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家门
青坠不识陈冲,此前并未在公府见过这号人,被送到公府外的街口,从车里下来时,险些吐了。
为赶时间,怕表姑娘一直没回来,蓉娘去找国公夫人派人寻找,马车一路疾驰,颠簸不堪。
天停落雨,砖石湿润。
青坠急匆匆跑回春月庭,恰见蓉娘要出门。
“哎呦喂,你们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一个时辰……”
话未完,蓉娘陡地察觉出不对劲,惊问道:“姑娘人呢?”
她午睡醒来后,丫鬟小圆来告诉她,表姑娘与青坠出门去逛了,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这些日曦珠闷闷不乐,似乎有心事,总是一个人待着。
问了不说,既想出去走走,当作散心也好。
蓉娘如此想,做起针线活计,不过小半个时辰,乌云密布的天就打下雨来。
左右等着,始终不见人回来。
比及雨停,犹豫再三,还是去正院一趟,麻烦人帮忙。
才出门,就撞上青坠,忙不叠再问:“怎么就你回来了?”
青坠深吸口气,下足了决心,凑到蓉娘耳边,小声道:“姑娘……姑娘正与三爷在一起。”
她按照三爷的吩咐,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蓉娘初听第一句,全然傻住。待听完,两眼翻白,人差点昏过去。
她的天爷呦!
青坠忙扶住她。
整个夜晚,蓉娘都没睡着,忧心忡忡地等着翌日天亮。
*
混沌昏意中,曦珠侧过身,并没摸到枕畔的另个人,只有余温。
她一下子睁开眼,幽蓝的纱帐四围,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她忙坐起身,去掀帐子,门是阖上的,家具都浸在黑黯之中,唯楹窗攀着稀薄的光。
窗格的倒影落在灰白的地砖上,被拉成长形,直延到一扇烧蓝点翠的花鸟纹插屏,屏风上的翠羽熠熠发着莹光。
她怔然地看着这个陌生阒寥的地方。
忽挪到床沿,要穿鞋下床。
“咯吱”的轻微声,门开了,漏进外面暗沉的天色,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卫陵疾步走来,摸她的脸,担忧问道:“怎么醒了?”
“你要什么,和我说。”
而后听到她踟蹰的轻问。
“你……去哪里了?”
卫陵愣了下,仔细看她的神情,微茫光里,眸含微惧。他明白过来,心里泛起疼来,低声:“你喝的那副药膳,要熬煮两个时辰,我方才起去,让人炖上,怕早时来不及。”
他拢了拢她垂落的乌发,见她松缓的肩,喟叹道:“你在这儿,我能去哪里呢?”
“天还黑,上床再睡会吧。”
她擡起还未入鞋的双脚,回到床里侧。
卫陵将外袍脱了,也重新躺到床上,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的几无力道抚拍她的后背。
不过片刻,她终于睡去,头抵在他的胸膛,潮润吐息透过薄衣,隐约落在心口,愈发瑟缩抽疼。
却在这疼里,是足以令他珍惜万千的复得。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心翼翼,不敢惊动睡梦里的她,又一次亲吻她的发丝,嗅闻她身上的香气。
以此充填干涸十余年的深渊欲壑。
无声的呢喃:“曦珠,曦珠……”
窗外响起簌簌雨声,他最终吻了吻她微张的唇,满足地笑了笑,拥着温软的她,阖上双眸,继续思索那些事。
再醒来,已是辰时过一刻,天光大亮。
曦珠穿衣洗漱后,坐到桌前,看到桌上除去樱桃肉山药、炸春卷、红豆粥,角粽,还有一碗棕黑色的药汤,一碗不知炖了什么的药膳。
热气腾腾,药味浓烈,她不禁蹙起眉来。
卫陵碰碗试过温,道:“先把药吃了,再用早膳。”
“嗯。”
曦珠忍着那股味道,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
轮到那碗药膳,颜色姜黄,辨认出加些参片,药味不是那么烈,但先前的药汤灌入胃里,再难多吃。
吃了小半碗,一口比一口慢。
卫陵攒眉将碗移开,道:“别喝了,药膳不急,三两日喝次就成,本就是养身的。”
他夹了一个炸春卷给她。
“用早膳吧。”
曦珠松口气,这才低头吃起来。
又吃过一碟山药泥和一个角粽,转目见他用的很少,好似都没如何动筷勺。
曦珠犹豫问道:“你不吃吗?”
卫陵笑道:“我早膳吃的少,你多吃些。”
等她放下筷子,他又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窗前明光处。
外飘细雨,卫陵低头,给她脖子上被银簪划出的伤,和右手上被碎镜割破的伤,认真地涂抹过药,包裹上纱布,再把药盒塞进她袖子里,嘱咐道:“回去后记得擦。”
收拾过后,两人走出屋门。
卫陵伸臂揽住她的腰,撑伞倾斜,穿过一院湿淋花木,带她走到柅园外,低托起她荼白的裙裾,让她先进了马车,这才收伞上去。
马蹄踏地,慢慢走动,逐渐快了起来。
卫陵将她缠纱的那只手轻握,搁在自己的膝上。
半路沉默,直到拐入大街。
他倏地开口,再次道:“曦珠,你只要记住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与秦令筠毫无瓜葛。”
“回去后,对谁都别说话,若是我娘去问你,你也别管她,什么都别说。等这桩事彻底结束。”
须臾,曦珠垂眸点头。
“好。”
她微微捏紧了手指,也抓住了他膝上玄青的袍衫。
这是唯一的办法,绝不能牵扯进秦令筠,否则公爷和姨母……
卫陵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安抚道:“别担心,他不敢说他的伤是你造成的。”
*
今日并无早朝,不用摸黑去往太和门,却需辰时到户部,因江南水患的拨款赈灾,一直悬而未决。
卫度整理官袍后,原要出门,照料卫若的乳母却忽然急跑过来,说是小公子发起热。
昨日下晌一场大雨,再是夜里断断续续的几场雨,生来体弱的卫若又病了。
卫度赶去看过,小小的人满身红热,忙让丫鬟把常住府上的大夫黄孟请来。
乳母跪地讨饶,卫度心烦不已,大骂她明知夜雨繁多,还不仔细照顾,先暂罚三月月银,若是孩子好不了,直接赶出t府去。
又让随从去户部告假,晚一个时辰过去。
等黄孟过来诊断开药,卫度再陪病中的儿子。
方醒来的卫锦得知弟弟病了,过来看望,见到父亲,愤恨地瞪他,连声爹都不叫。
如此已是半年,从与孔采芙和离之后。
一大早上,卫度便被两个亲生孩子折腾地精疲力尽,等出门时,近巳时三刻。
不由想到爹娘提过的继妻一事,总归他要有个妻子管事。
这念头冒出来,记起这些日的新闻,孔采芙与沈鹤,竟在议亲。
才和离半年,就要二嫁了。
卫度烦躁不堪,甩袖走向侧门。
将至门房处,听到两个仆从说话。
“三爷昨晚没回来,表姑娘也没回来,凑巧了,这是干什么去了?”
“表姑娘不是说出去逛逛吗?”
“哎,我昨日瞧见青坠回来的,怎么她没回?”
“谁知道呢,但三爷这大半年可都准时归家,难不成昨夜又去哪里玩了?”
……
卫度驻足,眉头紧皱,想起之前那些事,生疑起来,正要叫人往破空苑和春月庭两处去看,却仆从呼声:“三爷回来了!”
“不是,怎么表姑娘与三爷一块回来的?”
卫度快步走去,越过门槛,台阶之下,恰见马车前的两人。
一霎冷沉了脸。
曦珠弯腰正要下车,乍然看到卫度那张脸,她一顿。
卫陵瞥了眼他,收回目光,搀住她的小臂,道:“我先扶你下来。”
曦珠终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被他一个轻巧力道,托着下了车辕。
而后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走上石阶。
迎面一道冷声。
“不说说怎么回事?”
“现今这个太阳高照的时候,你不该在户部做事,难不成民生国计忙完了,有闲空来管我?”
他带着她,从多管闲事的人身边走过。
卫度额角青筋紧绷,呵道:“站住!”
卫陵转过身,挡在了曦珠面前,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回以漠然。
“你管不到我的头上,我也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
话音落后,他直接牵住她的手,朝府里走去。
直到春月庭的院门外,黄木香花藤掩映下的白墙边,卫陵才松开曦珠的手,低头叮嘱道:“这些日你都没睡好,回屋去再好好歇息。药记得擦,一日三回。至于药膳,大抵就这三四日,等事完了,我让膳房那边给你做。”
曦珠看着他,应道:“好。”
兴许是自作多情,他到底笑说一句。
“不管我出了什么事,表妹都别管我。”
又捏了捏她的脸腮,道:“记住没?”
曦珠还是应道:“记住了。”
于是他放下手,笑道:“去吧,看你进院,我再离开。”
曦珠听他的,离院门越来越近,她没有回头,一直走进院里,看到焦急等待的蓉娘和青坠,却在瞧见她回来后,呆怔愣住。
她走过去,站到蓉娘面前,轻唤了声。
蓉娘陡然哆嗦下,反应过来,见姑娘手上的纱布,脖子上的伤,还有微白的脸色,酸涩止不住地从心里冒出来,忙把人拉进屋里,再细瞧,裙子也不是昨日的那条。
她红了眼,声都在颤,问道:“曦珠,你,你与三爷……”
良久,曦珠在一双关切的眼里,愧疚地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她不能再说更多。
她也尚在惶恐动荡里,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决定好好歇息。
她不用再去想那些事,只要听他的。
坐在床畔,撩起裙摆,看了看脚上崭新的并蒂莲花绣鞋,昨日那双月白软缎绣鞋沾满了脏血,早就丢了。
她弯腰脱下,躺到床上,背对身后的视线。
喝了药,其实有些犯困,但她没有闭上眼。
他应当在去正院的路上。
*
正院里,卫旷虽领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但因病体之故,不过四五日去一趟。其余时候,多在家中修养身体。
这日打算晌午去军器局,视察新改造的那批火.枪如何,此时还在厅里用茶,喝完再走人。
卫远也有事要往督军府,恰好同路,便等着父亲一道。
而董纯礼与婆母商量完些府上的琐事,领过对牌要去做事,与婆母穿过厅中,要与公爹和丈夫行礼告辞。
却还没出声,外边传来短促的脚步声。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就进来了。
卫旷浓眉紧皱,看着此刻还在家里的二儿子,诘问道:“黄孟不是说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卫度见父亲生气,忙说:“原本是要出门了,却碰到桩事,一定要来与爹和娘说。”
又看看母亲,还有也在的大哥大嫂,踌躇下,便将门口的事都说了。
……
听完后,卫旷脸色骤然一沉,端盏的手收紧。
自从小儿子进军器局,还有交给他那些精密图纸后,他再没管过他,认为人是在好好做事谋前程的,且那般天赋难得。
却不想给他背后搅弄是非!
董纯礼诧异出声。
卫远神情转肃,坐直身,按住妻子的手,让她止声。
杨毓也是慌张大惊。
正要叫丫鬟去喊人过来,问个清楚。
却门外渐近的沉稳脚步声,人已经走了进来,看到那个头戴乌纱帽、身着云雁补服官袍的人,就知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鼻息轻嘲,卫陵径直在最上首的两人面前跪下,平声和缓道:“爹,娘,我要娶曦珠,望你们应允。”
卫旷额穴突突跳着,忍着憋压在胸口的气,问道:“昨晚你在哪里?”
卫陵直言:“昨晚一整夜,我都与表妹在一起。”
闻言,杨毓眼前一阵阵的发昏,险些站不住。
“你再说一遍。”
卫陵看着母亲,道:“我与表妹已经在一起,我要娶她。”
卫旷站起身,怒火蓬动,再难抑制,一脚狠踹了过去。
卫陵瞬时躬下身体,脊背颓弯,胸口剧痛。
攥拳抵住地砖,他咳了一声,又咬住后槽牙,将漫到喉间的血腥吞下去,那血却冲涌到眼里,滚烫发热。
“人还在孝期,就忘了父母之恩,知道勾引人,妄图留在公府了!”
骤然地,迎面一记重拳,落在沸言之人的脸上,砸中鼻梁,血霎时奔流喷出。
乌纱帽掀落在地。
卫陵抓紧卫度的官袍衣襟,将他拎起来,看着这个血脉相连的二哥。
前世便是卫度,告知了母亲那晚的事,曦珠才很快与一个叫许执的男人定下亲事,以至于此后,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卫陵知道其实最该怪的是自己,为何那时不能彻底明白心意,为何不能在曦珠说出喜欢他时,立即回应她,还在用那样冷漠的眼神,反复审视她,直至她难堪至极,那般哭着跑远了。
她一定很难过,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推开了她。
从此之后,他便什么都不能做了。
卫陵知道最应该苛责的是自己。
可他没办法不去想,倘若卫度不去说,或许当晚他便能想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的。
或许第二日,只是晚一些,他还是会想明白,他喜欢她;
也或许第三日,再晚些时候,他仍然会想明白,他是真的喜欢她;
只要再给他些时间,他总能明白的。
但他们没有给他。
而在他明白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他。
堆积在心里十余年的苦楚翻滚,卫陵眼眸赤红,暴怒喝道:“卫度!你给我闭嘴,是你亲眼所见?与其胡说,不如说我不知廉耻,没脸没皮,不顾表妹在孝期,她一直没应我,我反倒一直勾引她,逼迫她,更妥帖些,她有胆子敢说!”
卫度鼻骨痛到几乎断裂,嘴里也都是血,瞪目怒道:“好好,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表姑娘,你对我动手!”
“打的就是你!”
卫陵接连两拳下去,打地卫度眼花耳鸣,血流不止。
卫远骇然,忙过来拉架。
“三弟!放手!”
却纠缠一团,如何都拉不开,反而撞翻了周围的桌椅,倒落一地。
董纯礼慌避开这架势,与婆母站到一块。
杨毓见到兄弟相斗的场景,不知如何是好,淌下泪来,却不敢上前阻拦,丈夫还未说话。
遽然一盏茶掷扔过去,砸在卫陵头上,杯盏碎裂,倾出里面的热茶,混着头颅窟窿里流出的血,一齐潸潸流下。
“卫度,给老子闭嘴,我还没死,公府不是你当家,轮不到你问话!”
卫旷不再看满脸是血的卫度,转盯卫陵,厉喝:“给老子跪下!”
震怒之余,他清楚知道这个小儿子虽然混账,但从不说假话,更何况还是这般污蔑姑娘清白的话。
卫陵在父亲面前重新跪下。
卫旷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额上鲜血从眼里流过,一片模糊,卫陵擡袖擦了把眼睛,与父亲t幽深的目光对上,平静道。
“从她来公府时就喜欢上的,她及笄时我向她表白,她没答应,我很心烦,所以才去秋猎,也是那回出了事。后面去神枢营上职,是怕你们不答应,便想有些本事成就了,再跟你们提我与她的事。之后王颐让他母亲来说亲,也是我搅黄的。”
杨毓难以置信地指着小儿子,手抖个不停。
“王家后来没了意思,是你在其中作梗?”
卫陵舔舔嘴角的血,冷笑一声:“表妹是我的,她想嫁给王颐,别是痴心妄想。”
“这回还想离开我,就秦令筠那怯弱不堪的儿子,哪点比得上我!”
他眉眼阴翳地望向两人,咬牙切齿道。
“她只能嫁给我!你们敢让她嫁给其他人,我一定杀了那个人!”
杨毓被这个小儿子眸里的杀意震慑,不禁朝后退步。
卫旷脸色铁青,怒呵地又踹了他一脚。
“混账!你在威胁我!”
在这世上,还没几个人敢威胁他。那些人都进了黄土。
“我混账我认了,威胁您我也认了。”
卫陵胸口疼的厉害,佝偻着背缓了片刻,咳吐出一口血,重新对视上父亲愤怒凶悍的眸光,冷声沉静道。
“可倘若爹您不受这威胁,那只好把我从卫家族谱上革除姓名,我带她离开公府,自立门户。从此之后,我这个混账有多远滚多远,不会再碍你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