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依
薄暮时分,内室填了冰鉴,却还有些热。
即便为她脱了外裳,单留罗衣,身上仍透出细汗,微湿了素色的衣衫。
卫陵将曦珠散落后背的长发拢作一束,托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怀里,靠着自己的肩。
看着落在床上菀草凉簟的夕阳,逐渐偏移,他缓缓道:“这几日我都想好了,十月北疆战事起时,我与大哥过去抗敌,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爹留守京城。他的身体不大好,不能再经战争劳碌,便在京坐镇,倘若这里出了什么事,我爹能解决得了。”
“我走了后,也能放心得下你,你现今是他的三儿媳妇,他不会让之前那种事再发生,丢了他的面子。至于后宅里,娘也会护着你。”
“倘若有什么不能他们知道的,到时你写信给我。”
“只有平定狄羌,北疆安稳后,我才能一直待在京城,不若那边隐患存在,总是扰乱掣肘,我没办法分心。”
“我也需要借这场战事,分得些实权,今后才好做事。届时我会让洛平与我一道去。”
他的手掌放在她纤弱弯伏的后颈,温柔地摩挲着,安抚着。
也将自己的打算,粗简地说与她听。
“你告诉我的那些事,不会发生。纵使前世的最后,到了那般急迫境地,皇帝都没能废掉太子,不仅因卫家手里有兵,更是因文官大多推崇的嫡长子继位,那些老臣在太子身上耗费心血,其手下门生官员也多追随太子,绝不会轻易退让。”
现还不到剑拔弩张、党派攻伐的时刻。
“至于后来太子逼宫,姚家泄秘,现不能追究,目前金吾卫统领姚顺成与我爹关系尚好,不过我会留意。”
“还有姜家,我也不会放过,但时候未到。”
……
他将声放地低了,在她耳边说着所谓的逆言。
曦珠慢慢擡起头,望向了他。
窗外流泻的灿然霞光,映落她胜雪的面容,淡琥珀的眼眸蕴着一层水雾,潋滟绝伦,直直地看着他。
卫陵伸手,勾挑起她的下巴,调弄道:“怎么,你说的我上辈子那般厉害,总不见得这种事我想不明白,太没用些了。”
他含笑问。
“还是你不相信我?”
曦珠拨开他没用什么力道的手,轻吸了口气,鼻腔里尚有些哽,但在听完他的一番话后,她已经缓了过来,莫名安心下来,低声应道:“相信的。”
若非诸多尘事所碍,她与他,早该两心交付。
卫陵笑意更深些,道:“那就好,总归你别多想了,凡事都有我在。”
曦珠踟蹰下,还是问道:“那秦……令筠呢?”
“他现还在养伤,至于后边,得看到他下一步路,才能知道他重来的意图。秦家还与卫家交好,我们只能等,家中还是父亲做主,我不能多说。”
卫陵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柔软的手心,垂下的眼睫遮去晦暗的神色,轻道:“接下来我们没多少日子在一起了。”
不过三月之期在京。
与狄羌一战,不知要耗时多久,新汗王阿托泰吉难以对付。前世受到颇多限制,一直未能杀了他,但这世必须尽快除去此人。他才能有精力留在京城,以应对后面的事。
还有军营里藏着的奸细叛徒,他要去处理了。
再擡眼,卫陵扶住她的腰,笑着道:“起来吃饭吧,不若饭菜都凉了。”
他们已坐在地上说了好一会话。
“好。”
曦珠应声,有些窘迫地从他的腿上爬起来。
单薄的衣几分凌乱,她背对着他,拢住头发在肩侧,拿起床上搭放的外裳穿上,低头系着腰间绦带。
背后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曦珠知道他在看她。
但她并未出声。
转过身,他倚靠在窗边的雕云龙长案上,身旁的粉白釉弦纹瓶里,插着翠绿的松柏竹枝。
神情懒意,正毫不掩饰地盯着她。
西去的阳,落了半边在他霜白的内衫上。
他肩背有鞭伤,天热,且还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未穿外袍,就连衣襟领口都松散,露出横亘的锁骨。
卫陵看了看她披散的发,转望室内布置,歉笑道:“我这里没设妆台,要照镜梳发,只有面架处有镜子。”
说着,他起身走来,牵起她的手往旁边的湢室走。
丫鬟已送来清洗用的水。
他还是没离开,就站在一边的金漆玻璃屏风处,唇角噙笑地看她。
曦珠对着黄花梨簇云纹六柱面架盆,上悬的一面葡萄缠枝镜。
这里的布置,更甚破空苑的一切,她都熟悉,在前世入住这里后的那半年。
她擡起手臂,将落在后背的头发,都合在手中,绕了几个圈,反旋过去,接过他递来的珍珠银簪,斜插了进去固住。
盘好发,她略弯了腰,低头抚起铜盆里的清水。
双眸阖上,微凉的水将脸上的腻热洗净,也把她脑里的最后一点混乱洗掉。
这几日发生的事,如同激涌而来的浪潮,让她反应不及,没料到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分明最初只是想卫家脱险后,她便离开京城。
可如今却与卫陵有了亲事,国公与姨母未询问斥责她,便连世人的刺言笑语,都朝向他一人。
他也答应了她,等以后局势稳定,会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他还说,都会没事的。
她相信他不比前世差,以他的能力,定会让这世的卫家,安然无恙。
但,她还是有一丝不安。
似是为了逃脱一场噩梦,陡然跳入一场“美梦”里。
仿若陷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不知那些曲折的道路,最终要引她去往何处。
她知道当今只有嫁给卫陵,才能得到庇护,但她还是觉得迷惘。
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前世的她,曾因喜欢他,虽知不可能,却仍幻想嫁给他;
但重来,却是因为……
擡头睁开双眼,人更清醒些。
满面挂着水珠,曦珠看到架子上叠挂着一条白巾,面向镜里的人,被水湿润的唇轻抿下,终究唤了他一声。
“三表哥。”
身后之人问道:“什么事?”
“……我想用你的巾帕。”
卫陵失笑,“你尽管用就是了。”
他又道:“我没想你会在我这处睡着,你要用的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备好。”
这番话,有几分促狭揶揄。
曦珠忙将眼从铜镜里移开,拿帕子将脸上的水都擦干了。
触及时,松软里,有一股淡淡的青木香气。
“你还与我说,这些日都好好歇息的,别是在骗我?”
见她收整好仪容,卫陵拉住她的手,往外边的厅里去。
曦珠跟着他。
“没骗你,只是午间有些困。”
她的声音有些低。
也不知是何缘故,看到他睡着,她不觉泛起困意。且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
卫陵笑一声,没有继续调侃追问。
直到摆放了饭菜的桌前,他道:“先将药膳吃了,再吃饭。”
他没忘了郑丑所说的话。
曦珠蹙眉,看着那一整碗姜黄的药膳,还在冒着浓腾的药味。
还未入口,已生出厌恶抵抗。
卫陵将人拉坐下圆凳,道:“能吃多少是多少。”
他知她不喜吃药。
曦珠用瓷勺翻了两下,抿紧唇,端起碗,一口口舀吃起来,抵住反胃,全部都喝了下去。
她知他是为了她好。
放下碗,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她松缓口气,听他笑说:“上回才吃小半碗,这回能都吃完,很棒了。”
这般有些哄孩子的语气,让曦珠没耐住朝他瞪去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的相处,调转了过来。
从前,总是她觉得他孩子心性,而现在,会不自觉地想要依靠他。
她唯有相信他。
也只能依靠他。
曦珠心里都明白,她默低着头,吃他夹到她碗里的荷叶粉蒸肉。
软糯里裹着荷叶的清香,甜中带咸,肥而不腻。
“这个酿茄子也好吃,你试试。”
卫陵正要夹一箸给她,忽听道。
“我不喜欢茄子。”
他望向她。
曦珠的神色很平静。
现在的她可以选择,不必如前世,在那般穷苦境地,只能过吃糠咽菜般的日子。连生病时所喝的红糖,都是乞求来的。
她更不愿再迁就任何一个男人。
遑论在卫陵面前,不喜欢的,说t喜欢;而喜欢的,说不喜欢。
亲事既定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只是不想自己在他面前,唯有接受他所有的好意,不能拒绝。
药膳可以吃,但其他的,却连选择都没有。
“不喜欢就不吃。”
卫陵笑笑,不在意地将夹起的酿茄子放到自己碗里,声音很平和:“我们还未在一起生活过,这种细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尽管告诉我,我都会记住,不会忘记。”
曦珠喉间微噎,点了点头。
直到吃完饭,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将退,天地间的所有景象,皆徐徐隐匿进昏暗里。
一盏盏灯笼被点亮,高挂起来,照亮精致华丽的园子。
“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曦珠再三说着:“你身上还有伤,别再乱动,好好养着。”
卫陵却坚持道:“我不是腿折了,这点路,还能走得动。”
她没办法,只能任由他。
一路回去春月庭的小道上。
卫陵始终握着她的手,纵使途中遇到做事经过的小厮,都不曾放开。
“我连更大胆的事都做了,还怕被他们看见吗?”
等人行礼告退,再走小段路,他不禁叹气道:“我们两个住的地方,隔的也太远些。”
黯淡迷离的光影里,晚风吹过偃湖水面,荡漾出一圈叠过一圈的涟漪,揉碎水中月光。
望不到尽头的藕花深处,幽幽飘出清香。
恍惚里,曦珠回想起在她真正十五六岁的韶华之年,她也觉得住地离他好远啊,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以至于相见的每一次场景,每一句对话,都显得弥足珍贵。
她小心地收藏进心里,不敢忘记。
常在深夜时,翻拣出来,喜悦地难以入眠,期盼下一次见面的到来。
而今的她,听到他这句话,不过笑了笑。
却什么都没说。
且行且慢,故意拖延。哪怕两人没有说话,他都格外高兴,与她在一起的时候。
但最终,卫陵还是将人送到了春月庭外,白墙花藤下,上次分别的地方。
皎洁月色下,他将她的手握地更紧些,依依不舍地望她,声调清冽,笑道:“你明日还来看我吗?”
怕她不来,甚至说。
“我们没多久在一起了,等我身上的伤好后,还要去军器局,到时,便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了。”
曦珠仰首,看着他英朗面容上,认真期许的神色,莞尔答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