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
七夕节过后的翌日大早,卫陵卯时二刻便到了军器局。
自那日下晌收到曦珠前去见秦令筠的消息后,接着设计亲事,再被家法责打,又是养伤,他已经有九日未来上职。
后背的鞭伤用过金疮药后,只好了六分,手臂胳膊动作间,牵扯到肌肉,还是会钝痛麻木。
但不能再待在府上,必须过来看看新改造的火.枪,进程如何。
大抵下个月初,狄羌内部的争权就会结束,阿托泰吉会成为新的汗王。
十月北疆天飘大雪时,其会率领羌人南下夺掠。
目前,皇帝虽与太子及臣子争权,但身体不虞,这些年更是沉溺于修仙问道,吃那些丹药补身。
不过几年的功夫,必会驾崩。
他必须尽快把狄羌的问题解决,纵使不能彻底灭掉这个异族,也要重创羌人,将他们赶到足够远的地方去。至少四五年内不能再犯大燕疆土。
如此,才能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常留京城,有精力去应付后面朝局的变化。
天才微微亮,马被小厮牵去马厩看管,卫陵迈步,跨过暗红门槛,走进了衙署。
工部下辖五局,军器、宝源、鞍辔、皮作、杂造。
其中最为重要两局,当属宝源局与军器局,一为印钞制钱,事关全国财政;另一为制造军器,总内外军器之政。
与陆家结亲不成后,他退出神枢营,再在父亲的安排下,以副使的官职,空降此处入职。
起初,他的顶头上司正使不大敢管他,也懒得费功夫让个世家子弟做事,玩了十余年,能会些什么?
随便到哪里玩去,哪怕在局内睡整日的大觉,都没什么。
只要别惹出祸事,到时他还不好给镇国公交代。
但谁知人到局内第一日,不好好在指挥部待着,跑到那些作坊去。
军器局除有东西指挥部,最多的便是各类制器作坊,工匠人数众多,细分枪部、弩部、鳞子部、器械部、甲部……
正使听底下人的回禀,说是那卫副使把各个作坊都逛了一遍,最后回到枪部,与那里的工匠谈地兴致勃勃。
正使听过一耳朵,并不放在心上。
未曾上过战场、经历残酷的少年儿郎,总是对那些能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感兴趣。
但不过几日,他的案前就呈上了一摞图纸。
开始不在意地翻看,越看越心惊,骇然地站起身,拿着那些绘制精细的图纸,再细细地看。
不过第二日,从北疆卸任主帅回京,任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的镇国公下了指令,让他赶紧按照图纸,吩咐工匠将现有的火.枪进行改进。
正使早些年辗转各地,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后年迈多病,便退到了军器局任职。
摸过各式武器,便能知卫三子送来的图纸,到底对战场形势有多大的益处。
心下感慨,不愧是卫旷的儿子,又愤然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此后,有关改进火.枪之事,大半交给了卫陵。
只有关进程,隔日向他上报就行。
成片的作坊连接在一起,占地宽阔,周遭沉重的打铁铛铛声,一声叠过一声,交错而有规律地震动。
天色渐亮,卫陵朝枪部所在的作坊走去。
前世,在凄寒北疆的那三年,受限于皇帝的猜忌、六皇子党的攻伐,还有军费拨款不足,他只能另寻办法除去狄羌。
改进火.枪的图纸便是那时考虑绘制,但到底因军务繁忙,不能专心其上,还有许多缺漏。
而在次月,也即是翻年后的正月,太子逼宫却被姚家泄秘,掌管金吾卫的姚顺成倒戈六皇子……
是曦珠的那封信,让他得知了京城的剧变。
兴许是形势急迫,太子并未将要逼宫的事,与他商议。
之后,他腹背受敌,狄羌与军营叛将联合,泄露军情;所谓新帝的旨意,派人押送他回京。
一个个都要他的命。
不算重要的改制武器,便耽搁住了。
重生回来后,他回想许久,才续接前世那些难眠的夜晚,将图纸完善。
但到底要将实物造出,才算功成。
届时对敌狄羌,会轻松一些,让他尽快回到京城。
卫陵到达枪部时,洛延快步上前,被沸腾铁水的锅炉,烤出的黑红脸上,浓眉紧皱。
洛延是洛平的父亲。
他万万没想到儿子在神枢营当值,会结识镇国公的第三子。这年初公府办宴,卫三子还邀请儿子过去赴宴,并带他认识了镇国世子,还有许多武将勋贵。
洛家门第不显,也是到了这辈,才出了儿子这么一个武状元。
即便大燕重文轻武,但武官门阀也是牢不可破,若无人带领,便是再有本事,也是无用。
卫三子乐意带儿子进入,洛延自然感激不尽。
更令他没料到的是后面卫三子不在神枢营了,反转来军器局,还成了他的上司,并将最重要的改制火.枪之事,半托给他。
倘若此事最后能成,少不了升官赏赐。
洛延精神奕奕,已连续一个多月,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忙碌。
近两日,他遇上一处机关难题,但卫副使一直未来,他想不出法子。
不想今日一早,人就来上职了。
洛延来不及客套问询,先将难题说了。
卫陵听完后,点头只道一句:“我来想办法。”
他早知不会如此顺利,若是改进武器这般简单,战场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有关的具体事项,他都交给了洛延。
不仅是因前世与洛平的交情,洛平后来帮助卫家,还娶了妹妹小虞。这世,他得帮着洛家尽快在朝廷内站稳,当作还恩。
亦是因洛延算得上尽职尽责,他能放心。
与其交给其他工匠,不如给洛延。
这日一直到天黑,戌时三刻,卫陵才从军器局的大门出来,等骑马回到公府,已是戌时末。
翌日,又是这般度过。
却至侧门,恰遇到郑丑过来,两人索性在门处说起话。
郑丑昨晚已按照嘱咐,往铜驼巷去了一趟,这会是来报说。
他在门外等到将近亥时初,才见到那个叫许执的人,起初诧异问他是谁。
他道:“是卫三爷派我过来给你看病。”
虽是疑惑,但许执到底答应了他的诊脉。
郑丑将那人的病况一一道尽。
卫陵手里握着马鞭,眺望宽长静谧的街道,静目听着。
昨夜,许执那么晚回去,想来是在刑部遇到事了。
不免联想到秦令筠,听说已回到督察院。秦令筠现今对付不了卫家,对付一个许执,却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不是了。
但他已对许执提出帮扶,若许执真的需要,会来找他。既然没来,就是还好。
他对许执,已算是仁至义尽。
卫陵道:“辛苦你昨日等到那么晚了。”
又问起父亲的身体。
卫旷仍用郑丑为他养伤修身。
郑丑再答过。
等目送郑丑乘坐马车离去,卫陵才走进门里。
他并未回破空苑,而是径直去了春月庭,见那扇窗还亮着光,在门外等了会,召正出来往院里泼水,那个叫小圆的丫鬟,问道:“表姑娘睡了吗?”
小圆早见怪不怪,笑地行礼道:“还未,不过也快了。”
卫陵道:“去把她请出来。”
“三爷稍等,我这就去请姑娘出来见您。”
小圆忙跑到廊下,将铜盆搁放,推门进去。
不过片刻,那扇半开的门内,走出一个穿素白裙衫,半散乌黑长发的人。
卫陵看着朝自己越来越近的曦珠,整日不茍言笑的脸上,黑眸弯起。
月亮清辉里,花藤白墙下,每次分别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对她笑。
曦珠走到卫陵面前,仰头看他,以为他是有什么事要说。
尚未开口。
却先听到他说:“曦珠,我昨日已经让郑丑去看过许执了,但天太晚,没来得及与你说,你不用担心,以后郑丑会一直给他看病,直到他好了。若需药材什么的,便是我来出。”
“另外你放心,我还跟他说,倘或有哪里需要帮忙,尽t管来公府找我,我都会帮他。”
他本来不想告诉她。
卫陵看到那张瓷白明媚的面容上,出现了讶然的神情。
他唇角的笑不减半分,温柔的目光始终看着她。
忽然之间,他的腰被抱住,胸膛处靠来她的脑袋,微凉的发丝从他的手背滑落。
卫陵没动,只还在笑,声却变得低沉一些,问道:“怎么,又在哄我?”
曦珠心里涌出莫名的情绪,有些难受。
七夕过后,他们已两日没见了。
那夜的不愉,仿若就在眼前。
但再见,他却主动说起许执。
“不是,就想抱抱你。”
她轻抱着他,闻到了他身上刺鼻难闻的味道,是火药与铁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隐约的,还有汗味。
他或许也意识到这点,低道:“我的衣裳很脏,不难闻啊。”
说是这般说,话落后,双臂却紧揽住她的肩。
卫陵低头,半阖眼眸地,深闻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气息,心很平静。
与其让那些事永远都过不去,还不如利用,让她心疼自己,多爱自己一点。
唇角微扬,他将她温软的身体,更紧些的,圈在怀里。
*
七月流火,及至下旬,落了几场雨,天慢慢转凉。
朝堂之上,有关六皇子的正妃人选,争论吵闹几番,最终敲定为傅氏女,是峡州总兵傅元晋的嫡妹。
所谓嫡庶之分,傅元晋不过一个庶子,在家排行第七。
上头两个嫡兄,夭折一个,也还有三个庶兄。
傅家大权却全交给第七子,便连峡州兵权也在其手上。
皇帝此举,不言而喻。
书房内,卫远道:“傅元晋年纪不过二十七,却能掌一地兵力,我看过他几场主战的邸报,行事毒辣果决,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卫度跟道:“此人还是神瑞十八年的进士出身,文章笔墨不错。”
“娶妻温家一个远房女,虽是丧妻,但已跟温家绑在一处,这次六皇子妃定下,陛下少不了要把温甫正再提回来做官,进不了大理寺,也还有别的去处。”
自温滔之事后,温甫正被剥大理寺少之职,一直待职在家。
卫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静默片刻,摆手道:“傅家势再强,暂时还进不到京城,只能待在峡州那处,先不急。”
转问起长子:“近些日北疆有异动?”
卫远答道:“今日一早,才从那边传回的消息……”
卫家部分亲军驻守在北疆,有自己的消息道路,比皇帝还能更早得知当地的情况。
下首,卫陵背靠交椅,敛眸听父亲与长兄,及卫度的交谈,不置一词。
现在这种事,父亲也允许他旁听。
*
七月最后一日,正是休沐,卫陵早起去过军器局一趟,等回来时,已是晌午。
下晌过后,天又落雨。
院里雨丝蒙蒙,曦珠盘坐在窗边的榻上,见对面的人在看书,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兵书。”
卫陵眉梢轻扬,将书封朝她示意,道:“我这是临阵磨枪,不至于到那边去,什么都不懂。”
曦珠知道他说的是十月前往北疆抗敌的事,早前就告知过。
见他这般努力,抿唇笑了笑,安静地不再多言。
垂眸从桌上的白釉瓷盘里,拣了颗葡萄,慢慢吃着。
他得空在府上,便叫人去唤她过来陪着。
懒翻两页他拿给她的传奇小说,有些无聊地侧首,看窗外连绵淅沥的雨,还有雨中的梨花树。
快入秋了。
卫陵将早已烂熟于心的书,复看了不知多少遍,翻页时一个擡头,见她手肘抵在桌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弱雪白的小臂,手掌撑着下巴。
歪头正看外边的雨,长翘浓密的睫毛下,淡琥珀的眸一动不动,是在发呆。
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不自觉放在她身上,看到她另一只手,摸了颗盘里的葡萄,张开嫣红的唇,放进了嘴里。
脸腮微微鼓动,细缓地咀嚼着,汁水过多,有些流溢出来,丰润的唇瓣上莹亮剔透。
她还在看雨,伸舌舔了舔唇,将淡紫的汁又吃了进去。
卫陵一瞬觉得喉咙滚烧,干渴地吞咽了下。
又忍不住弯唇。
蓦地,清越冷冽的笑声响起,曦珠转首,他正望着自己,问道:“你笑什么?”
卫陵的笑越发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真想你快些嫁给我,来与我住在一块。”
曦珠有些莫名其妙,他突然说这话。
却不由得浅笑,轻“哦”了声。
谁知在她的轻音落下后,门外传来脚步声。须臾,阿墨探过身来,硬着头皮道:“三爷,王家公子,就那个叫王颐的,来找你了。”
想起之前王家要说亲,而现在表姑娘和三爷即将定亲,他就麻了。
两人还待在屋里,没法子,也得来禀报。
他还怕三爷早忘了这人,特意提了名字。
曦珠一怔,慌张下榻穿鞋,要赶紧离开这里。
“我先走了。”
却才迈出一步,就被横亘出来的手给抓住了手腕,卫陵神色不见波动,仍旧笑看她。
“你答应过我,陪我吃晚膳的,不许反悔。”
“先留下,等我打发走人。”
他不知王颐怎么就从江南回来了,但如今没什么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