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歌
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府,身边总有眼睛盯着,更何况单独相见,多讲几句话。
曦珠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见他一面,或是经与别人的旁敲侧击,或是园子小径上的偶遇,无法预料,也许下一刻就看到他,也许十天半个月连个背影都瞧不到。
从来都是她主动,重新来过,反而成了他。
寺庙后山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连片的乌桕枝叶随风滟动,斑驳金光筛漏,在她月白的素纱裙上浮游,卫陵托住她的腰身,又压住她飘飞的裙摆,将她扶上了马鞍。
他的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吗?”他问。
曦珠垂眼看他接着将自己的裙,凌乱的地方整理,很仔细。
她抚摸了下马脖子,看着马扬起漂亮的头颅,甩动长顺乌黑的鬃毛,在光下晃过一道流畅的弧,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反问:“它会摔我吗?”
他的马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价值千金,高贵的血统,自然有桀骜的脾性,难以降服为骑。即便驯从,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从未单独骑它,上回冬夜的小琼山,始终有卫陵牵绳,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缰,怕会出事。
卫陵擡头,见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
他拍了拍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转身擡脚踩镫,上了另一匹银鬃马。
曦珠放心下来,驾马跟在他身侧,朝小路深处去。
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马上,迟疑道:“这是大表哥的马吗?”
卫陵点头。
转见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担忧,是怕家中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揽缰驱马,将上半身靠近她,凑上来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从马厩里牵出来的。”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轻声,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坏事。
“这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让你骑它,怕会真摔了。”
轻笑在耳,曦珠信他没让人察觉后,随即问道:“现下你与大表哥他们不是应当在观鹿苑吗?球赛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赐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来找你玩。”
他的话极其率直,紧跟着说起马球赛的战况,绘声绘色地,让人身临其境。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曦珠静静地听他说着。
春日树林里鸟雀多叽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闹。
说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翘起,问她:“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赢了。”
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卫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若是输了,你应当不会有现在的高兴了。”
卫陵笑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那场马球赛,太子输了,他也受了伤。昨晚的信里,还嘱咐他不要逞强意气,留意别受伤了。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
阒无人声的林间,马蹄嗒嗒踏进山泥,一丛淡黄春兰被踩弯,簌出一阵幽香。头顶是遮蔽的绿影,阳光跃动而下,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一直望着她,没再说话。
直到曦珠受不住这样被紧盯的沉默,再转头过来,就对上一双漾着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为表妹不乐意和我出来玩,还想着要怎么说服你。”
他分明笑着,神色却恍若疑惑。
曦珠一时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偏眼回去。
再往下说,便要将当下两人的相处摊开了。
卫陵了然地笑笑,没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这么放心跟我走啊。”
“若是我将你拐去卖了呢?”
此时,他的语调陡地沉了下去,周围林木茂密昏暗,细虫戛戛,便有些阴森森的。
他总喜欢在言语上逗弄人,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本性更是暴露出来。
曦珠没觉得害怕,又不觉失笑:“那三表哥要将我卖多少银子?”
这话将卫陵噎住,闷会方道:“玩笑话,我哪里舍得了。”
京郊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崴嵬险峻。此处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两次,他总带她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曦珠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着他,从寺庙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过了许久,直到此刻,经由他的话,才想起来问。
话落正转过崎岖山道,一股凉风便从一个峡谷窄道,细细地吹来,穿梭过两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挟来山泉的流动潺声,将粉嫩的花瓣吹扑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睁大眼,望着这幕景象。
卫陵笑道:“我也不知这儿叫什么,没名的地界。”
他持鞭的手擡起,以柄指向不远处的夹道,说:“过了那里,会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着花儿飞落掌心,须臾,又被风吹向溪涧,随水漂泊远去了。
她问:“这里景色这样好,不会有人来吗?”
卫陵见她喜欢,又带着她朝前去,道:“这处鲜少人知,我从前来时,偶然发现的地方,还从没见其他人来过。再说了,今日踏青赏景,都去郊外了,谁会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钻,也不怕迷路。”
这时曦珠再回首,才发现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异常弯绕。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紧我,我许久没来这里,都有些记不得路了,若是弄丢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个草丛角落藏只饿急的t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将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时,才会唤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这样的灿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会浑身难受似的。
曦珠懒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
说着,就要驾马折返,又蓦地一顿,垂头看骑的黑马,道:“这是你的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
她按住马鞍,就要翻身下去。
卫陵忙道:“别,是我说错话,不是故意吓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
卫陵连连认错。
“我真错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护在你前头,让它们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几两肉啊,够它们吃吗,它们要不笨,也得先奔我来。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饱些不是?”
曦珠挣动两下,又兀地被他的话逗笑,急撇开脸,抿唇望着桃花流水,只不看他。
卫陵弯唇。
这个样子的她,他还从未见过。
“走吧走吧,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呢,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他拉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的,继续哄道。
半晌,曦珠扯回自己的衣,撂下一句“你的话就没可信的。”就驱马朝前走。
卫陵笑跟了上去。
“如何不可信?我难不成真会丢了你不管?”
“那你之前出事,差些被狼吃了怎么说?”
曦珠看向他。
踟蹰下,终究道:“自己都顾不来,还能多护一个我吗?”
这话将前事揭开,不免牵扯她拒绝过他的表白,又很有些伤男人想在爱慕之人面前,示强的自尊,尤其对他这般极其要脸的人。
她心里暗紧。
却听到他的一记笑哼。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大半年来,我可没缺一日地往神枢营去,在里面跟练兵似的,休沐也没偷一点懒,早起还练武半个时辰呢,身体都比从前强健许多。倘再碰上当时的情景,我决计不会再出那样丢脸的事。”
还怕她不信。
“要不我脱衣裳给你瞧?”
伸手就将襟前的盘扣解开了。
曦珠一惊,实在怕他动真格。她慌张挪开视线,道:“我信你,你别脱。”
“噗嗤”笑声。
卫陵到底解开了剩余的盘扣,将一只杏黄的袖子褪下,压折进腰间的蹀躞。露出右边宽阔的臂膀和胸膛,雪白单薄的衣,勾勒蜿蜒且挺拔的线,小臂处玄色的护腕紧束。
他揽缰赶到她前头,扬唇。
“天热,还不准我脱衣裳凉快些了?”
曦珠瞥他,这样的穿着在白日底下,确没不妥。他方才又在耍她了,觉得郁闷起来。
卫陵见她额上有些细汗,憋不住地笑问:“你热不热?”
今日春光大好,骑马又难免出汗。
“不热。”
怕他再说些什么,曦珠忍不住道:“你少话些,行吗?”
“不行,出来玩儿,哪有不准人说话的。”
“那有你这样多话的?”
“我不说,你会有得与我说?喔,我要是一句话不说,你不定觉得我无聊呢,更不喜欢我。”
“到时,你能负责么?”
“……”
等过峡道,入目一片低缓草坡,广袤无垠。青草上点缀着野花,坡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顶着一冠粉紫繁花的高树,密密麻麻,像一大团轻飘的棉云。
从坡沿俯瞰到山下,鲜红的杜鹃花锦簇,迎风招摇。更远处,溪流纵横,如一条条交错的银带,围绕成海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
山远天高,万里无云。湛蓝空中,悬飞着极远之地的,数不清的彩色纸鸢。
万千线索的另一端,被牵引着往潇水湾去。
隔重山水,好似那挤满了人的红尘喧嚣,与她离得很远很远。
清风徐来,拂散曦珠鬓边的发丝,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辽阔天地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要不要比一场?”
她转目。
卫陵眸子微挑,“怎么,不敢?”
兴许是他玩笑似的挑衅,激将了本身的她;更兴许是那时的风很和煦,光也很温暖,让她对他的话动了心。
“为何不敢?”
等曦珠回神过来,她已经握紧缰绳,纵马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春色里。
马背猛烈起伏,她俯低了身,疾风扑面,将她的长发都吹乱,飞舞在身后。心口狂跳不止,余光里,杏黄的影飞掠追来。
他眉眼含笑地望她。下一瞬,赶超过她。
她催马急奔,四蹄飞扬,不过一刹,与他持平。
盎然春光里,两人在山坡上策马追逐,一直到精疲力尽,汗水湿透衣裳。
最终在一棵花树下,卫陵下马,来到曦珠马前,拦腰将她抱了下来,见她潮红的脸,一双琥珀色眼眸熠熠发光,比平日明亮许多,他拨着她面颊上被汗湿黏的头发,低头,微微喘息地笑问:“高兴吗?”
欢乐之后,她气息尤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两匹马踱步在不远处吃草。卫陵仰身躺倒在地上,树底的阴影里,他的胸膛还在震动,笑着拍了下身侧的草地,想让她也躺下歇息。
离他一臂之遥,曦珠只是坐了下来。
双腿并拢,手撑在如茵青草上,仰起头,张唇呼吸着。
天苍野茫,他们远眺山景。
此刻,晌午最为炽热的时候。
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过去多久,似是所有的狂热都退散,心跳平复下来。
花香浓郁,蜜蜂嗡飞。
卫陵倏地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喜欢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偏头看她。
曦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她之前一直对此沉默,他惑疑起来。
卫陵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纱裙,曲膝席地而坐,手搭在膝上,指甲齐整半月形,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她瓷白的面庞仍然因骑马,还有些红晕,丰盈的唇瓣润红。秀挺的鼻上,浓卷的长睫下,是一双如猫似的眼。
比前些日要圆润些了,脸上也多了肉。该是吃好睡好的。
卫陵眉梢微扬,轻佻道:“看表妹姿色动人,我见色起意成不成?”
曦珠问:“难道这世上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姑娘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千姿百态,各自姝丽。
他出身镇国公府,又生性爱玩,常去那些风月之地,不管是世家小姐,还是红尘女子,多识美貌。遑论他真地只是看重容貌,又怎么会发生前世的那些事。
她也能辨出,他每回看她,甚至捉弄她时,那些视线里并无因容貌的狎昵。
她不信他的话。
曦珠俯视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的卫陵。他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长久的沉寂后。
方听到他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蓦地重提一年前,曦珠有些惊讶。
她至今回想,大抵是无法相信重生这样荒诞的事,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他,才会相信。
卫陵脸上的笑敛淡了,道:“那时我感觉你都要哭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你,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他望着缄默的她,认真道:“其实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清,我唯一确定的便是要让你以后高高兴兴的,可别再伤心了。怎么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难过呢?你一要哭,我心里就难受。”
曦珠怔怔。
卫陵伸手过去,捏住她的脸蛋,笑起来,“你问我这个,怎么,这样坦白,是要与我摊牌了?”
“现在与我在一起,还会觉得难过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机,不能摊开来说,以至于两人不上不下。他满腔赤诚爱意,捧送到她面前,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但今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松动。
曦珠被他揪地脸肉变形,拍掉他的手,偏头过去。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他的问。
卫陵没有执着地追问,收手回来,继续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已经明白了。
过了很久,再听到她的声音。
“卫陵。”
曦珠没有唤他三表哥,而是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复看向她。
曦珠垂眼注视他。
“我以后不会留在京城,是要回去津州的。”
她的语气极坚定,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含糊。
卫陵终于知道今天,她为何愿意与他出来,还与他说那许多。所有,都只为引出这句话。
他没有一丝迟疑,无所谓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去,以后我与你一道回去,反正待在京城十多年也腻了。t”
曦珠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咬住唇,攥紧了裙摆。
“可姨母和公爷……”
“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少我一个不会怎样。”
这番话几乎骇俗,但卫陵的神情很平静,他意识到她并非完全放下过去,对他生有情意,才会问的这话。这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只关乎她一人的,但她愿意袒露,甚至可以说是试探他。
更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重来,她不会妥协,他更不愿意她再妥协。
他说的话也全是真的,心甘情愿,不是敷衍哄说。
卫陵心里极喜悦,骤然急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盯她如同审视的眼睛,如同誓言般。
“曦珠,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曦珠的手指不觉扣紧。
便是在这刻,他在她心里,彻底与前世的那个他分裂。
潜藏在那些沟壑深处的痛楚,仿若都随着从山坡吹涌来的一阵春风,携来花香,散了干净。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遽然地,就被一道急力猛地扑倒在地。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等睁开,看到身前的他。
卫陵撑跪在她身侧,垂头看见她潮湿的眼,按在地上的手,筋脉尽显,抓断了几许青草,可他还是笑的,缓缓压低了身子,直到两人呼吸勾结纠缠,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微微发干,嗓音放低,柔声问:“我想亲你,让不让?”
她的睫毛颤抖着,在愈加亲近,两人鼻尖即将相贴时,忽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一把推开了。
“不要。”
卫陵顺势躺了回去,被从叶隙射来的光照地闭下眼,喉结滚动,吞咽了下,转见她要起身,笑道:“躺着舒服些,起来做什么。”
被他这样一闹,那点微末的酸都没了踪影。
曦珠盯着干净的草地,道:“脏。”
她穿的是白衣,最易留下印记,可不比他,随便去哪里都没谁追究。
闻言,卫陵站起身,就将整件杏黄团花锦衣都脱了下来。
“做什么这副样子,我连亲你一下都不敢,还敢做更过分的事?”
他将外袍拿给她垫,又笑她躲避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只一身雪白里衣躺下。
曦珠夷犹下,也在树荫里躺了下来,眺望向青空远山。
“那你夜里还翻墙来找,就不过分了吗?”
卫陵反驳:“那也是白日根本没机会与你说话。”
“好多次都想不管不顾地亲你,可想着你本来就不大喜欢我,要是觉得我人不好,更不敢动了。”
他哼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你知不知道与我玩的好那些人,但凡有个喜欢的,可使上不少手段偷香窃玉的。”
就没见谁这般坦坦荡荡的。
曦珠笑了下,刺声:“那我是不是该称赞三表哥品性高洁,没与你那些朋友学坏了?”
明知他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或许是山风和煦到,让她如此回他。
卫陵忍俊不禁,道:“你不如说是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给的。”
她的脸皮没他厚,有些时候注定落败,曦珠不做声了。
一会儿,他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不问我在外头,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姑娘?”
好似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会听到他的那堆烂事。
曦珠道:“不想问。”
他又笑:“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问吧问吧,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不想知道。”
事实上,不需她主动问,他已急于展露自己的忠贞心意,说了起来:“你可别听人胡说,我之前是喜欢去那些青楼巷子,但都不过听曲看舞,再喝些酒,其他可什么都没做。喜欢上你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外头与朋友吃酒,他们请来弹唱的那些姑娘,我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难得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多喜欢她。
他的话真多。
直到他随手捡起落到身上的一片叶子,像是想起什么,说:“早知该把笛子带出来的,将就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将微硬的碧绿叶片卷绕在指上,凑到唇边,试了两个音。
卫陵垂下眼,望着她笑,慢慢回想着,重又吹奏起那首曲。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轻快明亮的曲调,悠然流淌,萦绕不去。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晚回去后,从破空苑那边传来了一阵笛声,她坐在窗边听着,心神一霎震颤,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她病重,搬离破空苑,回到这里养病。有一天,卫虞突然带来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从前交托他人,再辗转多处,没想到还能归来。
卫家被抄后,除去金银玉器直充国库,还有许多东西流于市井。
想必这个奇怪的盒子,那时也流落了。
卫虞却流泪道:“三嫂,这是三哥临走前,让我送给你与许……送给你的。”
那时她的眼睛半瞎,也不大能听得清声音了。
盒子里的机关齿轮斑斑生锈,滚动碾压间,发出喑哑嘲哳的噪声。
卫虞应当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会那样说。
他怎么会送给她东西呢。
但她还是卧在病榻上,模糊地看窗外的春光,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怪盒子,却只能混沌地听出前半段的曲调,后面都堵塞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动。
原来完整的一首曲是这样的。
今日的后来,她觉得曲子好听,没忍住问他叫什么。
摇曳的树影底下,他懒散笑说:“没名字的,两年前的春天,我无意跑到这儿来,发现这处没人的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时兴致,随便吹的。”
常混歌舞,自然熟知音律。
他又说:“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带她来这里,就我们两个,然后吹这个给她听。”
关于她与他的前尘旧事,曦珠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连同那个怪盒子。
她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
当在花树下,他问,是否可以亲她时,她放任了他。
她想知道,自己对重生后,却喜欢上她的卫陵,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疼惜,才推开了他。
今日,卫陵带她看那样的景色,与她比赛骑马,对她说那些话,都是想让她高兴。
他说,见不得她难过。
曦珠不是真的十五六岁了,早已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年少时的初次动心,她不会再有了。
如今的她,只是听着窗外的笛声,忆起沉重的将来,想,倘若没有他,绝不会比现在好。
*
前世,是从何时喜欢上曦珠的,连卫陵自己都不确定。
假若一定要有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从那个雪天,她目睹姜嫣对他的背后之言计较吧。
现在想想,他都记不清那些奚落的话了,大抵与爹娘对他的训斥,外人对他的调侃一样。
只记得很清楚,她笨拙的安慰,维护他被人贬到地上的骄傲。
从没有谁像她一样,坚定地相信他,认定他不是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说他很好。还替他伤心。
他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两人才见过几次啊。
又那么傻,脚伤了流血,一声都不吭。若非他回头,她是不是要一个人待在那里,哭红眼睛,被漫天大雪给埋了。
他背起她时,觉得好轻。
那是他生平第一回背一个姑娘,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却还问他冷不冷。
她应该又哭了,泪水都落进他的后背。
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不知怎么想起来,好似她刚来公府,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哭的。
怎么那么爱哭呢。
后来入职神枢营,不知是向谁证明。或许是被家中催得紧,也或许和她话里一样,自己真不是纨绔子弟,虽比不上两个哥哥,但好歹有点正事做。
那年除夕宫宴,美酒佳肴,歌台舞榭。
他厌烦宴会上的那些恭维交锋,只觉无聊至极,到御花园游逛,看到了雪中红梅,忽地想到小琼山的那片梅林,也想到了她。
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府里。
不过一个小念头,很快从脑海里滑过去。但他在宫里待得倦了,还不如出去玩,随便差一个太监去与家人说过,就步出了宫门。
可在那些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或是三三两两的观看百戏杂技,或是一家人牵着手游玩。
他们脸上都是笑容。
他一个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t一个人冒雪骑马,四处晃荡,最终回到公府。
他直接回去破空苑,却在园子的路上,听到两个丫鬟说起表姑娘。是春月庭的丫鬟,得了她发的压岁钱,很欢喜。
他停下脚步,不由想到,她有没有收到新年的压岁钱。
她一个人来京城,这里没什么其他的亲友。
他这人虽纨绔些,但对家里人都很好。
衣袖口袋里有长辈们送的压岁钱,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回去院子,从一堆新红封里翻出最好看的那个,重新封了一个红包。
来到春月庭外,才想起男女有别,终不好进院子的。
他又要折返回去,打算找一个丫鬟送去给她。
却一个错眼,看到门里,一盏明煌灯笼下,她就坐在廊庑旁,望着墙角的光秃树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孤孤单单的,也是一个人。
他踌躇顿住,不过一瞬,她擡起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一下子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跑地太急了,堪要撞上他,又很快站好。
“三表哥,你回来了。”
她仰起脸,轻声叫了他,眼眸弯弯的,也亮晶晶的。
他被她的样子讨喜,弯了下唇,低嗯了声,从袖子里将压岁红包拿出来,递给她,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看到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般,怯问:“是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别人?”
“拿着。”他说。
她接了过去,脸都被寒风吹得发红,微微低了头。
“谢谢三表哥。”
“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
转身临去前,他对她说。
已经走出七步,听到一声“三表哥!”
他顿步回首,她还站在那里,一身白裙,怀里紧抱着压岁红包,盈着浅泪的明眸泛红,朝他温柔地笑。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深夜雪下,烟花绽放,绚烂了半空。
___
再相见,是十五日后,上元游灯会。
爹娘在府上,大哥大嫂带着阿朝去玩,二哥跟二嫂带着阿锦阿若,回了孔家过节。
他无所事事,妹妹缠着要去赊月楼,道今年那里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准那个叫陆松的状元郎要去呢。
他不喜文墨,不爱读书,自然对春闱没兴趣,更对谁得什么名次不在意。
只是几日前家中办宴,听说那个陆松竟借住在姜府,姜嫣还对其有意的样子。
再想到姜嫣的贬低,心下暗嗤。
春闱还没开考,满城就谈什么状元郎,非陆松莫属,未免太自信些了。
笑说两句妹妹,到底一起去了赊月楼。
还有表妹。
到处都是人,喧嚷欢腾。
他百无聊赖地,陪她们游逛着,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没多大意思,每年都是那些花样,都看了十多年,早腻了。
不知何时,妹妹与偶遇上的闺友,一起去猜灯谜了。
留下她与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停落在那些花灯上,兴致勃勃的目光。
背靠廊道的凭栏,他对着拥挤的人群,擡了擡下颌,道:“想玩?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望一望那里,又转过头来,望一望他,最终摇了摇头。
小声说:“三表哥,我不想玩的。”
他看了一眼她揪紧的手指,没再多说。
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那处稍静的地待着,等妹妹回来,再一起归家。
他撑在栏杆上,在迷离灯火里,望着四周欢闹。
好一会过去,余光瞥到她,还在看那些灯。
分明想玩,却要待在他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站直身,见到她如玉般的脸上顷刻有了笑容,追了上来。
他的唇角提了提。
她显然不大会猜谜,连着七个,只猜出三个来。
他也不大会,但能帮着再多猜出两个。
与一旁那些来松缓考试前紧张心绪的贡士们,连连猜中的场景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但对于不擅之事,各人有所长,他向来不强求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工部规制,以示与民同乐的琉璃灯摆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全都看向那盏精致夺目的宫灯。
若想得到,需猜出礼部的九道谜,最快者获胜。
他在身后,看到她也盯着那盏灯。
“喜欢吗?”
她眼都不眨一下地还在看,道:“喜欢。”
话音甫落,才回神过来,转身看了下他,脸有些红了,似不知要说什么,又咬着唇说:“肯定很难的。”
“喜欢就去试试。”
他说,带着她朝前去,纯粹凑热闹罢了。
她却蹙起细眉,捏着白纸黑字,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绞尽脑汁地思索谜底。他跟着想起来,真是好些时候,没这般费脑子了。
周遭纷议起来那些谜。
便是在那喧哗里,两人珊珊来到。
姜嫣和陆松。
比肩而站,几分亲昵,也来猜灯谜,想得那盏宫灯。
一个擡头,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看着。
“三表哥,我猜的这个不知对不对。”
一道兴奋的声音,伴随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你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
她倏地停下。
他低头看向她,她已循着他的视线,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幕,怔怔地呆住。
不过须臾间,众人哄笑,那盏琉璃宫灯被送入姜嫣的手上。
陆松笑看姜嫣。
他的唇角牵动了下,扯回她手中的衣袖,转身擡脚往外走。
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将那些令他烦躁的扰声都甩在身后。
“三表哥!”
他听到了她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三表哥!”一声声的。
他走地愈来愈快,穿梭过那些眩目的花灯。街道上都是笑声,她的呼唤也越来越弱。
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听到接踵的人潮中一声凄厉嘶喊:“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他蓦然停住脚步。
今日人那么多,若是她也丢了怎么办?
那刻,他冒出这个念头。
他转回身,重又延着来路回去,回去找她。
每年这个时候的拐子很多,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傻,若被拐走……
想到后面,他走地更快了。
可一路上,没有看到她,那些被彩灯映落的脸,全都不是她。
他四处观望,目光从一张张脸扫过去。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
胸腔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他张了张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要喊她的名。
但就在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了她。
隔着五六个小摊子,一身素白的裙衫,从远处奔来。
骤然地,他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干涩的喉。
她跑过来,再次回到他身前。
纤弱的肩膀发着颤,额发已然被汗水润湿,脸颊红透,不断地喘着气,一双眼含着泪花,将落不落地望着他。
“三表……”
“你的右耳坠呢?”
他一下注意到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只有左耳下,银蝴蝶的穗子还在摇动,晃过沁着细汗的耳根。
她摸了摸右边耳朵,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像是想了想,才张口说:“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应当落哪里了。”
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
“回去吧。”
他偏开眼,道。
“好。”
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了,听着她逐渐缓和的喘息声,跳动剧烈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沉默中,忽然她停了下来。
他侧首,见她正瞧向一个卖灯的摊子,木架子上悬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旁边蹲着一个戴皮帽的老人。
她轻声唤了一声“三表哥。”
而后听到她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盏灯。”
她指向了那许多灯里,其中的一盏,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喜欢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买那个?”
他滞住,垂眸看她。
她的手不安地绞紧。
最后,他走向了那个摊子,她跟上来。
“是这个?”他指着一盏红色鱼灯,问。
她垫起脚,指向另一盏,道:“不是那个,是这个粉色的,这个更好看!”
他便擡手,将那盏粉色的彩鳞鱼灯从高架上摘了下来。
很寻常的一盏灯,只要十六个铜板。
他身上带的最少是半两碎银,也没有让老人找,都给了出去。
接着一路回去,她提着灯,一晃一晃地跟在他身边,昏黄的粉光落在她的白裙上,时不时仰头朝他笑。
笑靥如花明媚。
她又一次维护了骄矜的他。
___
寒食节那日,他没料到她又丢了。
那天,观鹿苑的马球赛,六皇子得胜,太子败了。
沉压的氛围中,仍要赐宴聚会,父亲大哥脸色不好,二哥暗讽。
天飘落雨丝,他独自回了公府,下马时,忍不住踉t跄了一下。
他的膝盖受了伤,被对方队伍里的谁,用球仗击中,抢走了那个球。
那支球队是皇帝为了六皇子,从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组成的,力气皆大,策略奇善。他平日再如何与好友击鞠,几无败绩,但多以玩乐,与那些专从武事的人相比,终较量不过。
没让仆从搀扶。
不是断腿了,还能走。
他要回去院子,很累,想要躺下睡一会。
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马车的动静。
他回头,看到朦胧细雨里,丫鬟撑伞,妹妹正踩凳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抖着裙角的水珠。
仆妇收起了轿凳,然后马车被车夫驱使,往马厩去。
他想到今日妹妹去潇水湾,表妹也是一道去踏青赏景的。
“三哥,你不是该在观鹿苑,怎么回来了?”
他只问:“表妹呢?怎么没见她?”
妹妹惊讶住,道:“她没回来吗?”
转听妹妹问门房。门房摇头,说从未见到表姑娘。
他问:“人呢?”
“她不是自己回来了?”
他皱眉,再问:“她自己怎么回来?”
“原本我们一起的,可后来表姐说走的脚酸,就不跟我和枝月、嫣姐姐她们去玩了,说去亭子那里等我,可后来下雨,我让丫鬟去找,却没找到,又听那里的一个茶摊子伙计说,表姐留话给我,她自己雇车回来了。”
囫囵难言,不辨真假。越往后说,着急起来。
“我以为表姐回来了……”隐隐哭音。
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制不住,怒呵出口:“你与她一起出去,不顾着她,只自己去玩!这般大的雨,你让她自己回来!”
“什么伙计?姓甚名谁?他说什么你都信?”
“蠢货!”
那是他第一次朝妹妹发火,骂她至此。
见一边呆站的仆从,更是火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他叫牵来自己的马,推开上前阻拦的管事,翻身上马,疾驰在滂沱大雨里,往京郊去找她。
天上乌云聚拢,雨丝成串,砸在他身上。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停眨眼,却看到越来越沉的天色。
他赶到潇水湾时,天都黑尽,雨也停了,那个茶摊早已没人。
一片广阔原野,明月高悬,湖泊远山。
他没有找到她。
遍寻三回,不见一点踪迹。
直到追赶上来的仆从说,表姑娘早半个多时辰前回府了。
只是他纵马太快,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的肩膀陡然松弛,松了口气。
月光下,他又骑马回去了。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件小事,虚惊一场。
但不曾想过,就是在这一天,同样另一件小事的发生,将会引发后来的天翻地覆。
直至回到公府,自己的院子,才听到阿墨从哪儿来的小报,今日的潇水诗会上,姜嫣得了魁首,与陆松同游。
但那时他腿疼的厉害。
“滚出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阿墨滚出去没一会,又滚回来,说:“表姑娘来看三爷您了。”
“我好得很,让她走!”
他恼火地忍受疼痛。
寻她的路途颠簸,腿受雨淋,肿胀不堪,似欲断掉,到回来才察觉出。
便是在这刻,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还从未为一个姑娘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姜嫣,他也不曾。
去年七月的赏荷宴,因王颐之死,他躲在藕花深处的一条小船里,酩酊饮醉,不想那群贵女乘舟游玩,闯入进来。
而当时,姜嫣坐在船头,怀里一捧荷,他最先看到。
将近半年,他是对她各种殷勤,但至那回梅林,听到那番折损他的话,心里愤然,他已不作多想。
他生来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何至卑微轻贱到去讨好人。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自伤。
表妹,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不懂她,每回望向他时,眼里流露出的爱慕。
与那些想要嫁给他,以图权势的贵门女子;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搜刮钱财的青楼女子一样。
甚至有一些女子的眼神,比她的更动人。
三番两次,他可以对她好。
但因她住在公府,暂算卫家的人,年纪又比他小些,还长得好看,性子乖软,他便当她与卫虞妹妹一般。
可是从何时起,哪里不对劲起来。
疼痛一阵阵地从腿膝传来,他一遍遍地回溯两人屈指可数的见面,却记不大清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不会牢记每一日发生的事,更甚过一日忘一日,及时行乐,方是他心里的道。
当晚,他腿疼地没睡着。
天亮了,一整日,破空苑人来人往,独她没来看他。
他为何躺到现在,她不知?
没良心的。
紧跟着混乱的思绪,他愈加烦,不明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自姜嫣之后,他只会更慎重地考虑此事。
当时的他,自然想到两人的家世,若按俗世言论,全然不配。但他并不多思,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喜欢,便没什么能比之更重要的。
半个月后,传出姜嫣与陆松定亲的消息。
他听过一耳,到底有些落寞,并非难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再想起王颐来。
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是他杀害,但是他没拉住,才会掉落坑洞,尸骨无存。
下月初三,是其祭日。
仍然记得在那一片黑暗里,他的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他坐在池畔,独自喝酒。
她不知哪时来的,等他回神,就见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直到跟前,却不敢更靠近。
“三表哥。”
她轻声唤他,有些哑了。
眼睛是红的,好似又要哭。
看到她,更是想到这桩未理清的情。他还没想好。
闷灌下一口酒,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在清楚前见到她,哄她别哭云云。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率先说出了。
“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前面半句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明白。
至于后面的话,他早知道了。
她当然对他很好。
可他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怎么给她回答。
他沉默下来。
便是在这沉默中,他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她。究竟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也真厌恶管束。
近日,爹娘不知与他提了多少遍相看婚事,与他说了多少家贵女。
他还得想想。
那时,他便是如此想的,以至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事都从这个夜晚,开始偏离,最终背反。
他的无言,她哭着跑远。
而这一幕,都被二哥看见了,去告诉母亲。很快,也许就是翌日,母亲就与她相看了人家,尽管她还在孝期。
也许再隔了两日,亲事就定下了。
比他的亲事定地还要快。
快地他措手不及,完全呆愣。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然就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下了亲事。
他愤怒至极,去质问母亲,却听到了母亲与二哥的那番话。
他以为家世阶级,门当户对是无甚重要的,原来在他们口中,是最为重要的。他之所以胡说,全然是他年轻,靠家族荫庇,没受到一点苦,才不懂半点俗世。
那个进士虽然贫寒,但观其才学品性,定大有前程。
而表妹她,也答应了。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那时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答应的。
一定是说了的。
后来的他,已经明了了世上那些难以破除的规则。
难,也并非一定不能。
但自那年起,卫家接连出事,父兄逝去,太子党式微,他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三年后,他看到她的目光已经移转到那个叫许执的男人身上,会对那人笑,会与那人相约。
会在他面前,说着想嫁给那人的话。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在他还未坠入黑暗,还能看见光亮时。
他再次见到了那盏琉璃灯,但不一样,更漂亮了,就在她的手中。
许执送给她的。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那盏琉璃灯,只是他不是那个能为她赢灯的人。
那样漂亮的一盏灯,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石桥上,她盛装提灯,望着许执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她与许执,初见于那年寒食的春雨。
他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
可一切都重来了。
卫陵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缓缓放下了笛子,看着满地雪白梨花。
他感觉她对他不一样了,在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尤其是今日在山坡上的那番对话。
可他还是会有点迷惘,不知这t样走下去,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他在骗她。
柔和月色下,他望向春月庭的方向,弯唇笑了笑。
但她还会爱上自己,这个诱惑又足以摧毁他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