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
闭拢的窗外是十里长街,车水马龙。熙攘人群里,不时有欢笑爆出,嚷闹嘈杂。
许执席地而坐,在窗下的长桌前,低头垂眸,在昏黄的烛火下,提笔书写策论。
门外忽地响起两声轻叩,随即有人问道:“微明,你在吗?”
“在,请进。”
他仍将目光落在纸上,笔尖蘸墨,继续写最末的两句。
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穿青袍的男子,见他还在刻苦,啧了一声,道:“这过节的日子,大家都出去玩了,只你还在学。再是外头吵得很,你也能写得下字?”
许执写完最后一字,将多余的墨撚去,收笔搁放,这才回头,严肃的神情微松,问道:“既如此,你怎不出去玩?”
张琢笑道:“还不是想着你,邀你一道。他们都在楼下等着,要不要去?”
“那劳烦治玉兄等我片刻,我换身外袍。”
许执走到角落的竹箱旁,打开箱盖,从里取出件叠放整齐,稍厚的芦灰绵袍子。
张琢看到,道:“你这衣裳看着应有许多年了,不见得暖和,我那里有件毛披风,闲置没穿的,拿来与你,今日虽说过节热闹,但天气却冷得很。”
他说这番话并没多余的意思,也不担心许执会多想。
刚见到此人时,穿着就极为朴素,袍摆袖口都磨地发毛,洗地发白,就连头上束发的幅巾也是粗布。这般寒颤打扮的贡士也是难得。还单独一人,身边不见书童小厮伺候。
大家都是从各州府选拔出来的举子,即将参与春闱科考,难免不相互交谈打量,得知从哪个地方来,是哪个名师教导,秋闱名次如何。
许执一一回答,却是从哪个偏僻穷地出来的,位处大燕疆土的西北之地,要穿过时今正闹匪患的黄源府。
众人听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倒是一人事先探听朝廷中事,问是否与刑部尚书卢大人同出一地?
许执应道:“是,许某幸与卢大人同乡。”
这一问一答下来,旁人吃惊不已,忙问此次进京,可与卢大人有联系,毕竟同乡,可有的帮忙了。那位卢大人做过太子老师,这要能帮衬,仕途岂不方便许多?
许执却是笑了笑,道没有。
尽管如此清寒,又不得同乡大官相助,他却一点不被这样的窘境为难,甚至常与同住一个客栈的同年交流探讨问题,询问他们的观点,说他们学从名师,想必各有所长。无论年纪大小,都有恭敬为师的态度。
此间过程他一直谦逊,弯腰躬身,获知后诚谢答惑,因此即便是比他富有的学子,短短时日,也愿意与他结交。甚至对他颇有微词,瞧他不上的人,后来都与他交好。
张琢自然很愿意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与其交谈里,能得知其才能卓越,再是做人的气度,也不知春闱会得什么名次,但现今先交好总是没错的。
许执整理着衣襟领口,温和笑道:“多谢你好意,不用麻烦,我这件虽看着薄,却是暖和的,再者我也不如何畏冷。”
这般便是拒绝,张琢不多言,拍拍他坚实的肩膀,感慨道:“也是,你这身体瞧着可比我好,若是我,可没有胆一个人过黄源府,上京城来。”
因路途难行,三日前,许执才抵达京城。
这个时候,各大客栈几乎被赴京的学子住满,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京城里,遍寻许久,才落住这间百福客栈。
只剩下最后一间逼仄的屋子,连个床也没有,只有一张矮桌。
他这些日都是席地而坐,睡时盖个褥子,烧盆炭取暖。
许执换好衣,再将那盆炭用钳子摁熄了,俯身吹灭灯,关上门,与张琢一道往楼下去。
上元佳节,箫鼓喧腾,满路飘香。各色花灯编结成串,悬于街道之上,明煌灯火,恍若白昼。
一众人慢行,穿过纷闹人群,往热街而去。
不知谁提到:“你们有没有听说一件事,陆松住进了翰林院学士姜大人的府上?”
这话霎时惊地同行几人凑过去,有人问:“你说的莫不是姜复姜大人?”
许执也望过去。
“就是了,我今日去书局买墨,无意听人说起,说是陆松的父亲与姜大人是认识的。你们说说,他有那般学识便罢了,这下更是直接住到姜大人府上,那位姜大人曾是两榜进士,这可不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嚯,真是好。”一人羡慕道。
“说来这陆松的父亲是谁来着?”
“只听是遂州澄明府的一个六品同知。”
“那怎么就与姜大人认识?”
“谁晓得呢。”
“这下状元是没得到其他人头上喽。”
倒不是他们灭自己志气,都是寒窗苦读过来的,谁不想做榜首,可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才学本事。陆松便是那人,文采出众地惊人,真是百年都t难出的人物。
谁不被自己的老师拿来与之比较,最后只能被叹:“罢了罢了,能得个进士就是好的。”
张琢家中虽算得上富庶,但不过在镇上经营田产钱庄,等到这繁华京城,却算不得什么。他嗟笑道:“这人啊,生来命就是不一样。我只要能中,就是能光宗耀祖的,便不求什么了。”
眼前一阵迷离灯光,笙歌叠奏。许执拢了拢发毛褪色的袖子,宽慰道:“治玉兄放宽心,你必定中得了。”
后来没再说。
有人道:“好了,都别讲了,要论也得玩过今晚再说。”
其中年岁最大的举子来京城参加春考三次,便过了三个上元节,这回也是他带路,指着远处的一处彩楼名赊月,道每年上元,工部都会将特制的宫灯放在那里,以猜中谜底得灯,供百姓取乐。
历年来,得灯者十有八九能中进士,而其中三分又是状元。
这样一说,人人都是兴奋,要去讨个彩头。
*
卫虞近些日痴迷话本里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再是几日前家里的那场宴,听得最多的便是那惊才绝艳的陆松。这日趁着上元,一出府上街,就直奔赊月楼去。
这年春闱,定然能在那里遇到许多学子。
也不知那陆松会不会来。
卫虞这般想,却不敢说,怕三哥笑她小小年纪,竟思春的话。
她不过是好奇罢了,才不想那么早嫁人,要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才好。
“拿饮子给我。”
走没多久,渴地发慌,卫虞朝后伸出手。
等了半会,不见递来,横眉转头,就见黑大个手忙脚乱的。
卫虞只好自己去拿他手里的竹杯,往管子里吸了一口,没忍住道:“你好笨呀,这点东西都拿不好,早知道应该让葵儿来的。”
那是她屋里的丫头,本该随身侍候,可三哥说今日人多,还带个丫鬟,要不要玩好了,若有东西拿,他来好了。可好,到了地,竟遇到不久前见过的人,洛平。
她记得他,因她就没见过这样黑的人。
分明上回瞧上去多厉害的人,今日不知怎么有点笨了。
洛平见卫四姑娘鼓着腮帮子,喝豆蔻熟水的模样,憨笑了声。
一大早,他就被卫陵派人来问晚间要不要一道出来玩。上回公府宴会,卫陵带他认识好些人,他还以为此次灯会,是和卫陵一众男子约着,却不想是陪府上的四姑娘和表姑娘。
此时他手里提着一堆东西,是卫四姑娘方才在街上买的一些小玩意,没下人跟着,只能他来拿了。
今日国公和姨母在府中主事,大表哥带着妻儿出门去玩,卫度也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回去孔家。
曦珠不曾想卫陵会叫洛平一道出来,她先前就知两人要好了。
迎面寒风,她偏过脸,看向一侧的卫陵。一盏鲤鱼灯正悬在上方,淡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微皱眉眼。
似乎从卫虞提议要来赊月楼,他的心情就不大好。
这一望,他擡眸看向她。
这时卫虞转身道:“三哥,你那么慢腾腾地做什么?”
卫陵哂笑:“我又不是那些要考试的贡士举人,要去得个名头彩花,急什么急。”
“还不如到瓦市去玩,那里说不准来了好些外藩的新鲜玩意。”
这话催地卫虞有些烦他了,“左右灯会要到天亮结束,现没到未时,去过赊月楼再去瓦市,也还来得及,三哥总催着做什么,你要是不去,那就先走好了。”
她这话也就随便说说,知三哥不会撂下她,却不想下一刻三哥问起表姐来,“你也不见得喜欢那无聊的猜谜,我们一道走好了。”
洛平瞬时就慌了。
若是卫陵和表姑娘一走,就剩他和卫四姑娘了。
好在表姑娘摇头。
曦珠见他们兄妹拌嘴,洛平也急着看自己,不免失笑道:“我不想走,这里挺好的。”
一片欢声虚影中,卫陵望着她的笑靥,唇角的笑意逐渐散淡了。
*
前世,最后一个上元日。
圣旨在早前一日颁发,恢复卫陵提督的职位,令其领导北方边军抵抗狄羌。
此前派去的将领顶不住羌人的猛烈攻势,频频发奏折回京,六皇子一党心焦如焚。皇帝只能重新启用他。
静室内。
幕僚家臣皆笑,却又愤怒,纷议筹备军资粮秣的困难。
皇帝要他打得胜仗,却连这些基本的,催人奋命的东西都不能给足。
监军还是六皇子的人,要辖制他的权势。
卫陵将一双眼在下方的十几张脸看过,神情不一,或深或浅的心思,与他们谈论,语调始终平和。
天黑下来,送走人时,卫陵让管事给他们节礼,道这些年跟着他辛苦。
众人拜谢离去。
卫陵回到室内,铺纸写信。
亲卫进来劝说:“爷忙了一日,只早时用膳,身体哪里受得了,我让人送些饭菜来?”
他将写好的信折好放进信封,递去。
“将这信送去杨府,要舅舅亲手拿到。另外让陈冲和张允之明早辰时来见我。”
“出去吧。”
等室内复入清寂,他按揉刺痛的额穴,取过药吃下,阖眸缓了缓,才起身往正院去。
卫陵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碗,侍奉母亲汤药。
“娘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杨毓靠在枕上,笑了笑,“好多了。”
自那日除夕卧病,到今时,她的气色好转过来。
卫陵见床柜处摆放有账册,道:“我先前不是找了几个人帮衬?”
杨毓虚声道,“外边的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在外头已很辛苦,这府上哪处开支能节省些都好,可别让底下人钻了空子。”
“看着是多,但好在有曦珠帮着,花了好些时日,昨日都看完了,娘没累多少……”
说着,杨毓停下了,有些哽咽,未完的话,终化作一声绵长幽叹。
“她是个好孩子。”
他端碗的手蓦地一顿。
“可你与她没那个缘分,她与许执也要成婚了。”
他垂下眼。母亲定是听说了那晚的事。
“我知道你自小脾性犟,但缘分的事强求不来。这些年你不在京,不知道她对家里的尽心。倘若她未许嫁他人,必然是我卫家的三媳妇。”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
“凡事不能全美,许执也是个好的,他们的感情很好。娘看得出来,曦珠是真的喜欢他。从前的事,她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他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流泪道:“你就再听娘最后一次,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了。”
沉默之后。他开口,声调很平静:“娘说的我都清楚,我也未做越矩的事。”
“您的身体不渝,还请照顾好自己,不必操心我。”
他说出自己将于二月前往北疆的事。
又听母亲说起那些关切之言,从兄嫂和父亲走后,就常说的。
他耐心地听着,在母亲说地睡着后,给她擦净脸上的泪,压好被角才起身,嘱咐丫鬟照看。
走出正院,卫陵去了祠堂,点香烧纸,祭拜灵位。
回去时,他走了要经过春月庭的那条路,碰到青坠。
上回姑娘喝醉,三爷让人叫她去破空苑照顾,她吓一跳,这下再见到三爷,更是抖了下,行过礼站在一边等人过去,却见人走过两步,停住了。
“等会四姑娘她们要一起去看灯会,你和表姑娘说声,让她也一道去玩。”
青坠讶异,又像是难以开口。
他冷道:“这件事很为难?”
青坠只好咬牙道:“回三爷的话,昨个午后许公子来了帖请去玩,表姑娘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府了。”
许久未有回声,她再擡头,就见三爷已经走远。
灯会繁盛,人流如潮。
卫陵遇到几个官员,为首叫罗真平的笑请他入座,谈起皇帝又要重用他的事,再是恭维祝贺之词。
卫虞一左一右牵着卫锦和卫若的手,问:“三哥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卫朝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卫陵吩咐护卫保护好他们,说:“你们好好去玩,回去时也不要等我。”
他被请入席间,有女子献唱弹琴。
罗真平笑说:“曾听人说卫提督喜好扬州曲,小人也以为这世上论起小调,还得是江南来的最地道动听,尤其是扬州那样的宝地。整好今日这三位姑娘打自扬州来,再地道不过的。”
语毕,招手让花费颇多的瘦马过来。
薄纱微掩之下,各个肌肤赛雪,身段柔t媚,软弱可欺。真应了那句再地道不过。
卫陵将目光落在中间那艳冶生姿,香娇玉嫩的女子身上,打量须臾,靠在椅上,一直肃冷的眉目自入席显然有了轻笑。
他问:“会些什么?”
那身着缠枝牡丹绛纱衣的瘦马便羞怯一笑,怀抱琵琶走上前来,袅娜地福身,一双盈满秋水的媚眼潋滟绝伦。
“婠儿见过卫大人。”
待将自己所会技艺说完,她娇声道:“大人要奴会的,奴都可以学。”嗓子几乎滴水般的柔。
罗真平不由一喜,这位是他花费最多的,可见卫提督是看上了。
“罗大人打听地倒是清楚,我却是好这口。”
罗真平闻言更是喜上眉梢,忙道:“您要是喜欢,我就将这人送您。”
却听似惆怅:“那时为个曲子能一夜抛掷千两,但到底是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常在边疆,过的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听多了风雪兵戈声,这雅乐是再无福享受了。”
卫陵笑意更深些,“若是再迷上,都不知还能不能拿得动刀枪。”
也是边关顶不住,才重新启用这卫三爷。
罗真平听他话里深意,不敢多言,忙敬酒陪笑道:“是小人自作主张,大人莫怪,莫怪。”
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卫陵看向落雪的窗外,道:“是我看这雪,难免想到边关,倒是白费罗大人一番好意了。”
他叹气:“这正月里的京城,下雪也算够大,那北疆可比这大的多,哗啦下来,都能埋了人。边关每年要冻死多少人,这年怕还要更难过。罗大人在户部做事,想必比我这个闲散在家几个月的还清楚。”
罗真平隐隐皱眉,道:“确实知道些。”
窗外的雪大,却抵不过上元的热闹,不觉间,红炉子的炭重添一回。两人已过几轮机锋。
卫陵道:“听说罗大人就是扬州人,家里生意做得好,那边的码头有大半都是罗家的船,就方才那位姑娘应当不下五万两。”
罗真平讪笑道:“哪里哪里,靠着祖宗留下的产业,才有的今日。”
卫陵将他送来的酒喝了口,“我祖上历代从武,我也只能做个粗人,比不得大人能帮衬家里。”
罗真平算是明白过来。
“提督,此话……怎说?”
卫陵面上是贯常的笑意,低声道:“大人诚心,我们便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你既要我帮忙,那桩涉命的公案我可以帮你翻,但我也有个事要大人出些力。”
雪停了,街上仍旧热闹。
卫陵出来时,看着来往欢笑的人,神色冷淡。须臾后,他走进人群里。
有多久没见这样的热闹了,这样时,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匆匆几年,竟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穿梭人群里,卫陵走的很慢,看着那些在灯会出来玩的人们,将一张张脸看过去,望着上面的笑容。虚幻的光下,他走地越来越快,偶有听人说这年的灯会比往年更热闹。
“爷,您是在找四姑娘他们吗?”亲卫跟着,不解地问道。
卫陵顿住,就连旁人都看出他在找人了。
他沉默下,道:“回去。”
他往回去的路走,挑了条僻静的道,却也是在那里,在一座石桥上,看到了她。
她今晚打扮地格外好看,穿的层叠粉色裙装,紧束细腰的如意丝绦飞舞,手里提着一盏宫灯。
许执在旁侧,两人相视而笑。
卫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许执转过眼,看到了他。她顺着看过来,显然一愣,脸上的笑僵住,随即挣脱了许执的手。
两人走过来,许执拱手作揖。
她站在他身后,低着脸,捏着灯柄的手很紧,指节泛白,轻唤了声:“三表哥。”
卫陵牵动唇角笑了笑,“晚膳后我才说好不容易节日热闹,小虞阿朝他们出来玩,让你也一道,竟想不到还早出来了。”
他的嗓音很冷,和着河面吹扑来的寒风。
她擡眸看他,又极快低下头。
不过一瞬,也足够卫陵看清她的妆容,薄粉琼肤,黛眉朱唇,真是再清丽娇媚不过,只怕用了十二分的心。
许执接过话说:“此事不怪曦珠,是我昨日就邀的她。也是借着三爷的光,这年还有灯塔瞧。”
卫陵道:“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有什么好怪的。”
他再摆摆手,“你也不要奉承我,听多一分都生厌。”
便是这句话,让她尴尬。
他看见她的手指紧攥地愈加苍白。
那是一盏绿琉璃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灯架紫檀木,灯壁外贴精磨的贝壳云母,饰以盛放的莲纹,各角垂落绛红的丝穗流苏,里面正透出明黄的灯光,有蜻蜓绕飞。雍容华贵,精致夺目。
望着那盏灯,他问:“这灯瞧着好看,看规制像是工部出的?”
轻巧地就将话转开了。
许执:“适才去了赊月楼,确是工部的。”
卫陵:“怕是费了一番心。”
他望着两人笑起来,余光里,她却是不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何离去的?
卫陵淡道:“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许执颔首:“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卫陵琢磨着。
许执是她的未婚夫,说这句话天经地义。甚至在借由这句话,警告自己吗?
那他呢,在说出口时,他又算什么?
她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不当开口说最后一句话,更不该见到他们。为了得到许执的那四个字,和她的不言局促。
直到快要隐没一个巷子口,随着烟花绽放天空,他回首看过去。
她还在桥边,在一片灿若星河的光下,仰起脸不知在对许执说什么,眸中含笑。
两人靠的很近,适才拘束的裙装翩飞,几乎与那袭袍衫纠缠在一起。
宫灯影绰地在两人中间。
在烟花消逝的刹那,他转身没入巷内的黑暗。
*
“你是不是不高兴得很?”
耳畔一声问话,卫陵看向曦珠,她的面庞明媚,却没有那些惑人的脂粉,还是素裙,不是艳装。
曦珠想应是卫虞要来此处,而他想去瓦市,拗不过,才会这样。
却是无聊,想起前世第一次来赊月楼,好似也是和他一道。
过去太久,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他分明兴致昂然,为何重来会这样。
他如今在她面前,一直外露情绪,有什么话都说,现在却闷着。不知怎么回事,曦珠问出了口。
卫陵抿起唇角,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不喜欢来这里,你呢?”
曦珠还未回答,又听他闷声:“你别说,就当我没问。”
这下她几分奇怪,却也不问了,只望着不远处的卫虞和洛平。他们正在那边猜灯谜,似乎赢了好些,卫虞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一把牵住她的手。
“在这里见他们玩,我们不如也去猜一猜,花磨些时间。”
曦珠被吓地微微睁大眼,若是被人瞧见,可怎么好,她挣起手来。
卫陵只顾着带她往前去,“今日人多,谁注意我们两个,都忙自个玩呢,怕什么?”
没人的时候,不怕;人多,也不怕。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
只这人多就是比没人的时候,还要让人心惊。
说到底,不怕的只有他一个。
方才就不该出声打断他在那里自己不高兴,这回换成曦珠心里有些闷气了。
争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想在这里和他争吵,这年纪是说不通的。
她只能低声说:“你松开,我自己走。”
他是松开了,嘴里却念叨开话:“我不喜欢的,都无聊来玩,你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玩,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嫌闷。”
“不过这确实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瓦市呢。要去那里,能瞧见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你以前肯定没见过的。”
曦珠确实没去过,但她现今对玩没什么念想。
也懒得和他说。
不说罢了,说了恐要惹来他一堆的话。
曦珠从前没想过他那么能说,两人如今这样子,她真是半点想不到该怎么办。
谜面被放在大箱子里,是随机拿的,并非街市上可选。涉及世上事物种类颇多,不定谁来猜专选自己会的门类,因而都是混作一起,全凭运气。
“爷自个来!你拿的,我还猜不准呢。”
曦珠心下微微叹息,瞧他不要人帮拿,自己凑过去,伸长手臂往里面掏。
拿出张卷起的纸,将外层红细条子拆去,展开。
她在后头,只能模糊看见短t短几个字,是什么,并瞧不清。
他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就盯着那上面的字看,半会都没动下。
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曦珠没忍住上前去,挨着他的手臂,要看清楚,卫陵乍然手指一握,将那白纸攥捏在掌中。
她疑惑地擡眼望他,正对上他垂落的目光。
卫陵紧绷着唇角,对她笑,“这个不好,再换个来猜。”
曦珠以为是难了,他猜不出,才这样说,倒也笑了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猝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杂声。
她被吸引了目光,望见不远处一群人围住,争相和里面的人说话。都是读书人的打扮。
而姜嫣在旁侧,笑盈盈地看着。
曦珠待要细看那人,又见一人从旁侧的楼梯口踉跄地跑过来。
是藏香居的伙计。
伙计急奔,只差冲撞过来,才停脚,这样的冷天浑身满是汗水,他喘气个不停,红眼道:“姑娘,掌柜叫你快些回去,铺子不知怎么就发了大火!全烧没了!”
轰隆一声,曦珠大脑一刹空白。
卫陵待要问清楚,人却提裙跑远了。
“曦珠!”
洛平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过来,问发生何事。卫陵不及多说,只对他道:“你送小虞回家去。”
话落就追人去了。
却在快至长廊时,余光扫到一人,眼角微动,旋即变冷,定看那人一瞬,转时跑下楼去。
许执只堪与他对望一眼,轻皱了眉。
不想此处竟遇到陆松。身后是同年凑围陆松,想要与之攀谈。
许执转到凭窗边,低眼望向底下密密的人群,灿然的明月灯火里,绿影追着白裙,两人逆着流动的人海,向远处去了。
寒风将一张被捏皱的纸吹来,许执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展开来看,是一张谜。
谜面:“九死一生还。”
实在不好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