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婚事(五)
直到酉时三刻,天都黑尽,仆从提灯照路,杨闰前脚送走外甥,后脚回到厅上,就有老嬷嬷来禀告方才后院发生的事。
他那个外甥将伺候的那些人问了底细。
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杨闰哪里不明白此番举动,这是在告诉他这个舅舅。
他把自个媳妇暂时留住杨府,倘若照顾不好人,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他只得转头对自己的妻子,吩咐道:“你再去对那院里的人说道,都给我将嘴闭牢了,少说话多做事。”
杨夫人一直在丈夫身边,自然也听到老嬷嬷的话。
深门大户里,没几个愚笨蠢人,当即知晓丈夫的意思,怕那些丫鬟仆妇乱嚼舌根。毕竟有先前那起笑闻,现如今卫陵当了大官,与曦珠那个孩子的差距愈大,难免不会被人议论。
那些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那边,再瞧瞧有没哪里缺漏东西。”
曦珠觉得一切妥当,并无缺东少西。
院子早非母亲当年所居住的地方。
蓉娘装了碎银子到一个婆子的袖内,探听到早在公府递来意思,要让姑娘从杨家出嫁至公府,杨老爷便将原本住在这处的杨家小公子迁到别处,又打破了一面墙,连日连夜地赶工,将隔壁空置的一间小院联通,找了花匠植花种树。
就连屋里的家具样样俱全。
自然地,这样一大笔钱,都由公府来出。
届时大婚之日,那么多的官家勋贵往来,不能有半点寒碜。
曦珠笑送杨夫人离开后,不用杨家的丫鬟进屋。
青坠出去叫水。
不过半月,姑娘就要嫁给三爷,此前她的祈盼全了。
姑娘和三爷都是好性子,她的后半生算是稳住,且看三爷的能耐,和对姑娘的重视,保不准以后她在破空苑做事,多有好处。
这些日,青坠走路带风,走到哪里,脸上都带着笑。
等送来水,曦珠洗漱过后,又与蓉娘聊了好些时候。
夜里天有些冷,在榻上久坐不了,两人躺到床上去。
蓉娘从小抱着她长大,接说起曾经,有在津州的过往,也有来京城这两年遇到的事。
人上了年纪,总是念旧,尤其在这样的日子里。
来来回回,一桩事能说上两三遍。
曦珠侧枕在柔软的褥子上,感到骨头陷入一堆锦绣里,不太舒服。
自重生后,她惯常睡稍硬的床。
“你还记得那时你爹问你,以后要找什么样子的夫婿,你说要找个好看的,三爷长得够好看,我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人了。”
她早忘了这样的事,经蓉娘提到,才有些想起来。
好似前世第一次见到卫陵,就觉得他是她见过,这世上长得最好看的男子。
少女思春,总是一眼相中皮囊。
她无言地笑应了蓉娘。
蓉娘又半是哀愁,半是喜悦地道:“倘若你爹娘知晓你将要嫁给三爷,嫁进卫家,定然高兴地很,不知那头可收到消息了?”
在七月中旬时,婚期裁定下来。
公府即刻遣人往津州,为曦珠的爹娘扫墓上香,告知婚事。礼数要做全周到。
那天,卫陵还过来春月庭,将她的手合握在掌内,问道:“爹娘从前喜欢吃些什么,我让人过去的时候带着去。”
他在她面前,已熟稔地称呼她的父母为爹娘,神情没有一丝尴尬,再自然不过。
月亮沉落下去,蓉娘说地困了,逐渐睡着了。
曦珠也慢慢闭上眼。
她再次见到了爹娘,上次见面,是在卫陵出征前,带她去田庄玩的那个夜晚。
爹爹抚着她的头发,与阿娘笑说:“咱们的宝贝女儿要嫁人了,你告诉那小子,他送来的那坛子酒,爹很喜欢。他对你好吗?”
阿娘温暖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柔和问道:“你喜欢他吗?是愿意嫁给他的吗?”
她回答爹爹的问。
“爹爹,他对我很好。”
阿娘的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了张口,还是闭上。
最后,她道:“阿娘,爹爹,等再过几年,我带他回去见你们。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
曦珠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再难睡着,望着那扇海棠纹的窗棂,朦朦胧胧的月光,正在悄悄退散。
月落日升,又沉下去。
浩阔的湖面生了薄白的冷雾,缥缈无垠,远处的高空,飞掠过七八只大雁,橘黄的霞光洒落成片成片的芦苇荡。深秋寒风吹过,响起簌簌草木声。
卫陵勒马悬蹄,立身持弓,仰朝其中两只雁,微眯了眼,扣紧的指关一送,包裹细布的箭头朝空飞去。
转瞬之间,只听雁的遥遥嘶鸣,顷刻坠入芦花深处,惊起一群飞鸟。
四散斜阳里,雪白芦花飞扬,他驾马朝那动荡的深处奔去。
十月六日,是纳征送聘的日子。
一大早上,镇国公与国公夫人,携长子长媳和次子,亲自送了婚书和聘礼到杨府。
整整一百零八擡,招摇过市般地穿梭过街市,敲锣打鼓,惊地过路百姓瞪圆了眼。
吓死个人,娶个妻要这样多的聘礼,怕是他们祖宗十八代都凑不t上人家的一箱子!
再听是镇国公的第三子,也即是那个卫三爷娶妻。
更是震惊地失语,大家伙多是平民,哪里知晓高门里的事,纷纷议论起卫三爷赶走了羌人,是大燕的英雄。
是哪家的小姐运气好成这样,能嫁进公府,成卫三夫人。
不提民间,便是贵门,都被这样的聘礼吓倒,这般雄厚的财力,不愧只有镇国公府出的起。
当年镇国世子娶妻,都比不上当今的规模,那个表姑娘越过世子夫人,怕不是后头有好戏看了。
但等传闻聘礼里,卫陵把自己的田产家业都压进去后,各府夫人们夜里见到丈夫,少不得想到自己嫁进门时的旧景。
尤其是年轻媳妇,心有不忿,几家甚有吵闹。
等到杨府,聘礼单子展开,长地拖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
大红绸缎包裹的箱子打开,千百两的金银、聘饼干谷、海味山珍、酒茶果糖、一对肥硕秋雁……还有整三箱子的头面金器,耳坠手镯钗簪等,全是能压箱底的传家宝。
另外宝石璎珞、玉石珍珠,珊瑚螺钿,各类首饰应有尽有,整十五大箱。
这些倒在其次,最为礼重的,是另一本小册子,上面各种田产庄园,从京城到江南,都有分布。光是这些进项,一年得有多少白银啊。
杨夫人都看傻了眼。
杨闰盯地心里泛酸,他知这是场面上的功夫,但若非他的女儿妙英年纪尚小,定要说给卫陵。
依照两家关系,哪里能不成就姻缘好事,让人捡了便宜。
卫度瞧着,嘴角微扯。
卫旷咳嗽一声,算是把人的魂拉回来。
杨闰赶紧请人坐下,再让丫鬟上热茶来。
卫陵却不落座,朝杨闰和杨夫人行礼过后,在大哥的笑意里,被杨府的丫鬟带领,朝后院走去。
时隔两日,他终于来找她了。
暖融秋光下,曦珠看到他的下颌角有划伤,好似是被苇草割伤的。
她擡手摸了摸那条细长的伤,问道:“怎么弄的?”
卫陵将她的手按住,轻握着,笑道:“不留意被草划到的,已经抹了药,怕脸上留了伤,娶你时难看些。”
尽管那伤不抹药,不过几日就好全了,也距婚期还有些日子,他还是抹了厚厚一层的药膏。
卫陵拉着人坐下,眉梢的笑停都停不住。
“给你的聘礼里要有对雁,原本可以买,但我想还是自己去打来的好。到城外去,在芦苇荡里寻了好些时候,才找到成对的,羽毛也很漂亮。等会我带你去看看。”
“现天快大寒,等我们成完婚,我让人好好养着,等明年春天,再放它们走。”
入了深秋,将进冬日,极难找到满意的大雁。
他在城外草深处待了两日两夜,才捕捉到给她的聘礼。
近处,曦珠望着他眼中的血丝,细眉轻蹙,却笑道:“你这两日是不是没睡好?”
“你不在府上,我哪里能睡好,想你得很。让我抱一抱。”
话音甫落,卫陵将人拦腰抱到了腿上,观她的面容,也有隐约的倦意,手掌抚着她的脸畔,道:“再过些日子,等我来娶你,就可以回去住了。”
他来了,她的心神才在这个陌生的地,松懈下来。
“好。”
曦珠搂住了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膀。
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
好半晌,忽然听她叫了一声“三表哥。”
他笑地绕玩她的发丝,问:“怎么了?”
她轻闷声音:“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一叫你。”
她期盼着他可以快些……来接走她,离开这个地方。
*
但在等待他来迎娶她的日子之前,曦珠没料到会见到露露和赵闻登。
卫家让人渡海去往津州时,卫陵顺便下了请帖,并捎带了礼品过去,邀她曾经的友人来京观礼。
曦珠从未对他提过,但那次大醉,他知道那些故人在她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露露收到礼后,先是惊讶礼品的贵重,再有些气愤。
纵使这个什么卫三爷不送礼过来,她也是要去京城的。
她和珠珠什么情分?
是一起踩着泥巴玩长大,若非珠珠爹娘都不在了,她们还能每日见面呢,哪是如今隔万千山水,难以重逢。
去年她与赵闻登成婚,珠珠不能来看她,却送来那些新婚礼。
如今珠珠要嫁人了,她自然要去。
与丈夫商议好,先陪同公府的人前往山中扫墓祭拜,再一同启程去京城。
临行前,赵闻登问过周暨:“你不去吗?”
那个卫三爷也给周家送了礼。
周暨只是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苦笑道:“你代我送礼过去吧。”
年初时,他家给他迎娶了隔两条街的一户人家女儿。
赵闻登不勉强,与露露乘船近一月,是在十月十二这日,抵达京城的漕运港口。
下船后乘坐马车,一个时辰后下车,直接被公府的管事带进府中,眼花缭乱的园子景象里,引至破空苑,见到了卫三爷。那个战功赫赫的年轻人物。
卫陵先是安排了他们的住处,还专找丫鬟陪同跟随。
他笑说:“你们是曦珠的好友,若是要出府去哪里玩,或是其他吩咐,尽管差遣人,不用客气。要是哪里照顾不周到,径直来找我说就是了。”
夜深,一桌酒肉畅谈。
一杯接一杯的美酒喝下去,赵闻登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面色微红,笑着与卫三爷说起从前曦珠的事。
末了,卫陵问及赵家如今是做的茶叶生意?他名下恰有江南的茶山。
近两年,赵闻登接手家中事物,要拓开茶叶生意,外藩最是喜好。
如今正愁茶叶的来源,眼前就递来了路子。
大惊过望,两人简单说了一番,卫陵道:“两座茶山我都压到聘礼去,给了曦珠,等到婚事结束,到时再商议不迟。趁着这些日子,你们在京城也好好玩。”
赵闻登连忙拱手,感激地道谢。
有些昏醉里,他垂头道:“我没想到三爷会与我这样的人……”
这般遥远若天边星辰的勋贵人家,他从前可不敢想会进到这里,还能与这样的大官坐在一桌吃酒,得到礼待。
卫陵笑道:“我与曦珠成亲,不在乎她的身份,自然也不会与你分别。再者,我这个人交朋友向来只说得来,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坏处。除非是你心有芥蒂我的身份,难道赵兄嫌弃我不成?”
赵闻登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
两人大笑,对月举杯共饮。
翌日一早,露露洗漱穿戴好,在赵闻登的取笑里,紧张兮兮地坐立难安。片刻后,在公府丫鬟的带领下,乘坐马车到了杨府。
拿着卫三爷盖过印的帖子,奉礼见过杨夫人,终被带至后院。
当大开的门外,随着一尾蜜合镶葵花的挑丝裙摆摇曳,携来凉风,曦珠怔怔地看向正跨进门槛、盘着妇人发髻的故人。
一动不动里,露露也是顿步。
双目对视的静默里,陡然地,她快步跑过来,直接扑进闺友的怀里。
曦珠被她扑倒在榻上,笑地眼里泛涌泪花,哽咽地难以出声:“你怎么来了?”
露露将她抱地死紧,边哭边笑道:“你要成婚了,我哪里能不来啊?以前我们可都说好了,要给对方送嫁的。”
*
深夜月下,许执从律例馆下值后,不禁轻吐一口浊气。
回去的路上,依旧思索那些州府上呈刑部的案件,却在那勾缠复杂的线索里,钻出同僚对镇国公府那场婚事的议论,也听到那奢华到令人目瞪口呆的聘礼。
他静目闭上,竭力将繁乱的思绪压下去。
下车后,在寒冷风中,延着深巷朝居所走去,却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等在门口,正抱着手臂搓热。
他走上前,那人也跟着两步朝前,打了个拱手,将一封红帖递上来,道:“许大人,这是我们三爷派我给您送来的喜帖,邀您二十六那日到公府赴宴,请您务必要来。”
许执垂目看那大红的喜帖,伸手接了过来,抿唇低道:“多谢。”
堪堪两个字,转望人影远去,须臾后,他才从袍袖内拿出钥匙开门。
拨转锁孔,“咔嚓”轻微的声响,门开了。
他走进门去,胖成煤球的黑猫蹭地一下子,从柿子树上跳过来,蹭着他的靴子,要往他身上爬。
许执低头看着,捏紧请帖,俯身将猫捞了起来。
忍着心口的抽搐发紧,在那股似乎要将他碾碎的窒气里,走进清冷黑暗的、毫无人气的屋中。
乌云遮蔽窗外月辉,灯盏在侧,焰火摇晃。
秦令筠收笔,搁置在架,而后望着纸t上的墨字,不禁沉声冷笑。
柳曦珠敢把与傅元晋的那些事,告诉卫陵吗?曾承欢他人身.下数十年,现如今却转庇于公府。
作为一个男人,他了然卫陵会作何感想。
卫陵如何这般能耐,扭转了狄羌的形势,他虽心生疑惑,但如此更好,卫家只会被皇帝更加忌惮,并与前世的胜者傅家斗地愈发厉害。
这年末,傅元晋要上京述职,他倒要看看卫陵怎么动作,又怎么忍下这口气。
不过,恐怕这气先要撒在柳曦珠的身上了。
便当他送他们新婚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