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豆蔻时(番外)
第一次知晓男女两者间的不同,是在曦珠将满十三的豆蔻韶年。
那时春光大好,明媚的午后阳光,倾荡在窗外一排青绿的松竹上。
和煦暖风吹进学堂,七八个男学生围在角落,正悄摸地传看一个本子,神秘兮兮地窃笑议论,时不时朝几个女学生望过去。
才看一眼,又赶紧挪开,脸都红了。
“他们在看什么呢?跟做贼似的。”
露露才进来坐下,低头从书袋子里取出一油纸包,笑嘻嘻道:“珠珠,我阿娘新做的流沙酥,很好吃,我带了些给你。”
“不知道,他们也不给我瞧。”
她轻哼声,她还不稀罕看呢。
转望到案上精致的糕点,“哇”地一声,笑眼弯弯道:“你阿娘做的糕点好好看。”
两个缠着青葱和粉色发带的脑袋靠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里捧着掉渣的酥饼。
“好吃吧?”
“嗯嗯,好吃。”
她们悄悄说话。
“珠珠,我昨日来那个了。”
“哪个呀?”
露露耳根通红,咬了咬唇,小声道:“就是葵水,流了好多血呢。”
“我娘说,来了这个,就可以准备议亲嫁人了。”
她眨巴下眼,又眨了下,半会没明白。
霍地,一本书飞落到她面前,砸在剩下的最后一块糕点上,立时碎成好几瓣。
书页摊开,她咬着半块饼,视线不自觉落在上面的一行字。
“男欲求女,女欲求男,情意合同,俱有悦心……”
露露凑上来。
“是什么,我也看看。”
身后哄起惊恐声。
“不好,是先生来了!!”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我的书还没背!”
“糟糕!曦珠,快将书扔给我!”
“快点!”
谁伸手过来抢,一片嘈杂吵闹里,那书不知为何,乱飞了出去。
“啪”地一声,沾染油腻酥皮的《素女经》,飞到了走进门的教书先生脸上。
掉下来,正是那白纸黑字的“临御女时,先令妇人放平安身,屈两脚,男入其间……”
花白胡子的老先生气地脸色青红相交,鼻子都歪了,怒扫满堂的学生们。
“是谁的书,给我站出来!!!”
散学回家的路上,她仍在想那句俱有悦心之后的话,莫名其妙地,脸发热起来。
而愈加明白,是在几日之后,露露从自家哥哥的书房里,搜出了一本画册。
她慌忙将门窗都紧闭,和露露一起团缩在榻上,在昏暗的光下,偷偷地翻着。
两个人涨红了脸。
谁在说话呢。
“好丑啊,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好恶心啊。”
“他怎么能用这东西,去,去戳……”
可又禁不住翻过绘制精细,纤毫毕现的画册,接着往下瞧。
“这个姿势能这般?不会觉得疼吗?”
“这女人……”这个词,尚且难以启齿,“这个姑娘的腰都要折了,可她瞧着很舒服。”
“还能在院子外吗?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这个还在野外草丛呢!”
不一会,是如何变成两人互相捏微鼓的胸脯,衣襟前的花纹发皱。
“珠珠,你觉得舒服吗?”
“痒痒的,还有点疼。”
“你呢?”
“我也有些痒。”
两人哈哈大笑,在榻上扭地滚来滚去,去挠对方的腰。
直到笑地止不住,岔气地拍着胸口。
她又拉起露露的手。
“你快来,我给你看我爹爹这次回来,给我带回的玩意儿。你有没有喜欢的,我送给你。”
两日前,爹爹才从海外做生意回家。
可她没想玩得太过起兴,露露走时,忘记了带走那个册子,被过来屋里,唤她去吃晚膳的阿娘看到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是一桩真正的错事,又怕供出露露,低着头绞紧手指。
犹豫好一会,去牵了牵那截妃色的袖子。
“阿娘,我错了,不该看这书的。”
阿娘却没有立即理会她,只是坐下来,将那本画册翻看起来。
她擡眸瞟到,在阿娘翻过几页,目光朝她望来时,赶紧垂下眼。
而后听到阿娘说:“曦珠,娘不是要责怪你,你到了这个年纪,好奇这些,是正常的事。”
她擡起头,看到阿娘笑了笑。
而后她被揽到怀里,听着阿娘温柔缓慢的声音,说着那些令她似懂非懂的话。
她只清楚地记住了最后两句。
“曦珠,你要记得,这件事要与喜欢的人做。”
“它是一件能让两个人都高兴的事。”
——
月影偏移,几度轮转,院里的桂树开花时,中秋将至。
爹爹却还在外做生意,没有回家。
他总是这样忙,忙地许久不见人,但每次回来,总是能给她带许多新鲜的玩意,她也是能原谅爹爹的。
傍晚时分,她从外和赵闻登、周暨、露露玩回来后,忽觉得肚子有些坠坠,好似有什么在流出来。
她忙躲在屏风后,拢高绯红的纱裙子,t半脱下白裤子。
呆望上面刺目的红,怔了怔,赶紧将裤子提起穿好。
她并紧着腿,惶恐无措地跑去找阿娘,一见到人,啪嗒地掉下两颗眼泪。
“阿娘,我来葵水了。”
阿娘帮她把染血的裤子换了下来,拿热水给她擦洗干净,又教她怎么用月布,如何绑得牢些,不会掉出来。
还让丫鬟去熬煮了姜糖水,让她喝下去。
“不好喝,也得喝完了,肚子才不会疼。”
她忍着那股辛辣的味道,端起碗,屏气喝完。
阿娘给她揉着肚子,片刻后,暖乎乎的感觉蔓延全身。
“还难不难受了?”
她依偎在阿娘温暖的胸前,摇头说:“还有一点,但比方才好些了。”
那天夜晚,她跟阿娘一起睡。
窗外好圆的月亮,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地屋里亮堂堂。
一切都静悄悄的,她缩在阿娘的怀里,突然想到露露的话,问道:“娘,露露说来了葵水,就可以嫁人生孩子了,生孩子是不是很疼?”
阿娘搂住她,轻声细语:“是呀,那时为了生你,将近一日一夜没合眼。”
她摸摸阿娘平坦的肚子。
她知道的,孩子都是从这里出来。
衣裳被掀开后,露出肚皮上好似西瓜的纹路,浅褐色,有些微微发皱。
她憋着嘴,突然很想哭,趴在阿娘的身上,低头,亲了亲她的肚子。
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阿娘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眉眼柔和似水,道:“虽觉得很疼,可生出这样一个乖女儿,我便觉得此前受的苦,都值得了。”
她被阿娘抱地更紧些,亲吻额头。
“曦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这世上,娘最为珍视宝贵的人。”
她擡头,有些疑惑地问道:“那爹爹呢,爹爹就不是了吗?”
阿娘笑说:“你爹爹也不能和你比。”
“在我与你爹爹心里,你都是最重要的。”
——
她有时也会胡思乱想,自己以后会嫁给什么人呢?
她告诉露露的时候,露露困惑地问她:“珠珠,你以后不嫁给阿暨吗?”
是呀,露露家已经和赵闻登家说好,过两年,等露露及笄之后,便会走三书六礼,嫁进赵家。
两家是对门,都是商户,还知根知底,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没有比之更好的事了。
她也有陪着一起长大的人。
周暨比她大两岁,从小就护着她,扮家家两人都在一起。他会带她玩,会给她买好吃的。
前些日子,还带她出去,偷偷学骑马,结果马疯跑出去,把她摔地脚走不了路。
到深夜里,爹爹方带人找过来,破口大骂周暨,他一声不吭地站着被骂。
可这本来就是她的错呀,只是周暨被她胁迫罢了。
她想到周暨受的委屈,也有些闷闷不乐,脑袋搭在膝上,手揪着石阶缝隙里冒出的小草,说:“可我以后是要留在家里,不嫁出去的。”
露露问:“那你喜欢阿暨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呀。”
那时,若是想到以后要嫁的人,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人,便是周暨。
但三日前,周暨过来找她,问:“珠珠,你以后可不可以嫁进周家?”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不去别人家的,我要留在家里陪阿娘爹爹。”
他有些急迫道:“可我们两家不过隔着一条街,住得这样近,你嫁给我,以后总能经常回家看爹娘。我也会时常陪你回来。”
她还是摇头。
“那也不行,嫁进你家,是不是算你家的人了?”
“我阿娘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倘若我嫁出去了,他们会难过的。”
她是喜欢他,但她更喜欢自己的爹娘。
更何况阿娘已经在教她盘算那些复杂的账面,说以后家里攒下的家业都交给她。
阿娘在生她时险些难产而亡,爹爹害怕不已,便没有再与阿娘给她生一个妹妹或弟弟了。
她是家中独女,而周暨也是家中独子。
但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应当争取下,看着他道:“阿暨,你若是想与我在一起,除非你愿意进我家的门。”
至于后边的渺无音讯。
她早预料到,但还是有些难过,连晚膳都吃不下。
爹爹安慰她说:“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哪里急得来,以后爹爹定给你招个好夫婿,咱们不去别家受委屈,在自家多好?有爹爹在一日,谁都不能欺负咱们的宝贝女儿。”
“来,告诉爹爹,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爹爹一定照你说的去找,保管一模一样。”
阿娘在旁掩唇失笑。
她啃着阿娘递来的香酥鸡腿,含糊道:“要长得好看的。”
“那肯定啊。”
爹爹笑应道:“咱们家姑娘这样好看,定也要找个好看的,才配得上你。”
“还有呢?这人还要怎样?”
还有呢?
她一时想不起来,愁眉思索着。
阿娘笑道:“你别问得她这晚都睡不着了。”
爹爹笑呵呵道。
“不急不急,你年纪还小呢,慢慢想,爹爹给你慢慢找,定给寻个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
是呀,她年纪还小,急什么呢。
她没想了,总归有爹爹帮她找呢,阿娘给她看呢。
最后定下的夫婿,也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
但在之后的很多个深更半夜,她做了所谓“思春”的梦。
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浓眉深目,鼻梁高挺,眼眸漆黑如墨,却不会让人觉得怕,总是带着笑。
身形高大,宽肩窄腰。
手也很好看。
宽大修长,指骨分明,手背青筋蜿蜒微凸,一直延至紧束的袖里。
她想,她从未见过长得那般好看的人,脾气也很好,甚至比周暨还好。
自从那回对话后,周暨都好些时候不理她了。
但梦里的人不会,不管她如何对他生气,他都会哄她。
他俯首笑说:“我入赘你家,给你当夫婿好不好?”
他的声音,也是她听过的所有男子声音里,最好听的了。
她欣喜地点点头。
“好!”
他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她眸子弯弯地看他,回道。
又说:“你能不能再低下点头。”
他有些高,她踮脚都够不着他。
“做什么?”
他问着,却听她的话,将头再往下低,脖颈都弯了稍许。
她伸出手臂,勾抱住他的脖子,脚尖踮起,猛地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他愣住了。
轻微响亮的一声,让她不由得害羞,忙不叠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她垂着脑袋,抿了抿唇,还在回味。
这便是亲吻的味道吗,但好似她又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复擡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踟蹰地咬了下唇,还是问道:“你想不想亲我?”
这句话出口,好似愈加理直气壮。
“我亲了你,允许你也可以亲我一下。”
她想知道被人亲,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他似是觉得好笑,眉梢都扬高了,在她忍不住羞意要转身跑走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拉近些,唇角挑笑道:“跑什么,不然我怎么亲你?”
他擡手撚着她的下巴,略微擡高,目光直落进她的眼里。
她不适地要偏过脸,但在下一刻,他的脸倾压下来,唇落在她的上方,而后轻触她的唇,浅尝辄止里,又托着她的后颈,想要探入她的口中。
她惊慌地紧闭着唇,睫毛颤个不停。
他没有急,缓缓地厮磨着,等待她适应,逐渐加深的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她快要窒气时,他放开了她。
抵着她的额头,轻吐气息,笑问:“喜欢吗?”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红着脸,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眨巴着看他。
“嗯,喜欢。”
她喜欢他亲她。
——
他说,他愿意入赘做她的夫婿,但好似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
他的父母兄弟都在那里,他却一个人跑来津州。
她有些担心,怕他只是说好话哄她。
可她也不愿意,跟他去那个陌生的地方,他的家。
他的家世,好似比她家好上许多。
她高攀不起。
“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就不能继续待在津州了?那我不要了。”
他不能做她的夫婿,她会比周暨拒绝时,更难过伤心些,但阿娘爹爹还会给她找到更好的夫君。
她竟将心里话说出。
“我不是非你不可的,我还可以找别人。”
他像是被气到了,捏了捏她的脸颊腮肉,不疼。
哼笑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点没心没肺呢。”
他叹口气,又郑重地对她道。
“我既答应你,便不会反悔。”
他在她的爹爹阿娘面前,倾诉着对她的情意,而后双膝弯下,希冀得t到首肯。
她躲在屏风背后,探出半个头,看到他挺直的脊背。
也看见爹爹吃惊地瞪圆眼,张大的嘴好半晌都合不上。
手里的茶盅斜了大半,茶汤将要倾出,被跪着的他及时扶住。
阿娘也是一动不动,震骇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爹爹将茶盅放到桌上,终于回神,忙着摆手,道:“不妥不妥!你这样的身份,说破了天,哪里来的入赘说法,咱们家门小,只得一个女儿,更不会让她进到那权斗纷争里。”
阿娘跟说:“过些时候,京城来人接应,你跟着回去吧。”
爹娘皆不同意。
他却一再坚持道:“还请姨父姨母照看好曦珠,等我将京城的事料理妥当,会与爹娘说及此事,旁杂不需您们费心,只等我的消息就好。”
——
何时等来他的消息,在梦里,光阴转瞬即逝。
她再次入梦时,她大抵与他成婚了。
新婚的翌日清早,她疑惑问道:“不是说第一次会疼吗?我只觉得起初有些难受,后头好舒服。”
她拿这种事与他探讨起来。
她没羞意,反倒将他说地偏过脸,轻咳一声。
她喜欢和他做,但有时得了趣,便有些不想管他,累地摊在床上,只想睡觉。
磨地他按捺不住伸手,打了下她的屁股。
又好笑道:“你是舒坦了,就不管我了?”
她困地眼皮都睁不开,嘟囔道:“那你自己动,我要睡了。”
好一会儿,都没点动静,等她一觉睡起,夜都深了。
他早给她擦干净身,穿好衣裳,盖上被子。
“你不要吗?”
她轻问。
她听得出,他的呼吸声,还醒的,没睡着。
他阖眸将她抱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明日不是还要去玩,不弄了,你睡吧。”
她想,他应该是自己解决了。
她将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在他怀里蹭着,找个舒适的地,想接着睡觉。
倏然地,被他按紧后背,沉声落下。
“再动就别睡了。”
——
多少年的岁月过去,他却还在吃那种药,并不想与她有个孩子。
她有些怕疼,可也想与他有个亲生孩子。
甚至有时出神地想,倘若两人有了孩子,该有多好看啊。
但他始终说:“你年纪还小,身体还未长好,过个三四年,再生不迟。”
他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还是呛道:“说我年纪小,那你那么早娶我做什么。”
他只是笑笑,任由她发脾气。
又跑去和她的爹爹说:“爹,我想与曦珠再晚些年要孩子,我也不会让她喝避子汤,那种东西吃了总归对女子身体不好,我自己有吃药,您放心好了,也不会对身体有伤。我既娶了曦珠,会清楚负责。”
这番话,是阿娘来告诉她的。
有时,她都觉得阿娘偏心。
阿娘笑抚她的肩,柔声道:“人都入赘了,还当着那样大的官,你该体恤些他,怎么成了婚,反倒比做姑娘时还要娇气了?”
她闷声说:“那也是他惯的。”
她扑进阿娘怀里,急问道:“阿娘,你是不是喜欢他,比喜欢我多?”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肉,这世上娘最爱的便是你,谁都比不上。”
阿娘的安慰,让她心里好受些,可回去后看见他,还是来了气。
他剥了一个白玉枇杷,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后,仍旧不理他。
“有什么事你要与我说,还是我哪里又做错了?哪有恩爱夫妻,隔着肚皮猜心思的。”
他笑问,剥着剩下的枇杷,一个个地递来。
她一个个地吃掉,吐出黑色的核到盘子里。
哄了好一会,她才把与阿娘的对话,告诉些他听,睨着他道:“你说,我是不是不知道心疼你?”
“哪里?”
他陡然反驳,眉眼含笑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乐意给你做事,高兴得很。”
她瞥他脸上那般自得的笑,也绷不住地笑出声来。
*
都是些散碎的片段。
断断续续,总是梦不真切,被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浓雾笼罩。
每次睁眼醒来,她都会忘记那人的相貌,也会忘记两人都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脾气很好的人。
她实在很舍不得那样好的人。
有次被屋檐上踩踏过的猫叫声惊醒后,曾试想过把梦里的事写下来,但等她揉把昏昏的眼,赶到书案前,拿起毛笔时,那些事如同一缕青烟,缥缈地没了一点影子。
她将这个好梦说给躺在病床上的阿娘,想让她有点新鲜事听。
“娘,其他我都记不得了,但那个人对我很好很好。”
“倘若知道是哪家的,长什么模样,把他找着了,招到咱们家做女婿,娘也好放心你一个人在世,还有另个人照顾你。”
阿娘颤吸口气,脸颊虚白地咳嗽一声。
她慌张地寻来帕子,但那声咳连绵地并不停歇,一声接一声,直至呕出血来,洇红了被子。
“娘!娘!”
她哭地声嘶力竭。
*
爹爹因行商逝于海寇之手,尸骨落于大海,再也打捞不回。
春去秋来,体弱的阿娘病倒在床,几无声息地唤着她的名。
“珠儿。”
她跪在床前,那只干瘦却温暖的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枯哑着声,艰难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了。”
“你年纪还小,你爹走在前头,没个商量的人,娘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送你去京城卫家。但你得记住,去了那里,谁的话都不能全信,你唯有相信自己。”
“你爹这辈子留下的积蓄,我已给你整理好,到时一起带入京城。但还有一桩事,我要另外告诉你,我与你爹爹曾留了心,分了部分金银出来,就放在这座宅子底下,以备你不时之需。”
“这座宅子千万不能卖,倘若你以后得空,能回来看看我和你爹,好歹有个地方住。”
“或是京城实在不好,你只管回家来。”
……
声低弱下去,再也听不见。
梦境摇摇欲坠,濒临崩塌。
*
曦珠从梦里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她静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明。
看清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
恍惚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过吹些冬日的风,腹中便坠痛难忍,疼地她冷汗直流,昏厥了过去。
她没有动,模糊地听着窗外的说话声。
“傅总兵,夫人的身体,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样一副药吃下去,内里亏损严重,以后只能慢慢调理了。”
“知道了。”
“她疼地厉害,可能缓解?”
“有一个法。”
……
她的心没有波动半分。
过了须臾,她听到推门声、关门声。
他走了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朝她愈近,最终停在床畔,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了她脚下的被褥里,把被角压实,不漏一丝风进去。
他又走到一边,蹲身用铁钳拨了拨铜盆里的银丝炭,再添了五六块新炭。
沉默之中,站起身,皂靴将炭盆踢地离她更近些。
走回来,重新来到她面前,握紧的拳松开。
而后坐在床沿,他伸手进被褥里,掌心放在她的腹部,动作放轻地,隔着衣,一圈圈地给她揉着。
他的手掌很热,力道适中,她紧蹙的眉慢慢放平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曦珠知道他是怕自己一开口,忍不住再提她欺瞒他,喝了那碗断绝子嗣的药汤,又会发火。
她起初跟着他时,每一次结束,都会喝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但不知过去多久,忽地在一个夜晚,结束之后,她被他抱在怀里,疲惫至极地要睡过去,骤然听到他落在她耳边的轻音。
“曦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一刹清醒,闭着眼假寐,却再也睡不着。
天亮他走后,那碗应当呈到她面前的避子汤,并没有出现。
她坐起身,穿起衣裳,对镜收拾好自己,离开了总兵府。
出门后,灰蒙的天色里,她走在大街上,进了一家生药铺,买了一副绝子药的药材,回到自己本该居住的地方。
避开所有的人,她将那包药熬煮了将近一个时辰,放地稍温后,端起粗碗抵在唇边,蓦地停住。
她想起了一桩早应该忘记的事。
但那刻,不知为何会想起来。
与许执定亲之后,在决意好好对他,一日比一日地喜欢他后,她曾想过与他倘若有了孩子,会是怎样一番画面。
他读了那么多书,且是二甲的进士,那般厉害,性情温和,耐心也很好。
以后一定会教孩子好好读书,明理大义。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滑过去时,她张开了t嘴,将那碗浓稠的药汤都喝了进去,至苦地胃里抽搐,她一滴不剩地喝完,捂住了嘴,不让它吐出来。
她有些想哭,但已然没泪水流出来。
她知道傅元晋得知后,定然会震怒。
哪一日呢,她看着怒火中烧的他,踹翻了椅凳,然后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按在床上。
她的后脑被床头磕到,有些疼,眼前发晕。
却还是颤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绸带。
一如之前的无数次。
他没有碰她,坐在床边,手撑抵住爆出青筋的额角,凸出的脊骨微弯,承载着狂怒地浮动。
过了许久,他终于质问道:“什么时候吃的药?”
嗓音有些沙。
她躺在床上,将衣带系好,平静道:“在你第一次提到孩子时。”
傅元晋霍地转头,冷目凝她。
“所以为了不怀上我的孩子,你就去吃那种药!”
曦珠垂眸道:“我是卫陵的妻子。”
傅元晋沉着脸色,冷笑道:“你是在蒙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他一个死……”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目光却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曦珠知道。
而她不想让这个笑话,继续演变成另一个笑话。
在喝下那碗绝子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总是梦到过去,梦到阿娘。
阿娘把她搂在怀里,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她想回家去了。
快至清明,但她已有十二年没有给爹娘扫过墓了。
她还能回去吗?
*
青纱帐内,昏昏沉沉里,曦珠闭眼喊了声:“三表哥……”
“怎么了?”
卫陵还未睡,低声轻问道。
曦珠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地更紧些。
他答应过她许多次,等尘事平定,他会带她回家去。
每一次,她都记得。
他的身上,承载着漂泊无依十五载的她,将来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