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夜
卫陵走后,青坠送来六样菜肴,蓉娘和露露陪着曦珠一道用过迟来的晚膳。
收了桌面,青坠下去用饭,两人又帮着曦珠将身上对襟大袖衫的嫁衣脱下,挂到一旁的木施上,整理齐整,不留一丝褶皱。
骤然身轻,曦珠松口气,去到立柜前,手指惯常地拂过白绫素面袄子,却余光尽是红色,也还与蓉娘和露露说笑今日的婚礼。
最终取了件石榴红的长袄,穿上后,擡臂将压在衣内的长发撩出,走去床前。
方才的撒帐,绣鸳鸯龙凤的红绿被褥上,到处落了干果子。
蓉娘和露露正在收拾屋里乱的地方,许多官家勋贵送来的新婚礼都堆在桌上榻上,摞了一人多高。
适才那么多人观礼,不知谁碰到,各种礼盒倾倒,歪地砸在窗棂上。
曦珠没再叫其他丫鬟进来,弯腰自己收拾起床铺。
先前卫陵与她商议过,成婚后在一起过日子,除去蓉娘和青坠,不用其他人进屋伺候。
曦珠隐隐明白,他是因为她,才会如此说。
他出征的大半年,阿墨曾言他不允许人进内室来。
她更不需多些人伺候,姨母还找她问过,要不要再找几个心细的丫鬟过去破空苑,她婉拒了。
挪开枕头摸遗漏的果子时,看到那个装着结发的锦囊,顺手要拿去柜子里放好,动作一顿,又放回了原处,拿枕头压好了。
曦珠将褥子上的果子聚在一起,用个盘子装好,放到桌上。
把床铺整好,又去帮着蓉娘和露露摆放那些礼品,全是些不认识的人家,盒子上贴着哪个府哪个官职哪个人所赠的红条子。从二品大官至六品小官都有,内阁几位阁臣少不了,另外还有司礼监,也送礼过来。
便连皇帝和卫皇后,也让人护着一尊送子观音来镇国公府,作为新婚礼。
露露不时惊叹,愈加小心,怕磕碰坏了那些贵重的礼品。
“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她手抖了下,忙捧好一个紫檀木盒。尽管早知卫太子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但此刻见到这份礼,才觉出其中亲密。
蓉娘闻言有些惊,后知后觉姑娘嫁进公府,是真的要与东宫绑定一处了。
若是以后太子登基,不敢想卫家会是如何场景……
曦珠也是愣住,却是望着手里的一个樟木礼盒,盒上的红条写着“刑部律例馆主事许t执赠新婚礼”。
字迹稍显轻稚,未有前世后来的圆滑。
陡然地,窗外的天上传来破空的声响。
她想起卫陵临走前,说要送礼物给她,一定让她出去看。
曦珠忙放下盒子,转出门去,在廊檐下擡头,看到了满空绚烂的烟花。
月光之下,色彩斑斓的火花,一朵又一朵,接连不断地绽放在浓稠的墨色里,几乎将整个漆黑的夜点燃。
甚至比除夕夜晚,京兆府所放的烟花,还要更多花样。
院外的丫鬟和仆妇皆仰头望地发呆,露露抱着她的手臂看地眼都不眨。
蓉娘看看那璀璨的烟花,又低头看向姑娘,眼角有些湿了。
纵使早知他要让她出来看的是烟花,但曦珠仍然看地有些入迷。
如雷轰鸣的响声里,她不觉抿唇笑起来。
下方点点星盏般的红灯笼,交相辉映着天空的彩色火光。
喜宴开场后,许执按着官阶,由公府的小厮带领安排,落座在同品阶的圆桌前。
将近百桌的宴席,他坐于靠后的墙角。
充眼的红绸喜色,肺腑窒气作痛,还未坐热凳子,于四周嘈杂笑声里,又有一个小厮过来,笑着给他赔礼。
“许大人,对不住,今日事忙,小的忘了三爷的嘱咐,另外给您安排了位置。”
便在一片羡慕的视线里,许执起身,跟随小厮走到了上席,最后落座了前方。
一桌都是四五品,官位比他高、清贵纯正的文官。
问过他的姓名和就职衙署,观他形容有礼,好奇他为何落到这处,自然交谈起来。
许执面上带笑地,温和与他们说起话。
直到不远处的新郎转往这边敬酒,他的笑意减淡,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膝上的甸蓝袍衫。
是前两日新买的棉袍。
松放那瞬,身穿大红锦袍的新郎来至这桌,他跟随一桌的人都站起了身,端起盛七分满的酒盏,举杯贺词。
一个个都是科考上来的文官,此等文雅喜事,随口撚两句喜庆诗句,是在轻易不过的事。
姚崇宪洛平等人帮着好友喝酒,各个醉地不轻。
许执却落在了最后。
本也是官位最低,因为礼数,该落在最后。
卫陵看着他微白的脸色,牵动的唇角半分不动,不用他人帮忙,倒了酒水满自己的杯,与他相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盛放的烟花下,许执的喉咙哽痛,最终提起嘴角,笑着恭贺:“祝卫三爷和……三夫人喜结良缘,笙箫和鸣。”
一瞬的停顿里,脑海里犹是方才重叠的人群里,那袭身穿嫁衣,纤秾袅袅的身影,以扇遮面,对着面前人的明媚笑眼。
前世往昔仿若就在眼前,卫陵微仰首,看了看天上的烟花,端起杯盏将酒一口喝尽,笑了笑道:“多谢。”
又道:“快坐下用席,若是有哪里不周到,尽管跟府里的人提,别客气。”
作揖拜别,转往下一桌敬酒,不再停留。
满桌佳肴美酒,许执远眺人影远去,转目回来,杯盏里却仍是燃烧不尽的烟花。
冷风之中,他擡手一饮而尽,那簇簇炸开的火花,将他的胃脏烧灼,几乎洞穿一个窟窿,却不知到底是为何会痛成这般。
*
卫陵以为请许执过来参宴,兴许可以报复前世无数个夜晚的暗处,自己所受过的那些嫉妒折磨。
他并非什么大方能容忍的人。
但并没有,反倒让心里堵了一股郁气。
他回到破空苑外时,微微阖眸吹了好一阵的寒冷夜风,将身上的酒气散地差不多了,才深吸口气,睁眼迈步朝主屋走去,笑推开了门。
室内,炭火烘热,曦珠方才沐浴完,坐在床上,蓉娘和露露青坠仍与她陪聊。
一瞧新郎回来,忙不叠地起身,行礼告退。
曦珠跟着站起迎来。
客套两句辛苦后,卫陵给她们都发了红包,与曦珠一起目送她们离开。
阿墨不便再进屋,改换成青坠去叫水,让仆妇送进湢室。
屋里只剩两人了。
卫陵一边解开腰间的革带,脱下身上的锦袍,挂到另个木施上,一边笑问道:“你洗好了?”
早在一起几次,没什么不自在的。
曦珠嗯了声,见他脸没红,显然没醉,转身去给他拿更换的里衣,打开柜子,看了里面一叠的衣,问道:“你穿哪件衣裳睡觉?”
“随便拿件吧。”
卫陵瞧她给自己拿衣,一副假装镇静的模样,不由无声地笑,也平静道。
等拿来衣,热水被送来,他走向那扇金漆玻璃屏风后,在氤氲的熏热雾气里,将剩下的衣都脱去,低头看身上尚且残留的伤疤。
浅浅的一道,是北疆时受的刀伤,即使用上好的金疮药,还是留下痕迹。
好在不是前世那副疤痕累累的身体。
将身上的酒气都洗净,他穿上她找给他的那身霜白棉亵衣,从搭放在椅上的内衣襟袋里,摸出那个褐色的瓷瓶。
“这药虽效用固稳,但不可多食,时日一久,此后……再想有子嗣,难了啊。不若让夫人喝避子汤,你要不放心,我再调个方,轻些损害,总比你吃这个药好。你一定要三思清楚。”
耳畔,犹回荡郑丑的话。
卫陵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垂眼看它一瞬,又擡眼盯着流溢金光的屏风虚像里,她高挑袅娜的影,拿起抵在唇边,吃了下去。
仔细用水净口,不留酒气和药味后,他走了出去,回到室内,顺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甜的茶喝完。
曦珠见他出来,适才忘记问他要不要醒酒汤,这会问道:“你要不要醒酒汤?我让青坠送来给你喝碗?”
卫陵摇了摇头,揽住她的腰,一同坐到床畔,俯首将头抵在她的颈侧,忍笑道。
“不用,我没醉,清醒着呢。”
从他回来,她就有些坐立难安。
刚才他沐浴,还能听到她来回走动的轻声。
曦珠感到放在腰间的手,逐渐滚烫起来,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由屏气,按在床上的手,也微微抓紧褥子。
卫陵擡起头,平视她的眼,放缓气息地慢慢靠近,落在她的眉心,顺着挺翘鼻尖向下,最终到了她丰润的唇瓣。
他亲吻着她,手从她散落的乌发中滑进,指腹沿着脆弱的颈骨有节奏地滑落,慢慢缓解她的僵硬。
隔着亵衣,触碰到主腰的系带,也只是瞬时的停顿,卫陵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下,那双蕴藉风流的眉眼,隔着一寸望她,微哑的嗓音,低声询问:“曦珠,现在可以了吗?”
曦珠在他的笑眼里,咬了下内唇,点头轻应了声。
随之而来的是,后颈被一只掌扶住,他倾身覆来,厮磨之间,她忍不住嘤咛。
卫陵低喘着气,继而拢捏她的软,俯首隔着薄薄的一层衣,齿牙啃磨,曦珠脊骨一阵阵的酥麻,堆雪般的肩颤抖,搂住了他的脖子。
到底怕他的性子急,他的又……曦珠的指甲轻挠了下他的后背,被他揉地嗓音有些抖:“你别急着来。”
他不会的,却乖地笑吻她,顺从答应道:“好。”
他知道前世,她疼地半夜还在哭。
他听到了她的每一声哭泣。
几近失控里,卫陵忍耐地额上汗珠不停滴落,喉咙干涸,直到得到她的允许:“可以了。”
他依然细细地亲吻她的脸,十指相扣,压在了枕侧。
龙凤花烛,在静静地烧着,摇曳两抹焰火。
他将她托举抱起,在刺目轰热的鸳鸯红里,在悬空的动荡中,将她沁凉如月的身体,染上自己的气息。
仰首,将被汗湿透、缭乱的乌发拨开,拢在掌中。
凝着她因他而潮红的面腮,微蹙的眉,含泪的眸。
“曦珠。”
痴语般,他撷住她欲念慢涨的唇,将那些吟都吞咽下去,抑住无边漫涌的渴求。
他一遍又一遍地引诱着,用低哑悦耳的声,在她唇畔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
最后竟成祈求。
祈求她相信他的真心和许诺。
“曦珠,我爱你,永远都爱你,也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紧攀着他的肩,依附着他。
可那刻,曦珠竟觉得好似卫陵才是那个依附的人,她垂眸望着他,蹙眉轻吟地,恍惚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
……
一切喧嚣停止后。
他静目看着顶上的红纱帐,金丝银线纵横交缠,勾出一团团的锦云繁花。
那些缭乱的丝线红的艳丽,似是染了血,沉垮垮地朝他压下来。
案上的红烛淌下泪,堆累起厚重的蜡油,明光透过绛纱帐跳动,像是不断蔓延而来的大火。
卫陵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曦珠熟睡的眉眼,明白自t这夜过后,他得演上一辈子,若有朝一日让她识别出他的欺骗,届时今日的这场大火,便会将他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