个公务员的收入,朝九晚五,现在累死累活天天加班,连个正常的周末都休不了,南城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林清淼假装没听见,跟着宋芸买完菜开车回村里,正巧小姨家在张罗修房顶的瓦片,林清淼进屋帮他们倒些热水,发现其中一个瓦工听不见声音。
“你不用跟他说话,他年轻的时候在厂子里,没什么防护,职业病直接聋了。”小姨看林清淼对着瓦工说话,说话提醒,周围的人都习以为常,他们都知道张诚年轻的时候职业病,聋了多年,宅基地被占了,也没分到钱,如今只能在t镇里做一些天工,一天两三百,从早干到晚。
林清淼看这人上工的时候认真,南方冬天室外都冷,菜地里都结了霜,哈一口热气一转眼便散了,其他人还都趁着上厕所的时间休息,只有他从头干到尾,累了就喝自己水杯里的茶叶水,那杯子是塑料的不保温,倒上没一会儿就凉透了。
“他每一个天工的活儿都做得这么仔细?”
“这活儿累,也苦,天气不好的时候请不到人,他身体条件不好,价格压得比别人低,什么样的活儿都愿意接。”
“企业噪音生产,不给防护工具?”
“那年代哪儿有防护工具,聋了就聋了。”
“什么企业?”
“忘了叫什么,但是那个谁在那儿干过。”
小地方的工友进厂工作,大多数都靠熟人介绍,遇见厂子效益好的时候,一个村里能干活的劳动力都聚在了一起,“你问问你妈,你爸以前干的那个厂叫什么?”
林清淼心里大概有数了,是青童,青童刚开始发展的时候,也是在镇上,只不过后来效益越来越好,发展的规模扩张,几次升级搬迁之后,才落在了南城。
林清淼听得心里有些酸涩,其实这种情况是可以告的,只不过小地方的人没有这意识,天生害怕官司,因为不懂流程,也怕被人坑,只是听到律师费三个字都觉得抗拒,迫于无奈都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吃了哑巴亏。
小姨感叹:“这年代黑心企业也多。”
“什么年代黑心的企业都多。”林清淼说,“黑心的不是企业,是人。”
“你不说说今年靠着那些黑心企业多少钱?”自驾西海岸途中,肖凯跟周靳聊起过去一年的经济形势和收入,生意最不好做的时候,他们圈子里不少人都变卖了房产移民国外,澳洲、美国、加拿大……
“放假的时候没心情跟你聊赚钱。”周靳看着日光,窗外风景不停倒退,他恍然感叹,这一路的风景都十分重复,原本还觉得有特色的断崖和海,多看了几天又觉得好像也就那样。“天天都把钱挂在嘴边,没看你多大富大贵。”
“我是靠爹的人。”肖凯说,“这是我们家族传统,你看看丛夏那丫头,过几年肯定也是找个有钱的家族,强强联手,结个婚,房车家里都安排了,夫妻两口子一个月领的生活费都够普通人赚一年。”
周靳没说话,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格外想林清淼,想香港初见她一边理货一边学粤语和英语,每一次靠近她,都会有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牵扯着他的心,让他期待每一个下一次见。
他看着自己跟林清淼的聊天对话框,他跟她说了黄石天取保候审的事情,往上翻一页,除夕夜,他说她的祝福写得太烂,她一键撤回。
朋友圈里时不时弹出一个点赞,但哪个都不来自林清淼。
这滋味太熬人,负责喂养紫荆的阿姨发来一段视频,周靳忽然灵机一动,给林清淼发了条微信。
周靳:做兼职吗?
林清淼:什么兼职?
周靳:帮我上门喂猫,换猫砂,换水。
林清淼:我还没回去。
周靳:你们回村里呆这么久?
林清淼:是啊,我妈喜欢在这儿,有人陪她说话,比什么药都好使。
周靳:什么村这么牛?
林清淼:蓉城一个长寿村。
她发了个一坐标:虽然是村,但是旅游也还行,经济也凑合,好吃的东西特别多,环境好,到处都是历史古迹,五星推荐。
周靳:黄石天都取保候审了,你还有心情旅游?
林清淼已读不回,觉得这人说话真扫兴。
林清淼:我应该天天在家门窗紧闭,免得有人来灭我的口。
周靳看她这么能说,抓住这个空档问。
周靳:年都要过完了你的祝福还没写好?
林清淼以为做为成年人,这种时刻都应该默契地揭过去,两个人都忘得干净,才算最优解。不然就容易陷入尴尬,说不明也理不清。
林清淼:我没什么文采,文笔也烂。
她分享过来一个qq音乐链接:一年有365个祝福。
林清淼:听首歌吧,很适合你,祝福管够。
周靳点开链接,一头黑线。
鬼使神差地,周靳改签了回去的机票,在香港入境落地后直飞蓉城,到了机场,看着闪闪发光的航站楼,周靳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这一番闪现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好的说辞,干脆给陈俊杰打了个电话。
“我记得你是蓉城人。”
“是。”
“你年前跟我说的那个志愿活动是哪个长寿村。”
“您当时不是说没兴趣没时间吗?”
周靳捏着手机,思忖片刻:“现在也没时间但是有兴趣了。”
“小淼,我们这儿忽然有个活动,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小姨村里的村支书莫一川忽然找上门,指名道姓找林清淼,地方太小了,林清淼到这儿第一天,多少岁哪儿的人学什么的干什么的就传遍了,都知道她是学法律做律师的,只不过都没什么交情,不方便跟她套近乎,说什么都通过她小姨。
林清淼不想自己的生活沉浸在黄石天可能随时都要来报复她的恐惧里,莫一川一开口她就应了,不就是帮村里接待一个专家,原本邀请了一圈,给大多数有姓名的律师都发了邀请函,但根本没人愿意来这小地方做普法,好不容易有个有档期的专家,愿意参加这种活动,村里开会干脆直接安排人住在她小姨家。
林清淼觉得这事儿对在职场磨练了这么久的她并不算难,便自告奋勇地开上自己租来的车,去镇上的客运中心接人。
“专家这么接地气?”
“说是这专家低调,不喜欢自己开车,正好给了我们多接触的机会啊。”
镇子的客运中心,环境算不上好,车的座椅也都老旧地到处都是破洞,林清淼戴了个墨镜把车停在出口,莫一川坐在副驾上。
他手机响了,林清淼因为等人无聊地嚼着口香糖,刚吹了个泡泡,糊了一嘴。
“人到了!”
莫一川一阵激动,下车迎接,林清淼也解开安全带,她就是个背景板,也没什么专家会关注司机是什么,但当她看清楚来人之后,愣住了。
朋友圈里跟美女自驾,在一号公路追龙卷风的人,就这么带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太平洋另一端的西南小镇,日光澄澈,逐光而来,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啊,周靳,周律师。”
“这是林律,我们村里人的……亲戚,学法的!可厉害了。”
周靳盯着林清淼嘴角口香糖的拉丝,揶揄道:“林律,刚吃完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