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歌
大晚上的,阿墨不敢大喊着叫三爷停下,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来瞧见眼前的场景,真是多长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他免不了要被国公夫人罚挨板子。
再见过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门,阿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追着三爷。
若按往日,他怎么也不能追上,三爷自小为了躲过国公的棍棒,专练出逃跑的本事。
可现下,兴许是有伤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行动不免迟缓。
阿墨在拖住三爷的手那瞬,一下子就过去前头拦住。
“三爷,现在春月庭都黑了,没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实在想见表姑娘,等天亮了,我想个办法,将她叫出来和您见面,成吗?现在就别去了,要是被其他人看见,表姑娘的名声怎么办啊?”
阿墨没想到三爷一醒来,就朝春月庭来,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从乍醒里清神,又惊地追跑一路。
但当今两人算什么关系,这半夜闯入一个姑娘的院子算怎么回事,况且人还睡觉。
若真让三爷闯进去,到时他真得没命。
阿墨好说歹说,差些声泪俱下。
却听得一声呢喃:“睡了?她还活着?”
阿墨一惊。
不是活着,难不成死了?
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时不明白三爷是不是真的喜欢表姑娘了。
不禁擡头看向三爷。
清冷月色下,卫陵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那座石匾上被一丛繁密黄木香覆盖的院落。
那晚是他时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看见了他,也能和他说话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过几句话就耗损了心力。临闭眼前,她还勉强地朝他笑,气若游丝地问:“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的。”
他轻声说,守在一边,虚摸着她那张被风霜摧折的衰败面容,看着她慢慢阖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现,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时日,也不知岁月的流逝,只能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中,只言片语地得知发生了哪些事。
在一阵阵的三清铃声中,他魂魄震颤,听到了道士的话:“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也听到屋子里搬动的声响。
她要去春月庭养病了。
是因为他吗?
她才会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起来,他宁愿不再见她。
究竟过去了多久。
谁在唱薤露,声声哀婉。
他听过这首挽歌,在父亲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时。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芜里,他缓了许久,也低声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应当不会回来了。
当烈火蔓延,剧痛袭来,他却只觉得解脱。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让他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
可后来,又远去。
她一定在那里。
“三爷,三爷……”阿墨不住连声唤道。
这是想什么那么入神。
卫陵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着自己。
方才说话的是他。
卫陵定定地看着他,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虚幻吗?
死去的人也会做梦?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问第二遍时,便觉得三爷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这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傻了。愁地发慌,心想要赶紧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去,再请御医来看看。
这可是大事!
当下却不敢离开半步,先回三爷的话:“表姑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还过来看望三爷呢,念及此,阿墨记起自己那话,再瞧如今三爷对表姑娘的态度,后知后觉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着措辞,眼珠子转了两番道:“三爷,虽说表姑娘拒了您,但在这京城中,也还有好些姑娘……。”
卫陵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脑中就一阵疼痛,闭上眼,似乎有什么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一幕幕的画面从他眼前流转过去。
初见,微雨杏花中,她见到他时,悲伤难过快要将她淹没;
端午日,她送来玉髓绿的香缨带,是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过隔窗一瞥,她就能极快察觉出,朝他仰头看来;
若邪山,她知晓如何命令将军,让管事带人去救他和王颐。分明他应当拉不住王颐,而王颐也会死在坑洞中,连尸骨都捞不回来;
藏香居前,她面对温滔的羞辱时,流露出的镇静神情,与她年岁不合;
赏荷宴,她没有去双燕楼,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兴寺,她显而易见的躲避;
中秋灯会,投掷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后,在那棵满开着如碎星般的桂花树下,当他说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话后,她似要哭出来。
卫陵怔怔。
不对t。
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与她之间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卫陵睁开眼。
他缓缓转动头,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只顾着循她的气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浓浓夜色里,整座公府被笼罩在暗里,偶有几点微弱灯火,是值夜的下人房里。还有护卫换守的交接声和脚步声。
卫陵看着。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然后朝一个地方缓缓走去。
阿墨正说得起劲,见三爷又动了,慌慌张张地要再劝说,但见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来。
他跟着转向,朝旁边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卫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爷,去祠堂做什么?”
也没犯错,要被跪罚祠堂啊。
三爷可是最讨厌这地方的。
却不见搭理。
阿墨闭嘴了。
卫陵走到祠堂正门前,站定,透过蒙着的窗纱看向里面,漆黑一片。
他擡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墨跟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靠墙的箱柜里翻出火折子,将边上的一盏铜油灯点燃,举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卫家先祖牌位整齐地摆放着,在火光映照下,红彤彤地似要烧起来。
明光落入眼中,卫陵只觉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个个地看过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铺陈的纂字。
记忆含糊,过了好一会,才看出没有父亲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爷刚醒,怎么就来了这处,兀地听到一声笑,低的,轻的,却从静暗深处劈破开。
陡地一阵夜风吹来,擒着的灯盏焰火被侵吹地飘摇。
阿墨真个被吓地跳脚。
连着多个日夜劳累苦熬,本就精神颓靡,撑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这下更觉这处阴森可怖,恨不得赶紧离去。
他这念头才冒出,就见三爷转身。
一双漆黑的眼朝他眺了过来。
阿墨霎时僵硬,那种眼神,让他动都不敢动。
卫陵已经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墨。
少时跟在他身边侍候,后来他去北疆行军,不知分遣何处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卫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记起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时,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未亮时。
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他便提前动身要前往北疆,并让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亲起来。
也不想劳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里的人心里都似压着块石头。
当从祠堂中出来时,他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来,让亲卫先到门口等着。
提着灯,他在两条路的交界等她。
现今,卫陵走到那个位置,顿步,望着当年的方向。
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到她从葱郁林间赶过来,身影绰绰。
是为了送他。
其实不必那么急,他会一直等她的。
但这句话,卫陵说不出口。
他和她之间,已经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灭,镜中人覆缠上额几圈的白纱底下,映托出些许灰青的一张皮,右腮上还有未消去的疤,从高骨眉弓,一直划到嘴角。
动荡的晦暗里,颊侧撑起未经风霜的弧线。
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无休无止的黑暗,随着一场焚骨的烈火烧尽,溯流回转,让他回到了过去。
在十八岁的年纪,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然而。
……
孤灯之下,他透过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续接前世,不知道第几回了。
*
这几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连院里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黄叶。
蓉娘头年在京城过秋,不断暗叹才九月半,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甚至是腊月,可怎么熬。
还去箱笼里拿了厚实被褥添上床。
这些时日,姑娘连肚饿都不知,怕连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时,刚过巳时。
仍在下雨,从半夜起,就没停下过。
从廊道穿过,还未进屋,就听青坠的惊呼。她忙过门去,到了里头,便见姑娘闭眼蹙眉地在床上睡着,两颊却湿红一片,发丝都潮地黏在腮边,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贴额,急道:“这是起了高热!”
姑娘极少生病,从小到大,请大夫吃药的次数掰指头都用不完。
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坠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错,没早过来望,让烧成这样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压闷,连带小厮丫鬟做事都有些懒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况表姑娘不爱使唤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让她上夜,还玩笑说:“睡在外头总归不舒服,你才十六,还是去睡床的好,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还小半岁,说这话时,却像多过了十几载的寒暑。
因而这大半年,青坠是辰时过半起早,然后过来里室侍候。
再是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时也晚。
她跟着拖床到巳时。
没成想今日一来,隔着床帐,唤了好几次不见动静,却是起高热叫不醒。
青坠急地慌乱,又极快反应过来,对撚帕给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御医正在府上,我去正院与夫人说,赶紧请来给姑娘看,再这样烧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完赶去撑伞没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过月洞门到廊下,身上湿了大半。
丫鬟听得动静,从门里转出来,脸上犹带笑,一见青坠的样子,忙问:“是出什么事,怎么急成这样?”
两人从前都是正院的人,只后头青坠被拨去春月庭,才没在一处,但无事时也会聚着闲说做针线。
青坠胡抹脸上的水,喘口气道:“夫人起了没,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帮她擦,这会又笑道:“早起了,现下正与三爷说话呢。”
“三爷在里头?”
青坠惊道:“人醒了?”
丫鬟凑近小声道:“可不是,刚醒就来给夫人请安。”
想及那时天光未亮,她出门来,就见檐下三爷站着,不知等了多久。
听说夫人还睡着,她是去煎药,又是等着。
等药煎好,三爷亲自端了进去。
青坠讶然过后,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这是好一个又病一个,知晓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帮我禀报声,表姑娘病了,要赶紧让大夫看。”
丫鬟闻言点头,转进屋去。
“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了,你要吓死我,真醒不过来,你让我怎么与你爹交代。他在边疆和你大哥为了咱们公府,累成那样,就没过一天休息的日子,还时常念着家里。三日前送来的信,还问到你,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娘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啊。”
杨毓抹把泪,又是狠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来就是磋磨我们来的,活该受你气不是!怎么不学着你两个哥哥些。”
“娘,我错了,真错了,以后定会听娘的话,向两个哥哥学,不敢再闹了。”
卫陵眼巴巴承诺道。
哪回惹事不是这样说?杨毓听多也不信了,遑论这回是折腾地人都快没了,越听认错越是气,气地整个人精神起来,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着教训。
却听元嬷嬷说青坠过来。
杨毓顾不得骂人,忙叫人问话。
青坠一进来,就跪到地上,含泪哽咽道:“姑娘不知怎么就起了高热,怕是夜里受凉。是奴婢没照看好姑娘,还请夫人赶紧找个大夫去瞧瞧。”
杨毓靠在床头,真是气完一出再起一出。
这才几日功夫,府上的人接连生病。前头孙子卫若肠胃出了毛病,这会侄女又发了热。
这气冒出,免不得牵连人。
杨毓忍不住骂道:“你看看,要不是为你,太医院的那些御医,还有满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寻来,全往咱们公府来,没病的,都要惹出病来……。”
话没讲完,却被打断。
卫陵擡起头,露出张笑脸,催促道:“娘,先别骂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杨毓不再耽搁,指了还留在府上的御医,并让元嬷嬷一道去。
接着想起她病时,曦珠过来侍药,当真是尽心尽力。
“不行,我得看那个孩子去,这个时节起热,少不得多难受。”
但才擡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卫陵扶住母亲,道:“娘,现下外头下雨这样大,您也还病着,可别让雨染上,更严重了。”
他搁好母亲后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别担t心。”
杨毓只好作罢,望着小儿子尚且苍白的脸,有些怅然道:“你要是哪日都这样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晓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这辈子总得为孩子着想。”
说到后头,不知怎么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着的人仍旧静听,最后见母亲说地睡着,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轻声叮嘱丫鬟。
阿墨一直在门侧的石灯前蹲着,见人出来,忙过去撑伞。
昨夜种种,三爷告诫,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将他发落出府。
阿墨自然对天发誓,会把事都烂在肚子里,只记得三爷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来了。
这事算是过去,又有一事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坠过来时,他就瞧见了,等人进去,问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时后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时他如何说的?
表姑娘真病了。难不成真是三爷的错?
幸在此事三爷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进门,就听到吩咐。
“你去看着,等那边看好了病,就把御医请来,我头有些疼。”
阿墨一时胡思乱想,只听三爷头疼,着急道:“府上还有另个大夫在,我先让他过来给爷瞧。”
刚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经侧过脸,看了过来。
“不明白?”
不过一个眼神,阿墨的脚就顿住了,好半晌,颇有些结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齐御医这边刚看完病,才把银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给扯到破空苑,说是那位三爷犯了头疼。
他这一早绕着公府后院跑了大转,累地不行,却不敢慢一步。
这三爷昨日用的是他的药,治醒的功劳当然算他的。先不说那笔诊金,还有公府许下的承诺,可是比银子还要难得的好处。
这会头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闻问切,撚着短须道:“这会醒了,该改个药温养着,昨日的方是猛药,可不能再用。头疼也属正常,养个半月,等肉长全。只千万不要碰水。”
齐御医将方子写好,又把该忌口的落另张纸上。
待都交出去,就听到问:“适才听您过来这边前,给我表妹瞧过病,不知那边好是不好?”
这话问的齐御医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岁,不该有那样重的愁思。
半夜惊悸,恐怕常有。
且该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骤降一场雨,才着冷发热,吃几贴药就能好了。不过那样的年岁,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离去,卫陵的耳边始终回荡这句话。
他垂目闭上。
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