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名声
青坠与阿墨被责罚仗打后,皆血肉模糊、瘫趴在地。
阿墨被其他小厮擡回住处,青坠则由小圆和蓉娘接应,搀扶回到春月庭。
曦珠忙拿着卫陵给她用的伤药,赶到丫鬟们居住的旁室,打了清水帮着处理臀上的伤口。
三十重板,将肉打地近乎烂黏,与裤子沾在一起。
青坠紧咬着枕头,颤抖地浑身是汗,泪水也将窃蓝的枕襟浸透。
曦珠眼里酸涩,拿巾帕将血水都擦净,把药给她敷抹了厚厚一层,洗干净手后,拨开她脸颊汗湿的发丝,看着已昏睡过去的人,对小圆低声吩咐:“今日你什么都别做了,就守在她身边照看,若有什么要的,立即来与我说。”
她又坐在一旁,等青坠的呼吸逐渐平稳,才离开,走回内室。
而后坐在榻边,通过大开的窗棂,在灿然光芒里,越过院墙上盛放的粉蔷薇,望向正院的方向。
蓉娘跟随身边,观姑娘惴惴不安的神情,猜想是为公爷与国公夫人,对她与三爷的最终处置。
此时此景,她不好说什么,能做的她已经做了,只得叹息,在另边默然地陪坐。
*
祠堂内被家法鞭打的不止卫陵,还有卫度。
“你说说你,正经事不去做t,在这里搬弄是非,之前弄出那回事我没打你,你不舒坦是吧!”
卫旷气地再抽了二儿子一鞭子,再怒视小儿子。
“一个个,都不给老子省心,索性你们来当这个家,我给你们这些能人腾位置!”
“这也是老子还活着,要是死了,我看你们两个要翻天!”
骂了两句,卫旷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卫远忙扶住父亲的手臂,却被推开。
“你去给我打这两个玩意!”
鞭子转交到卫远手上,又被盛怒的父亲盯着,他不敢松放,只得用了力地去打两个弟弟。
卫度不过十鞭,便受不住疼痛地匍匐扑倒。
卫旷心烦见人,召他的亲随给擡下去。
黄孟赶紧跟上去,给卫二爷看伤。从一大早起,他就没歇过,忙地团团转。
卫陵则继续被鞭打,后背全是血,拳头捏地咯咯作响,咬紧后槽牙,硬是不吭一声。
起初杨毓气啊,尤其是回想到玉莲的托付,再是曦珠的模样,并未对丈夫下令笞打阻拦。
但随着两厢沉默,一个不出声停止责罚,一个也不出声地挨打。
嫣红的血淌落,堆积在地,蜿蜒缓流。
她焦急起来,终见肉沫横飞,再挨不住,一把拉住长子拿鞭的手,呵道:“行了!”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浑噩钝痛里,鞭子甫一停下,强撑起的那口气散掉,卫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昏倒在地。
*
一直近黄昏时,蓉娘去膳房那边取晚膳,听闻三爷受罚鞭打,而今醒了,还在祠堂跪着。
她恐慌起来,这样子,怕不是和姑娘的事不成了。
回去路上,她甚至都思索起回津州。
越想越气,越是难过。
偷偷在外抹了两把泪,才提着食盒走进内室。
曦珠曲膝坐在榻上,将垂落裙上银莲纹的目光擡起,见蓉娘红了眼眶,就知她定去外头时听到了什么,指甲扣紧手心,张了张口,她终究轻声问道:“蓉娘,三表哥如何了?”
蓉娘本不想提,但瞧姑娘也是担心的神情,哀叹声,把食盒放在桌上,将方才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你姨母说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先别急,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决定的,咱们再等等。”
蓉娘宽慰两句,摸摸姑娘的头,勉强笑道:“来,别想那些了,先吃饭。”
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出来。
豆腐羹、葱泼兔肉、香酥焖肉、白汁圆菜汤。
将筷箸塞到姑娘手里,劝说:“晌午就没吃的,现在好歹吃些,再如何,这人也不能饿着。”
曦珠捏着筷,好半晌没动。
长睫微颤,她还是夹起一块焖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咽过喉咙。
端起碗,她开始吃饭。
一口口地,将香味扑鼻的菜吃了下去,填入早已饥肠辘辘的肚里。
他说过,别管他。
“不管我出了什么事,表妹都别管我。”
*
不过两日,不知从哪里吹出的风,京城到处都在传镇国公的第三子,强迫一姑娘之事,好似就是府上的表姑娘,被人无意瞧见。
曾经满京招红袖的人物,都是别家姑娘时时盼着他,何时要他倒贴上去。
不想大半年没点动静,名字再传起来,却是这等趣闻轶事,弄得谁人都好奇起那表姑娘来,竟能拢住卫三的心,让人都用上迫害手段。
便连贵门宅院里都在疯传,一时甚嚣尘上。
暂且不提公府外头,等这事进到府里,还在思索该如何处置两人的卫旷连连拍桌,喘气不及,大怒骂道:“这是让人耻笑我教子无方!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从前再是恣意狂言,风流在外,小儿都不曾惹出真正的祸来。
忙让人去拦截流言,却知为时已晚。
杨毓见人咳嗽不止,赶紧取药端水,给他喂食吞服,自己也气地骂了声逆子。
她已预料到此时那些官家勋贵的夫人们,如何聚在一起说笑起来了。
*
卫家祠堂离春月庭很近。
明月皎皎,高挂暗幕,满天星子陪缀。夜风裹挟着盛放的晚香玉花香,飘漾而来。
曦珠走在石径小路上,在月辉下,慢步穿过园子的葱郁花木。
一直到高大槐树下,她停下脚步,驻足在一处假山背后,看向从纱窗透着昏黄光亮的祠堂。
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进去,怕里面除了他,还有别人在。
也怕被人发现。
“表妹。”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
曦珠猝然回头,见到来人,下意识地想赶紧跑走,但接着听到:“你别紧张,我知你是来看卫陵的,不会说出去。”
卫远看人低着头,惊惶朝后退步,赶紧出声。
曦珠擡头,看到他脸上有淡笑。
卫远将手里的攒盒递了过去,说道:“这里面装的是药和吃的,他今日吃的东西少,怕夜里还会饿,药也该上第二回了。”
“去吧,我在外面给你们放风。”
“大表哥。”
曦珠心里泛起一丝酸来,唤了他一声。
卫远只是笑笑,纵使有许多想问,但最终什么都没问。
*
卫陵跪在蒲团上,面向红漆供桌上,摆放的列祖列宗牌位。
稍微动动胳膊,牵扯后背的鞭伤,立时钻心裂骨的疼痛,不敢再动,低眼看滴落在石砖上的汗。
却在此时,听到门外轻悄的脚步声,是印刻进脑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一刹回首,然后看见了她。
曦珠提裙跨过门槛,慢慢走了过来,停步在他身边,弯膝跪在另一个草色的蒲团上,将手里提着的攒盒放了下来。
“怎么胆子这般大,敢在这时候来找我?”
他漆黑的眼眸望着她,谑笑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
卫陵脸上的笑渐渐收敛,而后伸手,一把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抱住。
曦珠头抵在他的肩膀,透过单薄的一层白衣,闻到他身上交杂刺鼻的血味与药味,她推推他,闷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卫陵与她耳鬓相贴,强忍背上激涌的疼痛,暗下深吸口气,低声道:“太难看了,我不想给你看见。”
他轻抚着她的发丝,闭眸嗅闻蕴藏的馨香。
“别担心,我自小被打惯了,况且他是我爹,总不能真的将我打死。”
曦珠喉间微哽,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外面的流言是你弄的吗?”
她知道的,若要嫁给他,自己的身份是够不上的。可如此做后,世人议论的矛头都会调转向他。
他拥着她,沉在她的气息里,声音很平静。
“曦珠,我不在乎外人如何说,本就是我没护好你,才让你遇到那样的事。”
话音未落,他感到怀里的她颤了下,兀地玩笑一声。
“只要你不觉得我真是坏人就好。”
唇近贴于她的颈侧,摩挲地游移,声愈加低沉,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薄白的肌肤。
“若我真是坏人,你早落我的手里了,还需忍到现在吗?”
戏弄的话,让她放缓下来,佯装般推一把他。“松开。”
卫陵没有松开半分,还是抱着她,却缓缓将头低下,靠在她瘦削的肩上,忽然问道。
“倘若这般后,他们还不答应你嫁给我,我带你离开卫家,我们私奔去,你会怕吗?”
曦珠终在他的低头下,看到明煌灯火里,那些暗沉漆红的牌位,正俯瞰底下的她与他。
她轻声问:“去哪里呢?”
他揶笑,却认真地低声回她:“到你家去,只是到时恐怕我身无分文,又没什么地位,还要表妹养我,你可不能嫌弃我。”
他又一次坚定地说,让她安心下来。
曦珠没有应答。
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缓声道:“别抱了,你祖宗的牌位还在上面看着。”
“别管他们。”
卫陵搂住她的腰,语调跟着软低下去。
“我本来没觉得身上有多疼,可你一来看我,我真觉得疼,只有抱一抱你,才好些。”
曦珠踟蹰下,将手放在他的后脑,摸着他缠覆白纱的头,柔声道:“我给你上药。”
“不要。”
他固执道:“真的很难看,等会我大哥来了,让他给我上药,只要你让我抱一抱。”
曦珠没有挣脱他的怀抱,也不敢多动,怕碰到他的伤,只得无可奈何地任由他。
他问:“这两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她答:“吃好的,也睡好的。”
卫陵便笑道:“那就好,总之别管我如何。”
摇曳的灯火里,他抱着她,仿若疼痛消弭殆尽。
沉默相拥,须t臾之后,他还是放开了她,摸了摸她柔软的脸,温声道:“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顶不过两日,我爹就会放人了。”
“嗯。”
曦珠站起来,看到地上的攒盒,想到大表哥的话,又叮嘱一句:“你也要吃些东西,别饿了。”
“好。”
卫陵颔首笑应,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后,香气飘远,匿于夜月辉光的林阴里。
*
一盏油灯放在地上,卫远盘腿坐在身后,给三弟一边抹药,一边叹道:“你明知爹平生最恨人威胁他,你还说出脱籍除名的话,别怪他打地狠。现外面传的那桩事,又是你做的,是不是?”
卫陵紧绷肩背,受着药侵噬鞭裂的血肉,不置可否,咬牙忍痛道:“是。”
卫远见那些纵横交错的伤都处理好,将金疮药放下,问道:“你与表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与我说吗?”
从去年底的除夕宫宴,三弟突然离席,再到寒食马球赛,不参宴会。
都是为了与表妹约会。
卫远不认为以那样的用心,三弟会做出近日这种种事,更何况今晚表妹的到来,更是应证了他的猜测。
盖因两人的身份门第。
但他隐隐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三弟有事在瞒着他。
从小,三弟是他带大的,有什么事都会与他说。便是不主动说,他问了,三弟也会如实告知。
昨日,他已问过一遍,没有得到答案。
“大哥,你别再问了,我不会说。”
卫陵看向大哥,回想到前世。
在曦珠与许执定亲后,外室之祸随之爆发,将才平息,接着狄羌犯境,他跟随父兄一起前往北疆。
在凄寒大雪的边境,一次饮酒驱寒之后,他告诉了大哥,自己喜欢表妹。
那时大哥满面熏红,醉笑说:“她与许执只是定亲,又还未成婚,既喜欢,就去把人抢回来!别等到今后留有遗憾!”
他知道大哥曾有喜欢的人,只是父亲早与董老将军,指腹为婚了大嫂。
后来两人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你大嫂千里迢迢自西北远嫁而来,来了公府帮娘处理中馈,恭谨贤淑。这么些年下来,我与她还有了阿朝,我没什么后悔,虽说遗憾,但事后回想,不过嗟叹一声罢了。”
他身为嫡长子,和镇国公府世子,没办法摆脱身上的责任。
经年而过,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妻子。
却希望三弟得偿所愿。
前世的卫远,如此说。
卫陵听从了大哥的话,那年十二月归京,在夜里的园子,遇到了曦珠。
他说出了那番自己畏死的话,也许是真地在倾诉,也许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澄澈的明眸里,果然显露出心疼,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
就像从前。无论是雪山梅林,亦或是上元灯会。
她的心里还有他。
没过多久,还去法兴寺给他求了平安符。
他高兴地夜夜翻看平安符,甚至在想,该如何去与她表明心意,解决掉她与许执定立不久的亲事。
想着想着,甚至会笑出声。
但这一切都终止于一个月后,长兄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父亲病逝北疆。
卫陵朝面前目含担忧的大哥笑了笑,道:“不早了,大哥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人影远去,树影婆娑。
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望着桌上的先祖牌位。
在曦珠离开后,隐约再想起一件事。
前世,在她初来公府的那年,是哪月哪日,他不知惹了什么事,被罚跪祠堂。
她半夜偷偷来看他。
他忘记了那时都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两人都说过什么话。
但心里却很清楚,她是爱慕他的,才刻意来找他,不过心叹:她的胆子真是大。
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喜欢她,所以不会记住。
在明白喜欢她之前的那些事,他差不多都忘了。
后来,他弄丢了她,让她颠沛流落,濒临破碎。
有朝一日,她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尽管清楚她不再是当初单纯的爱慕,但只要能与她在一起,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卫陵握紧了手中她做给他的,苍葭色的香缨带,无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