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鸿门
深更半夜,阿墨一直蹲守在院子里,拨开黑黢深密的草丛,从墙砖缝隙揪寻出一只蟋蟀,不大的个头,须子却长,也吵闹得很。
碾在泥地里,靴底搓踩两道,院落归入清寂。
他知道三爷又去找表姑娘了。
今日从秦家回t来,人就不大对劲,再联想到三爷一直让他紧盯秦家那位大爷,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阿墨有些百无聊赖地不知做些什么,又干仰起脑袋看漫天星子。
他可不敢先去睡,能从镇国公府一干仆从里混起来的,多少要有眼力见,猜想三爷要有吩咐的。
忽地闻听外头动静,刮来一阵风,跟着一道身影走来。
阿墨忙直起双腿,追着朝屋内去的人。
待人转过身,阿墨便瞧见三爷的脸色着实不好,阴沉沉的样子。
骇然地他都不敢多动。
而后,听到了三爷冷沉的声音。
“这几日,你一定要看好春月庭那边,但凡表姑娘出门,你要立即与我说。”
*
自从寒食那日,与卫陵外出游玩之后,他又时不时来找她,曦珠许久未再梦到前世了。
日日夜夜堆累起的那点微末欢愉,将她的那些担忧和痛苦都侵入,逐渐地,她也不愿去回忆。
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如此想。
却有一朝,虚想幻梦被撕裂,那些浸透在血肉里的酸楚重新冒出来,腐蚀烧灼着,让曦珠难以忍受地从噩梦里惊悸醒转。
猛地掀开青纱帐,直奔下床,赤足朝湢室去,伏跪在地,对着盂盆吐起来。
一股股的酸水从胃里翻出,仿若带出些涩苦的药味。
发丝凌散落下,她伸手扣进喉间,不断反呕出来,瘦削的肩背颤抖着。
直至再吐不出一点东西,曦珠弯着腰背,喘息地缓了好一会,才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榻边去。
右手支着半张脸,半阖双眸,恍惚地望着桌上的青瓷瓶插花白茉莉,幽静清香里,慢慢平和着气息。
她再次梦回刑部牢狱。
里面永无止境的惨痛嚎叫、那些被血包裹的刑具、相互攀咬太子党的官员。
以及秦令筠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她身上的极痛,一次,又一次地逼问。
当他的手在她全无遮蔽的身体摸着,给她上药时,她只能无力地流泪,想要求死,但当他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再不能呼吸时,她却陡地怯于死亡。
她怕死啊。
懦弱不堪地连自己都厌弃……
又梦到了在峡州,那些繁重的日子。
初入峡州的第一年冬天,在白日洗完十多盆将士的衣裳,晚上回到住处后,她病倒了,手被冻僵地不能曲伸,腰也直不起来,躺在床上烧地神志不清。
“阿娘,弟弟去给你找大夫了,他快回来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卫锦毛茸茸的脑袋拱在她怀里,一声声地唤她阿娘。
她咳嗽着,擡起袖子,给卫锦擦眼里掉下的泪,难声问:“他怎么能去呢?”
卫若自幼身体不好,这样的深冬雪夜,他如何能出去,若是又病了,该怎么办。
卫朝被总兵府征召入营,往三十里外的沿海县城去对战海寇,已有十三天没回来了。
他还从未经历战争,会不会受伤,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
倏地,门被脚踢开,又被脚踹上。
曾经的贵门小姐没了那些规矩,也没再有丫鬟仆妇侍候。
急端一大碗的热汤到床边,扶起了卧床的人。
她看到卫虞纤弱白皙的手指也长满了冻疮,被滚烫的碗灼地更红。
今日与她在河边洗衣裳时,卫虞哭啼不停,现却说着:“三嫂,我熬了红糖姜汤,你先喝了,等阿若将大夫请回来给你看。”
“哪里来的红糖?”她胸腔疼痛,咳了一声,问道。
这样贵的东西,她们买不起。
卫虞低下了头,嗫喏道:“我,我……去隔壁借来的,以后会还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隔壁,只住着一个残断小腿的兵,是被海寇用刀斩断的,姓张。
每当卫虞经过他的院门,他总要瞧上两三眼。
“三嫂,快些喝吧,别凉了。”
……
连续两日的夜里,曦珠总时不时地想起这些。
到第三日天光微晞后,她醒得很早,精神困乏,只用了些百合赤豆粥,便靠在榻上,接着睡过去。
未时初才又睁眼,穿鞋下榻,叫来青坠。
换过衣裳,再将披散的长发梳理。
她道:“你也去收拾下,我们一刻钟后出门。”
青坠讶异,忙问:“到哪里去?”
曦珠朝她笑了笑,道:“出门随便逛逛,我也不知去哪里。”
她猜得出,卫陵会让青坠去禀报自己的行踪。
那晚的最后,他沉默不语许久,她也没再说其他。
临走时,他道:“曦珠,若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与我说。”
她会说的,等她回来。
秦令筠不敢将她扣留的,既然与姨母提到了要她嫁入秦家。
“去吧。”
曦珠催促了声,青坠才踟蹰地出门。
盛午的阳光有些刺目,隐约闷热。
她朝窗外看去,穿过缀满了通黄硕大的杏子,越经被木香花爬满的院墙,望向了远方,万顷高空,远远地,似乎有成团的乌云正在聚拢。
定看片刻,收回目光,曦珠看向妆台上崭新的镜子。
一面双雀鸳鸯菱花镜。
她从妆奁中翻出一支银鎏累丝炸珠长簪,手指拂过那尖锐如针的簪头,对着镜子,缓缓地,将它插.入发髻里。
蓉娘年纪愈大后,有午睡的习惯,现还未醒。
曦珠与青坠走出春月庭前,还是叫住了那个叫小圆的丫鬟,对她叮嘱。
若是蓉娘醒了,问起她,就说她想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让蓉娘别担心。
小圆点头,微胖的俏丽脸上露出笑容。
“好,等蓉娘醒了,我会将姑娘的话,说给她听的。”
曦珠便也笑了下。
要出公府的门,需穿梭过后宅园子。
满树紫薇花下,浓荫密遮,两个孩子正在玩一个手鞠球。旁边的假山石头上,坐着一个仆妇,立着一个丫鬟照看着。
蓦地,那彩色的球从梳三小髻,穿黄裳绿裙的女孩手里掉落,咕噜咕噜地,顺着光洁的石路,滚到了曦珠脚下,素白裙摆微晃,球被绣花鞋抵住,停了下来。
她顿了顿,弯腰捡了粉色的球,六角的穗子还在摇晃,递给了提裙跑过来的卫锦。
卫锦仰头看她,有礼貌地道一句:“谢谢。”
“阿姐!”卫若小声地喊。
曦珠笑了笑,柔声道:“去和阿若玩吧。”
卫锦点了点头,便抱着球,又跑了回去。
曦珠没有再看他们,接着朝侧门去。
*
怀源大街,曦珠知道在何处,离公府不远,走路只需两刻钟。
因是整个京城地段最好之一的地方,凡在京待上一两年的人,都会知道。
她并没去跟姨母说,要用公府的马车,门房懒打哈切过问,只说出去逛逛就回来。
也不租赁马车,只是走着过去。
入夏天热,还有些闷。
曦珠擡头,见天上的乌云更近了些。
她用帕子擦了下额上的汗,转头看青坠,笑问:“热吗?”
青坠莫名觉得害怕,这三日来,她总觉得姑娘不大对劲。便连每晚去三爷那处,将姑娘每日所做之事告知,三爷始终漠然,只不漏跟她说:“看好她。”
现姑娘这般,寒意从脚底直窜,都没感到一丝热。
“姑娘,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去见……秦家那位爷。”
青坠犹犹豫豫地问。
恰到了第三个巷子口。
曦珠举目望去,宽长的巷街,两边栽植了大片梧桐,遮蔽了头顶的烈阳,细碎的金光散落青砖小路。一阵风过,飒飒作响,混着躲藏在叶间深处的蝉鸣。地上掉了些褐灰色的梧桐子。
清风徐来,曦珠握住了青坠微颤的手,道:“别怕,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她再次说,也在安慰自己。
而后她顿了下,轻声说:“青坠,你便留在此地,若是小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回去找阿墨,把三表哥叫来这里。”
今日,他仍在军器局上职。
曦珠大致掐算了时辰,如此道。
青坠忙摇头,“不行,我要跟着姑娘。”
“听我的,不若到时谁去跟三表哥说呢。”
曦珠轻声细语地劝道。
青坠还是留在了那里,不安地望着表姑娘的背影远去。
一路走过,又行经四五户漆红门,门上少有标识,但用料都是好木,楠木或是银杏木。从外边看,就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曦珠想,兴许秦令筠有别院在这里。
直到近梧桐树的尽头,到了第四个巷子口。
门扉半掩,一个穿水红绫衣,青缎细折裙的丫鬟忙迎上来,笑说道:“柳姑娘,您跟我这边来。”
秦令筠让人在外等候接应。
曦珠跟在这名丫鬟身后,跨过小院的门槛,走了t进去。
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巧思。
甫一进门,满眼郁郁葱葱,藤萝爬满西面半墙藩篱,一丛翠竹落于旁侧,树下阴处点缀了几丛正盛的绣球,粉蓝相错,青草间杂,葳蕤生长。
东边挖了一个池塘,中间摆太湖石,水中植芙蕖,风拂蔓枝,荷香弥散。
沿池的杨柳树梢上,一对黄鹂互梳翅羽,啾啾地叫着。
走过白鹅卵石路,又间院角堆了几座石头小山,上面种了些叫不出名的花草。
转过一面金银花墙,再见两棵垂丝海棠花树。
草木扶疏,满庭花影。
直过游廊,走到屋檐下,高悬的檐下挂着两盏明角灯。又有一串银铃,随着风动,叮叮当当地敲乐。
竹帘翩摇,晃出门里坐在榻上的暗影。
丫鬟朝里躬身禀道:“大人,柳姑娘带到了。”
“让她进来。”
里面传出一道沉声。
丫鬟复回身道:“姑娘,您请进去,大人等候已久。”
曦珠暗掐下手心,将帘子半掀,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