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为什么在与许执退亲后,她枕着满襟的泪水,会再次入梦,见到了三表哥。
她被困于那具躯体,无法挣脱,任由三表哥揽抱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缓缓跳动的心声。
温热的气息,从她的发丝,沿着腮畔,慢慢滑落到她的唇角。
他低垂一双漆黑的眼眸,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她。
比起先前的那回,动作温柔许多,没有啃咬,亦没有一丝疼痛,只是轻舔她的唇瓣,抚着她的后背。
他望着她,嗓音粗哑:“等我这次回去,我娶你,好不好?”
她不明白喜欢的人,为何会在快要大婚的前一个多月,在一切事宜都备好的时候,来与她退掉了婚事。
而不喜欢她的人,会在梦里亲着她,t说要娶她。
她动弹不得地被他轻薄。
她心里难过极了,很想大哭一场,却连泪水都不允许流出来,反而在他说出:“曦珠,我爱你。”
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说:“三表哥,我也爱你。”
但分明她不爱他,甚至都不再喜欢他了。
他又怎么会爱她,他连她的表白都没有答应。
她甚至觉得“爱”这个字,是如此陌生。
那是比喜欢更加沉重的字,她都不曾对许执说过。
他却又说什么:“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不想听,她讨厌死他了。
她伤心地想哭,生气地想推开他。
还想骂他,在她和许执在一起时,就折磨她,现今她被退婚了,难过地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却连只属于自己的梦里都不放过。
他竟还在她的梦里,搂着她睡觉,在临闭眼前,亲吻她的眉心,说:“曦珠,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平安回去,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紧。
忿然气恼被束缚,她擡眸看他沉静的睡容,听他微沉的呼吸。
近在咫尺,长久的凝望里,她逐渐发现,他的两颊凹陷进去,比之前回京时还要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加尖锐,鬓角的发竟有几丝白。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她模糊想起从前的他,眼角眉梢蕴藉风流,面上时常带笑,再是洒然不过。
可为何短短几年,会变成这样一副阴冷生戾的模样。
纵使睡着,浓眉仍旧紧皱,阴郁里尽是疲惫。他看起来好累。
她知道他担着公府的重责,当然会累,可他从不会显露出来,现在竟这般脆弱。
她连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却有一点点可怜他了。
三表哥,他在北疆还好吗?
一捧白雪从杏花树梢扑簌落下,坠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闷声,曦珠在炭火的暖热里,盘腿坐在榻上,拆开了那叠厚实的信。
信封放在桌上,她将那些按着时日顺序的信件,一一展开看起来。
从十一月十二日,他收到她的回信与做给他的靴子,到今日的十二月十三日,恰是一个月。书信在严冬大雪里,被驿站快马,从北疆送至京城,花费了将近十日。
而他此次的书信,却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十六张纸页。
曦珠看向第一张信上的墨字。
——
今日一早,我与洛平领小队人马,外出探查狄羌情况,直到入夜才回营,得知你的信送到,还有你给我做的靴子。
我试穿过,尺寸很合适,没有不合脚,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但以后别再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我若要穿的,这边虽偏僻,却有城镇市集,你不必担心。
我这边自入十一月,便连下几场大雪,不知你那边下雪没有,照理这个时候京城不该落雪,但今年气候反常,无法预料,想必也冷得很,你注意好身体,别着凉生病。
你的来信说我娘已找绣娘给你做嫁衣,我在这里无法见到,是什么样式,你能说与我看吗?你自己是否喜欢?
另外我很高兴你在信里说,你也想我。
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想,恐怕这晚都要睡不着了。
真想见到你,但不能,只期盼今晚不会有军务战事烦扰,你也能来我的梦里,好让我抱一抱你。
曦珠,我很想你。
想抱你,也想亲你,你允准吗?
(十一月十二日晚落笔)
——
今日雪势骤大,几乎淹没膝盖,要连夜拔营,无多少空暇与你写信。
昨晚我并无做梦,你也并未入我的梦,看来你想我,并无我想你的多。
今日我与你距分别已六十六日,是一个吉利的数,你有无留意到。
望今晚风雪弱些。
祝你能有个好梦。
(十一月十三日晚落笔)
——
这两日很忙,未写信给你,晌午抽空写两句。
你现在做什么?午时吃了什么?
我方才吃的面汤,有些难以下咽,但好歹吃完,不然等会去做事,就得饿肚子。
明日,我预备领兵截断羌人的补给,望一切顺利。
(十一月十五日午落笔)
——
又两日未给你写信,今日又忙一天,现才有些空给你写信。
真是厌烦战事,希望一切快些结束,我才能回京见你。
曦珠,我很想你。
你会不会烦我每封信都这样写。
你那边冷不冷?
我这边现下外头放晴,虽到处白茫,但出了太阳,总算有些暖了。
……
其实并没什么好写,都是些随手记下的琐碎,末了尽是腻歪的话。
曦珠将目光转望向窗外,檐下鸳鸯瓦倒坠的冰棱,折射耀眼的剔透。
雪早已停下,远处的高空,浅灰的云层破出金光,落在堆覆白雪的院墙花木上,也透过半开通风的窗子,洒落在她膝上的月白裙裾上。
她低垂眼眸,不由伸手进那束光里,反转手掌,细绒的光落于手心。
不是同一日,同一时的温暖里,她莫名地想起了他的怀抱,也是这般的暖意。
曦珠笑了下,又拿起他的信,接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
不过五日是腊八节,很快要新年了,今年我不能回去与你过除夕。
现羌人躲藏起来,只能等开春后天气回暖,彻底解决完这桩事,我才能回京。
希望能在这年的最后一日前,雪稍停,我可以收到你的来信,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在这样辽阔的地方,觉得太难过些。
我不能陪你过年,你会不会想我?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
(十二月三日落笔)
将手贴放在自己的胸口,心很平静。
但曦珠知道,此刻,她是在想他的。
等全部看完,已是近黄昏,青坠恰好取来晚膳,她暂且不用,穿鞋下榻取来纸墨。
重新坐下,铺陈信纸,笔尖未蘸墨,支颐地想着该给他回什么。
*
宴上觥筹交错的光影,随渐昏的天色转瞬流走。
许执起身离席后,胃里早已绞痛烧灼,隐约反涌,他强压着。
随卢冰壶朝公府外走时,他落在后边,将袖内藏的药,取了一粒放入嘴里,干吞了下去。
郑丑曾对他交代,尚在服药期间,酒水不能饮,即便断药后,亦不能饮酒。
但今日卫二爷设的小宴,他的座师愿意给他帖子,带他过来结识诸位官员,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不能丢弃。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般锦天绣地的宅邸。
冬日寒霜雪色掩映,大多失去颜色,却错落有致的花木中,随处可见红墙绿瓦、亭台楼阁。
也第一次见识了不过十余人的小宴,是何等的奢靡。
杯盏玉器、琼浆玉液。美貌歌伎伴唱、仆从丫鬟随侍。
他坐在最下首,观宴席之上的那些官员摘下往日的乌纱帽、换下朝服,人人皆着绸缎的常服,相互侃侃而谈。
他默地作陪,只在座师介绍时,才站起身,有礼笑地与那些人举杯敬酒。
昂贵的酒水一杯杯下肚,侵蚀他少时因贫困落下的疾病。
马车之内,许执喉结滚动,又吞下一粒药丸,挨着路途的不堪颠簸,将席上众人的那些对话再回想。
却想着想起,不知为何会想起柳姑娘。
想到长廊上的再遇,她明媚容颜上,朝他露出的淡淡笑意,便很快与一身彩衣华裙的卫家四小姐,在丫鬟们的簇拥里,远去了。
弥漫不散的疼意里,额上细汗沁出,他仰首抵靠在车壁,闭上了眼。
……
马车停在巷子口后,他下了车,付给车夫银钱后,往狭窄的深巷里走。
石板松动,下晌被太阳消融的雪水,混入大小不一的缝隙里,冰冷的泥浆随着踩踏的动静,溅跳身上才穿半日、湖蓝绣竹纹的棉袍。
低眼看过袍摆上的脏污,他径直往前走。
雪花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他隐隐听到了孱弱的喵叫声。
愈往前走,看到一处低矮院墙下,一只瘦小的猫崽子正瑟缩在枯草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隔着漫天的白雪,他看过一眼,复朝居处的院门走去,拿出钥匙开了锁。
推开那两扇紧阖的褪漆红门后,他却蓦地停步不前。
低头的片刻后,他又折返回去,走到那处墙角前,蹲身下来,把黑成煤球的小猫拢在掌心,用袍袖遮住将要入夜的风雪,带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