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千帆(正文完)
风平息下来,夜也凉了。
桌上的灯烛烧去大半,孱弱的光混入窗纱漏进的月色,照着一双半垂的、清醒的眼。
曦珠仍趴在膝上等待,等卫陵再次回来。
他带着蓉娘和青坠回公府,为她收拾行李去了。
薄绡的裙裾被雨后草地润湿,尤未干透,院外又是一阵动荡响起。
是沉重的舆轮压地,是纷乱的脚步声,间杂人的呵声和喊声。隐约地,有他的厉声:“轻些放。”还有蓉娘的,听不大清。
她赶紧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出去,门已从外推开,他走了进来。
曦珠擡头望向归来的他,一时有些语涩,但还是问道:“东西都收好了吗?”
卫陵停步在门边,点头道:“都收好了,要不要出来看看?”
于是她朝他走去,与他一道出门。
到了外边,一列的马车停在墙边,一直蜿蜒至院门。园子有些小了,便一辆挨着一辆,前后各有一个亲卫看着。
曦珠从前往后地走,在月下慢慢地看,问蓉娘:“该收的都收了吗?”
蓉娘满面忧愁地跟着她,闹不明白这两人的和离究竟为何,应该未到断绝的地步才是,这会却只得唉声叹气地道:“都收好了,你放心吧。”
一路数过去,有九辆车。
每一辆车后的厚实木板上,堆着好几个箱子,粗略数了数,该有四十多台。
但当初带进镇国公府的箱笼,不过十六台。
而现今,那些熟悉的箱子都在最前边,至于后边那些雕刻精细花纹的樟木箱子,却不是她的。
曦珠蹙眉偏头,又要问蓉娘:“我们带来的东西,没有……”
她的话音蓦地顿住,记起自己是见过的。
第一次见,是在杨家待嫁。公爷姨母,和卫陵带着那些聘礼过来,便是装在这些箱子里。
“你……”
曦珠仰眼看向身边的人,字音含进口中,又抿紧唇道:“我说过不要。”
卫陵平声道:“我将聘礼里的金银玉器、头面绸缎都收整了在这里,你带着走。另外给你买的那些首饰衣裙,我也叫收在了那两个箱子里。”
说着,他擡手朝其中一辆车指去。
“我说过不要。”
“你不要,留着给谁用。”
卫陵轻笑了声,默地放下手,看着她的面庞,柔声解释道:“曦珠,我当初娶你时,就答应给你这些。纵使现在和离了,你也要带着走。”
“便当卫家亏欠你的,这桩事我能做得了主。”
不等她从岑寂里回应,卫陵又道:“回津州的船我已联系好了,但此去路途遥远,又走水路,我不能放心。明早我让亲卫送你离开,等你安全到家了,再返回京城。”
一个多月的水路,他实在担心凶险。
语毕,招手唤来两个亲卫领头,皆是身材高大,穿着玄衣的人。
其中一人曦珠认识,是陈冲。
陈冲有些讪然地笑,朝夫人抱拳行礼,没敢作声叫“夫人”。
至于另外一人,脸上有一道横眉的刀疤,在北疆的战场练就。偶然在破空苑见过,现才知姓名。
同样低着头,不出声地行礼。
卫陵道:“路上要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就好。”
曦珠并未推拒他的这份好意,也明了他的意思。
钱财上路,多有水匪,严重了甚至伤及性命。
只是问道:“那你呢,他们不用跟你去峡州吗?”
她在关心他。
卫陵笑望她的眼,道:“我留几个人就足够了。”
他又问:“要不要再叫几个丫鬟仆妇,船上好有照顾的人?”
但这次,曦珠摇头轻道:“不用,只要蓉娘跟我就好了。”
“好。”
卫陵下颌微点,应了一声。
在旁的青坠咽着声。
像是该交代的事情都说完了,只需等待两个时辰后的天亮。
好似也没两个时辰了。
月亮藏进乌云背后,在逐渐地往西边坠落。
命令已下,各人回去收整休憩。
他与她也回到了屋中,烛又烧短了一截。
一圈黄晕的光里,那把油桐伞静放在桌上。
但卫陵知道,自己最后一丝的不甘,已荡然无存了。
再一次隔墙窥听,也见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离去。
余光从伞上收回。
他说:“去睡吧,等到时候我叫你起来。”
她仍坐在椅子上,垂眼回道:“我不困。”
他又说:“要走一个多月的水路,颠簸得很,船上是睡不好的,还是去睡一会吧。”
他有些摸不准她为何不想睡觉?
是想着很快就能回家了,两世终将得偿所愿,所以兴奋地睡不着吗?这是自然的事。
亦还是,也有些……舍不得他?
曦珠轻嗯了声。
走到t床边,除去外衫外裙坐下,将鞋脱了。
她翻身躺在床上,一如之前地挪到里边。
屋里有些闷,没有盖被。
折叠好的被褥堆在脚边。
天蓝帐子悬着的钩子上,挂着熏蚊的艾草香包,清香的气味浮在帐内。
曦珠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想要如他的话,好好地休息这两个时辰。
但那光还亮着,一片淡色的灰影映在她的视线里。
“熄灯吧。”
她对他说,似成习惯了,自从成婚睡在一张床上后,总是他去熄灯。
话音落下,跟随他的答应“好”,那盏紫铜蟠花烛台上的光,被一道俯身轻轻地吹气,灭尽在昏暗里。
他走了过来,步子很轻。
脱去身上的外袍和靴,平躺到了床的外侧。
他也双手交叠在身前,合上了眼,侧耳听她的呼吸声,匀缓而柔和。
但她并没有睡着,好一会儿过去,仍是醒着。
“替我给姨母说声,这些年多谢她的照顾。”
倘或爹娘逝去之后,姨母没有派人去津州将她接进京城,她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她感激姨母的照顾,也感激镇国公府卫家的不嫌。
但也仅此而已了。
枕边人应道:“好。”
须臾的寂静,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峡州?”
卫陵轻声:“等送你离开,去和爹娘说明后,再去兵部领了印信就会走了,该也是明日。”
她便没有再说话。
纱帐围拢的方正里,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的琐事,只余分别前的情潮涌动,与沉积的闷热交织。
那股热让卫陵眼眶止不住地泛酸,终于控制不住地侧转过去。
面对着她,伸手将她翻过,一把揽进了怀中。
手掌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了胸膛前。
唇亲着她的眉心,吻着她馨香的发,低低地唤她的名:“曦珠……”
那低沉微哽的声音,缥缈地无依无靠,似是浮萍。
唯有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才能缓解他快要碎裂痛苦的心。
纵使她再拍打他的后背,再掐拧他的肩膀。
如何挣扎,他都没有松开她一分。
“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哀求一般,接连不断地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亲吻。
渐渐地,那双推开他的手不再挣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猛力压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倒在枕上,双腿落在他的腰侧。
俯低了身,张口咬上他的唇。
微尖的牙撕裂了那张柔软、却在过往满口谎言的嘴。鲜血的腥味流淌,蔓延在彼此的口舌。
刺痛的闷哼中,好似回到了第一次。
也在这里,在这帐中。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真正地亲吻了她,也有血的味道。
卫陵托住她的细腰,于头疾的发作,和酸楚的眼中,被她散落下的发丝彻底遮去了光,不见她的神情。
只抚摸着她发颤的后背,辗转地舔她唇瓣上的血。
听她一声声地怨恨怒骂:“你混蛋!”
“为什么要骗我!要瞒着我那些事!”
……
拳头捶打在他的肩侧,跟随落下的,是她的泪。温热的,潮腻的。
连同血,卫陵捧着她的脸,也一并吃进了腹中。
握着她的手腕,刹那之间,天地倒悬,将她压制在下方,撩开了她汗湿的发。
血和泪混在两人口中。
片刻前的温柔不再,他几乎前所未有地发了狠。
纵使她反抗他,却被更强硬地压倒,最后只轻弱地哼声。
但他知道,她还是喜欢的。
一直到后来,她喉咙干涸地变哑,力竭地瘫软。
他紧抱着她,仍埋得摧枯拉朽一般,将头抵在被摆弄的她的肩,炙热气息拂过她起伏的胸。
忽然滚落下一串热意,砸进了她跳动的心口。
“曦珠,我爱你。”
她意识涣散地望着帐顶的海水江崖纹。
缓慢伸手,落在他肌肉分明的脊背,有些硌手的伤痕。累倦地闭着眼,听他压抑的呢喃,轻轻地安抚他。
所有的爱和恨都在这场醉生梦死中,直至天光熹微,一并烟消云散。
*
五月的天,亮得很早了。
卫陵坐在床边,看她在镜前梳妆打扮,一身藕色的衣,水绿的裙。
从前的妇人发髻散了下来,天青色绣莲花纹的绸带绾了一个松的发式,乌发垂在纤瘦的后背。
好似从前,清晨他懒怠靠在床头,笑看她时。
她会回头一笑,满室明媚。
仰着妆点粉黛的脸,鼓着腮斥道:“还不起来,不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今日是端午,也正是外出玩乐的好日子。
此刻,她回头,无声地看向了他。
“我现在就起床。”
卫陵笑着起身,也去更换了衣袍,推门出去,让亲卫备好车队,要走了。
从柅园的院门,一列马车于尚未彻底明澈的天光里,“嘚嘚”、“哒哒”,朝城外的港口而去。
长街两侧,开门早的店铺已移开门板,吆喝着做生意了。
卖的多是早食,是些酥饼馄饨、糍团油泼面、糖糕鸡油卷,还有油条、豆腐脑……
“刚出锅的豆腐脑哎——新鲜的,热乎乎的豆腐脑哎——”
他骑着马挨近马车,低身敲了敲窗壁。
待那靛蓝的帘子被掀起,从里露出她的脸,问道:“要吃些什么?”
昨晚就没吃饭了,饿到现在。
曦珠朝外面那些铺子望了一眼,或多或少都排了一些人,少人的铺子,是卖鸡油卷的。
目光从卖糍团的店移开,她对他说:“买两个鸡油卷吧。”
又偏头,问坐在身边的蓉娘:“您想吃什么?”
这都和离了,蓉娘哪里敢多麻烦人,也跟着说要鸡油卷。
卫陵便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帘子落下,他驾马出了队伍。
车外挑担背箩、骑驴赶车,从外来做生意的热闹,也跟着不见。
蓉娘握着曦珠的手,又是好一阵地叹气:“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待公爷和夫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那是他该去解决的,曦珠低着头想。
马车仍在往大开的城门走。
等那片帘再次被掀起,从外递来的,是好几纸袋的吃食。
有鸡油卷,有糍团、羊肉饼馍,还有两大袋果子。黄澄澄的橘和杏、粉嫩的桃子,果子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天不亮从树上摘下,赶着端午来卖个好价钱。
卫陵偏着脸,对车内的两人笑说:“这些果子你们坐船的时候吃,船上怕晕得很,吃些酸的,也舒服点。”
他从未坐过船,倒知道这个。
曦珠抿唇从他手中,一一接了过来,蓉娘又赶忙接去放置。
靛蓝的帘垂落,远处的茶楼之上。
驻足的人遥遥远眺,只见那一列马车行到城门,守门的官吏朝黑马上的那个玄青背影,伏低头颅地行礼,而后手臂一挥,放行了人和车的离去。
手紧抓着栏杆,痉挛地几乎扣了进去,脑海里回荡的,仍是她的问。
心中的苦涩冲涌到了喉间。
他眨了眨眼,似将方才的那一幕从眼里剪去。
擡头却见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一群飞鸟正从一排的屋脊,乘风腾跃而起,扇翅直往万里晴空,朝城外的方向飞去了。
岸边港口,一台台的箱笼被亲卫搬上了三层高的大船。
同船而乘的人,或探亲,或行商,或远嫁它地的姑娘,得知此行还有镇国公府的三夫人,是要往津州。那位卫三爷派了百余个亲卫护送,尽管不明其中具体,却都更为放心此次的乘船。
一边惊见那些显然昂贵的箱子;
一边或也忙着搬货,或在垂柳树下,折柳与亲友辞别。
风从湖面吹来,漾出她眼里的粼粼波光。
卫陵垂眸看她,蕴着沉郁的眼跟着弯下去一点弧度,“等回到家了,安顿下来,给我捎封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平安了,成吗?”
曦珠鼻腔有些酸,闷应了一声。
低落的视线在他的圆领袍,颈侧还有她抓出的印子,鲜明泛红的几道痕迹。
又听到他说:“若是你在那头遇到了难处,也尽管来信告知我。”
她又轻嗯了声。
就似昨夜的缠绵是虚幻,她的安抚也是假的。
卫陵不由哂然,擡手将飞落到她发髻的嫩叶摘去。
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指尖松开,那片翠绿的柳叶,便随风飘出树下浓荫,飞落了湖面,被一圈圈的涟漪,游荡着漂远了。
他的眼不曾偏移一分地望着她,再开口,极低的清冽嗓音里,是几多难言的滞涩。
“曦珠,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曦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片往南漂泊的柳叶,不再看他了。
却过了半晌,也在清风里,很轻地回了他一句:“你去峡州抗击海寇,要小心危险。”
她并未直言,他也懂得了她。
卫陵笑了笑,坚定地答应她:“我一定会护好我自己,你不要担心。”
转望船上有t人在招手呼唤,也有亲卫奔来告知船将离岸。
他望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在即将踩上艞板时,身子顿住了。但不过一瞬,便接着和蓉娘一道上了船,进了船舱。
船上人影纷纷,皆是送别的挥手,和洒落湖水的泪。
她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再见到她的身影了。
有的只有亲卫对他的抱拳辞别,他挥了挥手,让他们依照命令,护好她回家。
正因爱她,他才要压抑住那无穷无尽,暴戾而悲恸的念头,放她离开。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至艞板收起,大船的离去碎了水面浮动的金光。
东升的灿然朝阳下,岸边茂盛的芦苇丛,被那阵扬起的帆风吹袭,匍匐弯折,惊飞一群白鹭。
船在逐渐远离京城,她也在远离他。
头疾发作得愈发剧烈。
一直到那船消失在湖的尽头。
他的眼皮动了动,才慢慢转动僵硬的身体,走出了绿荫的遮蔽,像是被天上那热烈的曦光照得活了过来,深吸一气,转过了身。
亲卫见他过来,忙牵来马匹。
迟早有一日,他会去津州找她的。
天光大亮时,卫陵接过缰绳,紧握住翻身上马。
再没有迟疑,调转马头,擡起那双重复冷郁阴沉的眼,扬鞭打马,劈开吹涌的凉风,纵身朝那座不再有她的繁华京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