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去
青釉灯在旁,澄黄的光溶泄进铜镜。
曦珠看入镜中,手握披散在肩侧的长发,用玉梳慢慢梳着。
耳边是蓉娘的低声絮叨。
“怎么才定亲,人就要打仗去了?”
也是这两日,那纸大红聘婚书才拿到,接着便听到世子及三爷即将出征北疆。
蓉娘哪里能不急?
战场无眼,多危险的地,稍不留意可就是断胳膊断腿。纵使知道男儿保家卫国,争得功勋是无可非议的事,但她心里原本想的是,三爷又不承家业,所谓的奔前程也用不着拿命搏,好生在京城做着官,陪着姑娘清闲些过日子,难道不好?
更何况那羌人两朝都未平定,听说凶残得很,甚至吃人肉喝人血。要是出什么意外,岂非……
若是如此,婚事倒不必这般急地定下来。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
蓉娘久困后宅琐碎,并不能明白形势,况且战争对盼望安宁的百姓而言,实为恐怖的事。
曦珠能明白此种心绪,也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笑着安慰道:“三表哥是跟着大表哥做些杂事罢了,哪里用得着他冲锋陷阵,我方才去那边吃饭,公爷也说此次过去,只是让三表哥长些资历,此后即便升官,也有缘由。”
身后整理被褥的青坠闻言,也是忧心这战事何时是个头。
“唉。”
蓉娘叹气声,担忧道:“只盼着战事快些了结,你俩成婚了,我方能安心下来。”
她不好再说什么,对曦珠道:“你今晚早些睡,明日天不亮便要起来,好送送世子和三爷。”
曦珠点头应道。
“知道的。”
恰铺好了被褥的青坠过来,曦珠将梳子放下,走回床畔脱鞋,躺倒床上盖好被子。
蓉娘将帐幔从金钩上散落拢起,青坠又拿铜签挑灭了灯芯。
而后两人一道出门去,也要早些歇息,明日跟着早起。
光灭后,室内浸入昏暗。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远去后,再复阒静。
一片万籁俱寂里,今夜的窗外,也无风动静。
曦珠闭着眼,却不由再回想蓉娘的那些话,心里泛起波澜。
她又忆起前世,最后那一次的送别。
他分明答应她,会平安回来。
最后却没有回来,反而战死在北疆雪谷,连运送回京的尸骨都不能完整,便被葬进了卫家族陵。
她蜷缩起身体,面对床外,缓慢睁开了眼,透过清薄的缥碧纱帐,望着那些家具模糊的影。
一动不动地,只是看着它们。
等待他的到来。
月亮偏移,那些暗沉的影,却仍静默地在那里。
唯有莲花银香炉里,还有烧烬的玉华香,幽远柔和的气味久久不散。
兴许过了片刻,也兴许过了许久。
才终于听到那扇窗棂,传来熟悉的轻响。
自从两人的亲事得到允准,他便不再翻墙,夜闯闺房。想要见她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唤人,叫她去破空苑。
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曦珠掀开被子起身时,有些冷。
她坐在床边将被重新盖上,不让捂出的热气散去,这才低头穿鞋。
站起身,她拢了拢微开的衣襟,走到窗前,把窗栓拨高。
窗外的他轻轻一推,而后跟先前的数次一样,单手撑着台面,轻巧似燕地跃进了屋里。
随后顺其自然地反手,再一个轻送,那扇海棠纹的窗子,便彻底闭合上,将那轮如钩的弯月,一起关在了外头。
“快回床上去,下边冷。”
卫陵皱眉见她只穿一件单薄的杏色亵衣,都未披件外裳,就来给他开窗,忙用手掌揽着她的腰,往床边去。
等她脱鞋缩进被子里,依靠在床头。
他才在床沿坐下,望着沉默的她,好半晌,他伸手捏了捏她脸腮的肉,挑眉笑起来,“我都要走了,表妹都没一句话对我说的?”
曦珠没有躲,只是静看他,也笑,轻声道:“是你要来找我的,为何不是你对我说?”
“行。”
卫陵没法奈何地唉了声,想得句她的好话,太难些。
他放下了手,而后握住她落在被面的双手,看着她的眼,语气稍转,认真道。
“我走后,阿墨会调到你院里,跑外头的事。你没事不要外出去,有什么要的东西,尽管吩咐他去买,吃的或用的,不好朝我娘说的,尽管让阿墨去就好,走我的账就成。”
“我怕你出去,恐有意外,虽然我们两个的亲事定下来了,爹也在京城,但怕……”
卫陵略顿,观她面无异色,接着道:“我还是怕我不在京城,秦令筠找到机会,会为难你。”
他的语调沉落,粗糙的指腹磨蹭过她的手心,有些痒。
曦珠明白他的担心,点头道:“我都知道的,会待在公府,不会随便出去。你放心好了,尽管忙自己的事,别操心我。”
关于这件事,此前两人已说过多次,但在临走前,卫陵还是再次提及,就怕出现意外。
而他没办法因这个设想出的可能意外,继续留在京城。
见她乖巧地应下,他莫名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却笑道:“等我回来,再陪你出去玩。”
曦珠笑地点点下巴,道:“好。”
卫陵又嘱咐道:“我不在,倘若你遇到卫度对你没好话,你也不要理他。他只是装样子,不敢对你如何,等我回来了,你再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曦珠没忍住轻笑出声,没说自己根本不在意卫度,而是跟着他的话,再次点头。
“好。”
卫陵望着她的笑靥,眸中笑意更深,再道:“还有药膳记得吃,别断了,是难吃些,但对身体是好的。”
这句话,没立即得到她的回应。
曦珠蹙紧眉,低声道:“都喝了好一段时日,便不用喝了。”
卫陵的声音不觉变得肃然,道:“先喝着,等郑丑来给你诊脉,他若说不用再喝,便可以停了。我已经与他说过,我走后,他每隔半个月,过来这边给你瞧。”
这两月,郑丑一直在给她诊脉,但从未明令可以停了药膳。
“哦。”
她有些闷地答应道。
卫陵看着她低垂下的脸,心口隐痛,但他不能说当自己重生回来时,听闻她的生病因他而起,而那个太医的话t,更让他的心里始终扎着一根刺。
郑丑的诊断,愈加应证前世的那些事,对她的伤害至深。
他不想让她再如前世,被病痛折磨,更想她活地高兴长久。
他也要活地长久。
等尘埃落定,他们还要白头偕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曦珠的手被放开了,然后看到他伸手进衣襟里,摸索了两下,拿出一个物件来。
她微微睁大眼,随之那个东西被放到她的手中。
温热的,尚且携带他身上的气息。
是一个崭新的平安符,颜色鲜艳。
卫陵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平安符,是三日前,往法兴寺堪合她与他的八字,晌午歇息时,他独自去佛堂中求得的。
只为送给她。
“曦珠,明日之后,我不在你的身边,也不知具体何时回来,但我会尽快解决完那里的事,然后回京。”
他离开京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曦珠觉得眼眶微热,慢慢地,将平安符紧攥在手里。
她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再开口,喉咙有些细弱的哽,问道:“你的衣裳都收拾好了吗?多带些厚的衣裳,那边的天比这里还冷,千万别冻病了。”
卫陵笑道:“都收拾好了,你别担心。”
他的笑,不过瞬时消匿,在看到她渐红的眼尾时,猛地伸开手臂,按住她纤瘦的后背,将她侵压进自己滚热的怀中。
沉默的相拥里,过去多久。
他闻着她身上经久不散,印刻进魂魄的气息,稍微擡身,单手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柔声低道:“好好在公府等我回来,知道吗?”
曦珠看着他漆黑的眼,轻声:“知道,你千万要小心,要护好自己。”
“我会小心。”
他应道。
但话音落后,曦珠又忽地生出一丝惶恐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你会回来的,是吗?”
卫陵将她的神情全然映入眼里,心口酸涩满胀。
她怕他再如前世,一去再也不回来。
但这次,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他不会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独自承受那些苦难。
卫陵俯首,亲吻落在她的眉心,笑了一声:“我一定平安回来,还要回来娶你呢。”
他的吻顺遂往下,落在她的眼上,她闭上了眼。
在温润的唇从腮畔,滑至嘴角,轻柔舔舐时,她微仰起脸,手中握着平安符,抱住了他的腰,张开微合的唇。
*
天色尚黑,月亮却在西去,在街角的槐树枝头留有一个淡色的白影。
公府大门前,仆从丫鬟站在石狮子前头,提着明煌的灯笼。冷风吹过,灯笼一晃一晃地,将各色裙裾袍摆上的精致花纹,映照地熠熠生华。
也将甲胄上的寒铁光芒,折射入眼,令人寒颤噤声。
董纯礼再次提醒丈夫:“我给你做的护膝,都给你放行囊里了,记得要穿,可别让你的腿愈发受寒了。”
免得以后都走不了路。她并没有说出口,泪已先流出来。
卫远抱着儿子卫朝,伸手给妻子擦干泪,笑道:“记得的,劳你费心了。”
有再多话,其实在昨夜那顿晚膳,回到院子后,夫妻两个在床榻上,都说尽了。
如今,不过是最后离别前的不舍。
小儿子第一次去战场上,卫旷和杨毓最担心的便是他。
当下,两人又在叮嘱。
卫陵一直在笑着点头。
卫旷拧眉道:“你到那边去,事事都给得听你大哥的,别性子上来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战事不是儿戏,不容你半点胡闹。”
尽管这些月来,看着人是沉稳些,但到底不放心他的本性。
转头对长子道:“你给我盯着他些,倘若给我闹出事来,丢了你老子的脸,到时我第一个打的人就是你!”
卫远笑应道:“爹,我知道,一定看好三弟。”
卫度清冷的声音响起。
“确实如此,倒是不望他此次去得什么功勋,只要别惹祸就成。”
卫陵侧首,乜斜着眼看他。
“二哥,我人都要走了,就不望你能说出什么好话了。我就担心一事,我走后,怕你为难我媳妇。”
“我还没小心眼到,要去为难……”
卫度的话并未说完。
卫虞扯扯二哥的衣袖,让他闭嘴。
卫陵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曦珠,再转目看向自己的爹娘,严肃道:“爹,娘,我不在,你们可别让曦珠受了委屈。”
这些日,这话卫旷和杨毓都听了数次。
卫旷摆手佯怒道:“你老子在家里,能让谁欺负你媳妇了?”
杨毓跟笑道:“行了,你尽管去,我会照看好曦珠。”
再得这话,卫陵的心稍稳些。
他最后望向曦珠。
曦珠自始至终,都在看他。
他的头发全部高梳上去,以冠别束,身上穿着缁色的袍衫,尚未入北疆,并不着重盔,外罩的银色甲衣轻薄。
身姿挺拔地站立着,风流意态的脸上,神情冷然地阴郁。
恍惚的光影中,她仿若再见前世的他。
但她早知他不是他。
这回,她不用再像前世需要避讳,不敢擡头多看他一眼。
曦珠眸子弯了弯,朝他笑了下。
卫陵也扬唇朝她笑。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比前世更加无言。
皆因该说的话,业已道尽。
她站在台阶上,如同最后的那次送别,看着他跟随大表哥,迈步走下石阶,在队伍的最前面,揽过缰绳,动作利落地踩蹬,翻身上马。
亲卫家丁紧随上马。
身处卫家众人里,白裙随风曳动,曦珠一直伫立在那里,坦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随着马蹄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就似从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临头的命运,难以挣扎。只是这回,她的心底生出了期盼。
等他回来,这世会变成什么样?
*
有所祈盼的光阴,似乎过得很慢。
重阳节过后,及至十月中旬,院角青墙边的杏树,逐渐飘零下黄叶,只有几片孤零零地缀在树梢,冷冽的寒风刮过,欲坠不坠地晃动。
小圆拿着竹扫帚,在清扫那些落叶,嘴里哼唱新学来的小曲。
蓉娘和青坠正在屋里,又是端茶,又是拿果子。
国公夫人正领着一个驼弯背的老绣娘,还有两个年轻娘子,给姑娘量尺寸做嫁衣。
外头的事,那是男人该忙的,宅子里的事,也不能落下。若等战事了结,孝期结束,再赶制嫁衣,那必然来不及。
讲究的高门大户,都得从女儿出阁前的两三年开始准备。
现得抓紧些,别到时婚事琐碎地忙糊涂,哪里出了岔子。
再是这绣娘,虽年过半百,鬓边斑白,却是江南专门请来。
从前给长公主做过出降的嫁衣,还有诸多命妇的衣裳,也是出自她手。
杨毓原想今年请来此人,给小女儿提前备下嫁衣,但当今,得先忙碌小儿子的婚事。
曦珠被姨母拉坐下,面前递来各种的布料,还有花纹样子。
两个年轻的绣娘一左一右地指说。
一个多时辰的眼花缭乱后,最终择选下嫁衣的款式,以及布料花纹。
绣娘被送走后,嫁衣的事定。
曦珠仍和之前一样,闲时翻看卫陵临走前,给她搬堆来的杂书,又在蓉娘的说劝下,做些大婚时用的活计。
虽说婚事都由公府包揽,就连用到的东西,也不用她们操劳,但到底一些鞋袜,还是要自个做。
曦珠望着蓉娘从元嬷嬷那里,套来的卫陵鞋码尺寸,只得重新拿起针线。
几次同床共枕,她并未注意过这些。
她在小火炉旁,慢做起一双皂靴。
用的是厚实布料,鞋底夹了白棉。
在靴子快做好时,那盆摆在高几上的秋海棠也快谢了花。
曦珠小心清理完枯萎的花后,收到了不远千里而来的信。
厚厚的一叠,他怎么能写这么多?
她忍不住笑,拿着信缓了片刻,才拆开来,将那些折叠整齐的信纸一一展开。
在窗前深秋的暖融光下,一字一句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