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华甄舒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南夫人不在,天色昏暗,屋里没点灯,依稀看见帷幔垂下的模样。
有人趴在床边睡觉,她咯噔一下,往墙边退了退,手放胸前胡乱系,窸窣的动作把李煦吵醒。
他抬起头,揉着眼睛问她怎么了,钟华甄深呼口气冷静道:“你来我屋子做什么?”
“这是我的屋子。”
钟华甄霎时明白了,她轻抿住嘴,也没和他争,把胸前衣服弄好,爬出被窝,要穿鞋离开时,却又被他的手挡住。
她低声道:“让开。”
李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是我错了。”
钟华甄按住眉心,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服软了。
她只道:“此事已经过去,我没放心上,殿下也没必要再多提。”
他在马上的举止太过放浪,根本就没想过她怎么想。
“今天晚上篝火宴你只消露个面就行,圣旨我会处理,”李煦听得出她还没散气,坐直起来,“我今天在议事厅和众位将军商议,打算在这两天偷袭,造船厂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联系,那里面有庆王的人,会有人向他禀报进度,他不知道我已经有消息,这是个机会,我想赌一赌。”
钟华甄看向他。
李煦道:“庆王现在一直对外说恒州想要造反,而我是在蓄意报复他,有人信有人不信,这些与我都无关,但借此从他有异心的副将下手,会快很多,若我能在危乱之际取他性命,海上军队必会有慌张之际,再趁机猛攻,可胜矣。”
钟华甄慢慢起身,穿上鞋后才说:“太子殿下同我说这做什么?我虽为父亲亲子,但事事皆不及他,若是问我意见,大可不必。”
她系上披风的系带,不想在这里耽搁。钟华甄以前一直怕惹怒李煦,不敢对他太过无礼,现在若是还事事依他,以后恐怕真得出些事,关系冷一冷比较好。
“你离京那段时间对我说过句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还记得吗?”李煦问她,“那我要你不生气。”
钟华甄顿足,他很少用让人觉得心软的语气说话,莫名奇妙有些像小七,知道自己一哭大家就拿他这小孩没办法,明明是个男孩子,现在都快被长公主养成小哭包。
她叹口气,回头道:“殿下上次所为匪夷所思,我不能接受。”
李煦没为自己辩驳,低头说句错了。
他已经换了件衣衫,融在黑暗中像看不见样,钟华甄觉得他也真是变了,两人争吵不过才半日,他认错速度快得她都出乎意料。
钟华甄走到他面前,道:“我不觉殿下有错,但殿下该分清人,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那样。”
他抬头看她:“外祖父从京城来了信,他身体越来越差,信中问起你,我实话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谁也比不上。”
“若母亲问起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我也只会回是殿下。”
张相身体越来越不好,御医说他没多少活头,但他命硬,撑到了现在。
钟华甄并不想和他在无关的事上折腾,张相一路辅佐太子,尽心尽力,最得李煦信任,钟华甄自己充其量只是个不会背叛他的朋友,她也一直想把朋友的利益发挥到最大,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和他越轨。
李煦烦躁地弄乱自己头发,实在想不太明白,他们做过不少类似的事,她也帮过他很多次,只不过是地点换到了马上,有必要这样较真吗?
“罢了罢了,以后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你我都不许再提,”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华甄,走吧,该去吃饭了,你肯定没吃过这边的海里玩意,我特地让人给你备了新鲜的。”
钟华甄看他头发都乱了,皱眉道:“你乃一国太子,这般乱糟糟出去,别人得说你不成规矩。”
“你今年才十六,真是越来越像老妈子,”他嘀咕句,“日后要是娶妻,也不知道谁能受得住你脾气。”
钟华甄心想她脾气在京城是出名的好,倒是他自己,早早就已经被许多大家闺秀评为最不想嫁的第一人。
李煦不让别人进来,钟华甄便只能帮他束发,下午那件事就这么囫囵过去,两个人都默认以后不能再出现这种事。
李煦一方面怕自己再把钟华甄惹到,她不理他,另一方面又觉自己才是太子,凭什么迁就她,心中各执一词,头次觉得自己这般别别扭扭。
罪魁祸首钟华甄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她来这边是奉皇帝旨意,不是来享福的,时常出府以太子的名义赈济百姓,有时候连找都找不到人,如果不是随行侍卫够多,他都怕她要出事。
李煦闲余时间不多,他手头上有事,疏忽不得,攻望林城日子将近,只能等所有事情过去后再打算和钟华甄来一趟长谈。
——他才是她的上司,她凭什么对他摆脸色?
……
最城百姓对威平候世子的好奇远大于对太子,钟华甄每次出门时都得带一群侍卫。
威平候的名声是真的不错,百姓对神武营驻扎附近也没再有那么大抵触,对李煦来说方便不少。庆王的海上作战军队英勇无畏,以硬碰硬没有好下场,他也没那么傻。
望林城绝大部分由海环绕,四处暗礁涌流,官道长路曲折,两侧高崖,来回一趟不仅费功夫,还极易被埋伏。
庆王是李煦亲叔叔,当年争权失败被皇帝明升暗贬到这种贫瘠之地,对作为太子的李煦自然恨之入骨。
大司马叛乱的消息早就传遍天下,比起太子平乱有功,旁人都觉得是张相老谋深算,与大司马次子郑坛勾结,郑坛叛乱当日反水才导致大司马的失败,没几个人觉得是李煦的功劳。
庆王起初也这么想,他那皇帝弟弟脑子愚笨,疑心也重,膝下的孩子资质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他根本就没把李煦放在眼里,只觉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以恒州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为由连攻七城,等快把整个恒州攻破之时,被李煦设下的伏兵埋伏,失去一城,后又接连败北,回了交州,成为旁人耻笑。
庆王气得头痛,已经好些天没睡过觉。
是夜正黑,黑暗笼罩苍茫大地,海边波浪冲刷沙滩,庆王头痛病犯了,又睡不着觉,召集将士前来商讨太子意图明天旁边突袭的事。
一位副将劝道:“王爷息怒,现如今我们提前一步知晓太子想要偷袭长海营,只要做好准备,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庆王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扶椅,手里拿热巾敷额头,咬牙切齿道:“探子回报都说他自大狂妄,没想到他竟当真以为自己是战神转世,用来对付郑质的法子还敢原封不动算计我,蠢笨不已。”
李煦派人来接触庆王身边一位副将,这位副将与庆王多有不合,但他不同于郑坛,是忠主之人,将计就计把事情告诉了庆王。太子打算让他在长海营军粮中动手脚,明日下午将会出海。
有谋士迟疑说:“在恒州时的李煦有勇有谋,排兵布阵变化多端,让人捉摸不透,不太像是这般莽撞无准备的人。亓崖守备不及海上兵士,现在又听卢副将一己之言加强海上防备,若是……”
旁边副将赶紧拉一把刚才说话不当的谋士,让他看看庆王的脸色,显然是处于发怒的状态,这谋士只能闭了嘴。
“望林城戒备森严,长海营所向披靡,他能使的便只有惯常所用的卑劣手段,让他以为自己有胜算也是件好事,无论他什么时候偷袭长海营都得不到好处,不仅是他的船会出问题,长海营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也不是孬种废物。亓崖本就是易守难攻的硬骨头,这种要塞之地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能知道,他胜算不大。”
长海营在海上战斗的优势远大于在地上,但大蓟朝海运不盛,即便再厉害,也只能在特定的地方。
庆王脸色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把手上冷掉的帕子丢进装水铜盆中,道:“他小小年纪,诡计多端,不可不防,望林城大,从亓崖那边攻进来不太可能,但也不可疏忽,得做好两手准备。”
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冲进来,一身干草泥巴,气喘吁吁来报,抱拳道:“王爷不好了!太子入夜时领兵突袭外营寨,已攻下亓崖。”
庆王猛地站起身。
深夜亓崖,漆黑的天空中悬星几颗,月光暗淡,照交州天气的多变,不久后又会下场雨。
几个小兵慌慌张张逃跑,李煦披银甲,大手握住的长戟慢慢滴下不属于他的血迹,马蹄踏地的声音打破安静。
……
神武营驻扎在最城东南平地,这些天为了应付庆王,频繁调兵遣将,又秘密联系海运厂,催促加快调试,后从恒州调来守城将士,战时充军。
这些虽是暗中操作,但也算是摆在面上,让人从中窥得一丝线索的布置。
钟华甄进最城那天的事已经过去,可她心中仍觉李煦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觉得她生气,所以他错了,很奇怪的感觉。
她反思了一下,觉得他服软快,自己心软也快,没必要,这些天只能尽量避过李煦不见他。
太阳从山边升起一角,朦胧的夜色被慢慢驱散,钟华甄睡不着,早早起身,南夫人那时还在睡,她心叹口气,穿好衣服出门,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对面那间一夜都没亮光的屋子。
她知道李煦今天出去了。
李煦总想要她和他一起住,现在倒算如愿,两个人虽不住在同一间屋子,但住在同一个院子,开门都能面对面。
孔叔从外边回来,他断了条腿,坐着轮椅被人推过来。
院子里没关门,他上了年岁,眼睛不太好,却也认得出钟华甄的身影,让人停下,问:“世子怎么在这?是担心殿下?”
钟华甄抬头,先叫了一声孔叔,回道:“只是觉得闷热,睡不下去。”
孔叔是李煦上次从东顷山带走的威平侯副将,钟华甄刚到东顷山时和他见过几面,知道他曾是自己父亲麾下的得力副将。
“太子殿下勇猛有谋略,不会在庆王手上吃亏,庆王脾气暴躁,最易动怒,容不下别人的异意,纵使有手段,也不及殿下厉害。”
“我倒不担心他会败。”钟华甄叹口气,只是怕自己提前告知他的话会引起别的结果。
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原因,李煦打仗时经常冲锋在前头,像不怕死的一头野蛮牛,士兵时常以他为榜样受鼓舞,却不知道他背地里受过各种伤。
钟华甄没和孔叔说太久的话,等天亮的时候,有人传回喜报,太子大战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