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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正文 归去来

所属书籍: 重圆(双重生)

    归去来

    从卫陵的第一句话出口,曦珠就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曦珠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擡头看他,发觉就连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变了,恣意风流的眉眼好似变得温柔,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不会这样看她的。

    从来都不会。

    曦珠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随着他温声说着缥缈的情意,深藏的热意从心上一点点积起,逐渐地,蔓延到她的眼中,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卫陵。

    那个夜晚,当她抛去自尊,换来的却是他的无言,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着一步步地朝后退,难堪至极,只有逃走,才能让自己在落泪前,不被他看到,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不会的。

    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他,却求而不得。如今重来一世,她放下了,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喜欢。

    是笑话吗?

    曦珠想要后退,就如当年一样逃走,匣子却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让她迈不动步子。

    如雾朦胧的泪里,一桩早已安睡在过往尘土里的小事,跟着慢慢苏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简,就如今日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少了些来祝礼的人,各个脸上都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将她一人围在里面,在冗长华丽的唱词中,拉着她、恭贺着她,朝一个女子一生里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个分界处,迷茫地望着那条被称赞的金光熠熠,却不知归处的路。

    她畏惧地不敢迈过那条线,好似那是能彻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踌躇犹豫间,一个高阔的背影渐渐出现在尽头。

    也只是一个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顾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错了。”

    像是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白了脸,慌乱见一张陌生肃穆的面孔。是姨母特意为她的笄礼请来主持的女宾,正皱着细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错了。”

    什么错了?

    随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下,原来是排演过许多遍的礼出错了。

    红晕迅速从她的耳朵,爬满了脸畔,将骤生的白驱赶。

    她低下头,规整地将手重新叠置在身前,认真地接着听从那传承了千百年的礼。眼却悄悄地弯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变得有些特别了。

    她怀揣着那样难言的欢喜,行走在阴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个岔路,停了下来,望着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没在府上。

    他已经五日没回来了。

    她有点难过。

    他在外头哪里?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才忘记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么呢?”一道蕴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地僵住脊背。

    他来至她身前,眼将周遭蓬生的花草扫一遍,继而失笑,“怎么每回我们遇到,都是在这里?”

    她擡头,睫毛一颤颤的,紧张地连话都续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没想什么。”

    他的第二个问,她没法回答,因而只剩沉默。可她难得见他一次,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以此来度过下一次两人再见时,中间那段漫长难挨的日子。

    可要说什么呢?她整日都在这后宅,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与他说。

    也只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鲜的事,但与他说,他会不会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让他知道。

    “要我说,表妹还是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这时的她还在孝期,说错了话,忽地一顿,将她上下看过,最终停落在她那张着妆的面容,明白笑问:“表妹今日及笄吗?”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将眼轻垂,喜悦于他的夸赞,攥着裙子点头应声。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红匣。

    他一瞬握紧,又很快松开,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没空回来,不知你及笄的事,等过两日,我补一份礼给你。”

    像是在给她解释。他托着手里的匣,直率道:“这是我要送予别人的,不大合适给你。”

    歉声里有着一丝低至温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兴,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压住,故作矜持地摇摇头,慢声:“三表哥,不用麻烦的。”

    “说了送你,怎能随意收回话。”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边的路,看看天色,摆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这天怕是要落雨,可别淋着了。”

    说完,就转过身走远。不过眨眼,浅云的袍衫就被一层又一层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见踪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随口,又斩钉截铁的许诺,让她等待。

    等过两日。

    是在五日后。

    曦珠从卫虞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学士的嫡长女姜嫣过生辰,他送去礼物,姜嫣没有收。

    “嫣姐姐没收才对呢,三哥那样的性子,就得狠狠压他,哼,先前还说不成婚,也不要人管。这回可算是栽坑里去了,他喜欢别人,别人还不喜欢他呢。”

    “三哥气得这两日又不知上哪里混去。”

    “不过我觉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话。”

    “表姐,你还记得吗,上回赏荷宴,嫣姐姐也来了的。”卫虞说地兴起,才记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里了,都没和她们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们再碰到,到时我与你们引认,我们可以一块玩儿。”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语里,混沌不堪。

    然后,她也笑,轻快地说:“好啊。”

    临了,她撑着那副尚且幼稚未长成,却承载万般酸楚的躯骨,回到春月庭。

    再撑到夜里,无人之时。

    才敢哭出来。

    小声,脸埋在枕头里呜咽,不敢被人听见。

    难过如海潮,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姜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诺她的事。

    曦珠看着手中的匣失神。

    觉得有些熟悉。

    她将它与前世那日不断重叠。她疑心这是那时他要送给姜嫣的礼。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红匣。

    但这重来的一回,他竟然说这礼是送给她的,说喜欢她。

    过往既封入尘土,久而久之,酝酿出一种难解的惆怅,偶尔怀念罢了。

    前世的伤口经历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早已结痂,却也斑斑纵横,丑陋难视。到后来,连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缘何而来。

    此时他却亲手将那把刀,又一次将她的心划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陈年旧疤,让她想了起来。

    绵薄的疼痛一丝一缕地,渐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断。

    碎成一片片荒诞而奇诡的碎片。

    “你怎么了?”

    卫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么在说出心意后,表妹会变成这样。是他说错话了吗?可那些话他想过许多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她为什么要哭了?

    在卫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表妹盈满泪的眼时,却见她微微侧过脸,往后退了步,避开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时。

    她擡头,重新看向了他。

    卫陵一霎愣住。

    云霞铺落她雪白的面腮,似是浮动了一层流金的薄纱。

    微红的眼眶盈着变浅的泪,临晚的秋风t带着霜气,将那双浅琥珀的眼瞳映地几分寒凉。

    她就那样直直地看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

    卫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就递来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礼。

    少顷,他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意思?”他问道,嗓音也沉闷。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要这样冷待他,还要把礼还回来。

    她的意思是不愿意吗?

    卫陵觉得气败起来,和被拒后隐隐的恼意。还有丝丝茫然。

    他头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对她好,为此将两人的后来都思索。

    他想了许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更衬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再得到她的一句话。

    渐兴的风里,卫陵心里仅残的雀跃期望熄灭了,生而有之的骄意很快压住冒头的难过,不允许在她显然拒绝的目光下,继续自辱追问。

    须臾,他轻擡下颌,兀地呵笑一声。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

    这晚,是一个宁静的夜。

    青坠将纱帐放下,把灯挑熄了,轻步走出去,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还有匿于深叶里秋蝉的低鸣。

    没有雨。

    前世的这个时候,应当是落雨的,她依稀记起。

    变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从惊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后来的每一日,追寻近半年间,所有可能的异变。

    但直到渗入帐纱的月光偏移出去,帐顶的吉祥纹彻底遁进黑暗,她也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曦珠恍然发现,好似自重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于没有过余的时间去想卫陵。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见面,颠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次。

    兴许是这份疏漏,让她遗忘了一些细枝末节。

    陡然地,就迎来了今日。

    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侧望着帐外。月影西移,堪见外面的家具,长久沉默地摆放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临死前,做的那个梦了。

    他也是这样与她说话的,低柔而缱绻。

    从两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他对她,虽一贯笑语善行,却总有几分疏远。再到后来卫家巨变,他的言辞愈加客气,她也极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梦吧。

    梦?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围拢的帐内,惊惧起来。

    他不会喜欢她的,也不会说那些话。

    难道如今也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举目不定,最终目光停落在那个放在榻桌上的红匣。

    泣血般的红,在月华下,如水般静静地流淌。

    是他送给姜嫣的生辰礼。

    怎么会在这里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卫陵送给她的及笄礼。

    触及微凉,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给了姜嫣什么。

    不是梦。

    若是梦,他怎么会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呢。

    曦珠收回发颤的手,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变前世的结局,不让自己再沦落进去。

    但为什么这世的他却变了。

    曦珠眼前出现了卫陵离去的背影。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又要她说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将整个疲惫不堪的身子塌陷进零星的晨曦里,阖上了眼。

    *

    秋阳微凉,满山泛黄秋色,越往里走,风大起来,吹动重叠的松枝林叶,在山谷中掀起飒飒声浪,惊飞深处的鹊鸟,扑扇翅膀在半空鸣叫。

    一众人骑马背弓地朝山间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后,卫陵的心里始终攒着一团火气,却不知对何处发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反应就那样大,似是要哭,后头更是那样冷漠,还要把他备了好些日子的礼还回来,更是让他挫败。

    他自恃没有哪处做错,也没有哪句话说错。

    反复将那日的事想过无数遍,真是越想越闷地慌。

    恰姚崇宪来找,说是秋猎,便一道去,当作散心。

    姚崇宪上职才几日,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机会,就觉得许久没跟好友一道出来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过的狩猎时节,便邀了几人出来。认识不久的王颐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论起其中关系,他和卫陵最好。

    两人驾马并驱,姚崇宪见他神色愁闷,趣问道:“上回灯会后再想约你出来,你说有事在忙,问忙什么也不说,现在倒是肯出来玩了,怎么就成这样了?看着像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帮你收拾他去。”

    夜间凝成的寒露未散,从枝叶间掉落,卫陵随手抹去脸上的露水,懒声道:“没谁,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将此事告诉谁。

    若被人得知他这第一回表白,就被拒绝,还不定嘲弄成什么样,实在丢人。再者,他不想听到谁议论表妹。

    姚崇宪说这话纯粹是好奇,也是打发路上时日。

    这京城中,只有卫陵去惹别人,谁敢惹他啊。

    既然不愿意说,姚崇宪也没再问,倒主动说起自己上职的神枢营。他的父亲是金吾卫统领,将他安排进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他不乐意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他被编入右掖军,坐营内臣受父亲提携。他每日倒很清闲。

    但近日,遇到一桩让他生恼的事。与一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冲突。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这年末营中有评级,我这司官的位置,原定给他的,可巧我爹给我弄上去,挡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职那日,就对我横眉冷对。昨日对练,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给他拐断,今日哪还能找你来打猎。”

    姚崇宪说及此处,恨声:“我早瞧他不顺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他这边絮叨半天,也不见回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陵被他捶了肩,无奈应道。

    近些日,他是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谁说话时,还会认真听了,不一会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这意思可不是让我帮你吗?”

    姚崇宪嘿笑声:“那个洛平有点本事,我打听出他还是前年的武状元,我这功夫比他差些,只要你帮我一二,定能一雪前耻。”

    想到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惨样,他更是恨地不行。

    卫陵扭头瞥他一眼,“武状元?”

    “我可没那个能耐。”

    姚崇宪道:“那你总不能见我被人欺负。”

    “我这功夫,你叫我去对上,还不定被打地多惨,到时丢脸的就是我们两个。再说了,他又没特意招惹你。”卫陵拽着缰绳驱马转了个向,往另条道走。

    “那还叫没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总比我好,我又不让你正面对他,教训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宪跟上他,“我说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咱们两个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

    在听到洛平这个名字时,卫陵脑子就有些泛痛,再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宪皱眉问:“总不能我这个事,说的你头疼了?今日也无精打采的。”

    “不是。早些时候就有的,时不时就疼下。”

    卫陵也不知怎么今日头疼的次数多起来,但尚可忍受。

    姚崇宪忧声道:“找大夫看过了吗?”

    “又不是什么事,还麻烦。”卫陵一听好友的关切询问,叹口气,“行了,我帮你。”

    姚崇宪便笑起来。他就知卫陵定会帮他,哪回都这样。

    这事既解决了,那接着就是秋猎的玩乐事。

    说是玩乐,到底有几分凶险,因上次若邪山的事,几人被家里人好一顿说教,这回选的地倒是熟悉,前两年都来过这座山几次,倒不怕再出事。

    还是和去年一样,决意两人为组,拆散来比试。以两个时辰为限,日落之前,回到原处汇合。

    王颐不擅骑射。

    骑马倒是可以,但弓没摸过几次。

    这回也是卫陵派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秋猎,不想t错过这个与朋友相交的机会,才过来的。

    同行几人在一道玩过几次,虽他少话安静,但算融洽。

    因此卫陵与姚崇宪在前头讲话时,王颐不算尴尬。

    等要分开时,就不免窘态了。

    只他一人不会射猎。

    卫陵将几人看过,直接道:“你跟我一起。”

    他将人叫来,总不能放着不管。

    王颐安心了。

    姚崇宪本想与卫陵一块,如此只能作罢。

    几人分别后,卫陵就带着王颐继续往山里去。

    崎岖幽静的山道上,秋风兴起,卷刮起潮润泥地上的落叶,泛起似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卫陵当下闻着这股味道,愈觉得烦躁气闷,却也拧眉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教起王颐开弓的技巧。

    不让脑子空闲着。

    “扣弦的拇指再往下些,这样射出时,箭才能不掉。”

    “推弓时,你的无名指和小指不要用力,不然瞄准时是一个样,射出去又是一个样,准头会差许多。”

    “将背挺直了,力道都是从这处来的。”卫陵按紧王颐的后背,肃声道:“收腹,呼吸放轻缓,看箭头时,要顺着杆子看,别只顾着盯猎物。”

    “先将这直弓的动作练好了,再学斜弓。”

    ……

    王颐起初觉得难,连拉开弓都吃力得很,又听卫陵颇为严厉的语调,怕自己不行,但卫陵不厌其烦地教,他也不好说出口,憋着劲地学,终于将动作标准了,射出第一支箭。

    中的正是前方一棵红松的树杆中点。卫陵指的方向。

    他登时喜悦地笑起来,忙道:“麻烦你费心地教我,才射地这么准。我之前从未学过武艺,还怕学这个要许久。”

    卫陵道:“这才入个门,静着让你射,但要跑起来,还要费时日学,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

    王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回秋猎,大家说是比试,但你一直教我,花了怕有半个多时辰,我又才学的,帮不了你,担心连累你输了。”

    既是比试,输了的就要给彩头。

    卫陵见他放下的手臂还在发抖,收眼随口笑道:“我来这不为赢,待在府上闷了,才出来走走,玩而已。你别觉得耽搁我,还紧着自己学,看风景也挺好。”

    他骑着马,朝前方的黄栌林去。

    深秋未至,那成团的瘦枝圆叶拢在一处,黄里裹着红,间有些残绿,占据了一半的盘囷山道。

    王颐趁在身后,甩了甩手缓解酸痛,再跟上前去,就听到卫陵说。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这秋猎。”

    确实,以王颐的性子,本不会来的,不仅不擅骑射,也有些心有余悸这样的外出。

    可想着自中秋与母亲说了心仪柳姑娘,母亲与父亲商议后,立即去和国公夫人说了此事,虽还未定,但国公夫人也透出意思来,可以找寻机会让他与柳姑娘见面,两人熟悉些再说。

    王颐自然高兴,再是三日前,柳姑娘及笄,母亲持礼回来后,更是连声满意,说是仪态容貌品性真没得挑。

    家中都无异议,只差柳姑娘那边了。

    他心里头更是一股悸动乱窜。

    与卫陵既为朋友,是想这次来了,让他在国公夫人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多加些期许。

    再是上次与卫陵见面,隔了半个多月。

    王颐担心疏远关系,这才一口答应今日的秋猎。

    “我。”王颐张了好几次口,好歹说出来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卫陵晃了下神,侧首看一脸紧张的他,“帮忙?”

    今日真是,先是姚崇宪,后是王颐。

    都让他帮忙。

    难免不想起自己,可谁来帮他?他自己还气烦地很。

    卫陵低头,拧眉看乱踏蹄子踩落叶玩闹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问道:“什么忙?”

    王颐捏住方才学弓时被弦崩疼的指,深吸口气道:“我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与你说及柳姑娘与我的事。”

    他是紧张的,头次托人做这样的事。

    可想着两人都是朋友,卫陵又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定然愿意帮这个忙。

    但不想他话说完,过好一会,都没个回应。

    禁不住朝旁看去,就见卫陵还将目光落在马上。

    这时,听到他问:“没听我娘说过,你和曦珠的什么事,说清楚。”

    声调还是平的。

    王颐没留意他为何直呼心上人的名,就将想过好几遍的话说出来,“我心悦柳姑娘,中秋过后就与我娘说了,我娘去了公府,与你母亲说了此事……我还不知柳姑娘是如何想的,可又想这事最后要你母亲决定,便想让你帮忙,让你在你母亲面前……”

    话间有停顿,但算顺畅。

    卫陵在接连的欢喜话中,眼微眯起,唇角一点点冷笑。

    好得很。

    难怪那时表妹会是那样的神情。

    他这几日彻日彻夜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做错说错,她都不该那样。

    难道她有什么顾虑,不能对他说。

    卫陵昨晚才好不容易找出个由头出来,说不准表妹是担心爹娘不答应,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处,她怕这个是自然的。可他又不在乎世俗的说论。

    但也因想到这个,他到底多虑了。娘那里暂且不说,他的婚事最终还要爹答应。

    若是爹不点头,他费再大的劲,也是白搭。

    而爹那个人严苛得很,一见他就要骂,说他每日只知道玩,不思进取。保不准牵连到他娶妻的事,比二哥娶妻时还严。

    卫陵越想越难受,甚至想到最后,真要不成,他就带表妹私奔。

    找个清净地,两个人过日子,他不至于养不起她。

    胡思乱想没会,他忽地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不行,还是得逞力挣扎。

    适才问了姚崇宪神枢营的一些事,念头渐成。

    虽还对那日表妹的举止耿耿于怀,但自己才说会改掉坏脾气,转头就对她那样冷言,表妹还不定如何伤心难过。

    他得找个机会,将他所想与她说清。

    卫陵的身体还在山里晃着,心早就飘回家去了。

    不妨王颐一番诚恳请求,将他所有的幻想都给击碎,搅地整颗心抽疼,头也痛胀起来。

    “你说,你喜欢上曦珠?还让你母亲来说亲了?”他问。

    王颐将话说完,松口气笑道,“是,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笑不过浮出瞬,就听卫陵连声笑。

    “好,好。”

    王颐以为这是应下,正要谢语,却陡地迎来淬着寒冰似的目光,接着就是一道爆呵厉声。

    “第一回,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憋压了几日的火气蓬动,终于找到了泄处。

    随之而来,那晚中秋梦中的场景再次充斥脑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好似轮廓清晰了些,却还是不够。

    是不是他?

    卫陵头痛欲裂,忍不住狠揿额角。

    王颐一时被震吓住,都没反应过来,当见卫陵额上都是冷汗,痛苦不堪的样子,醒神过来,着急道:“你怎么了?”

    连人都有些摇晃,他忙要搀住卫陵,却被狠戾甩开。

    “滚,别碰我!”

    王颐差些被那力道给带的摔下马去,慌张间攥把马鬃,马被抓痛,扬蹄乱走。等他稳住身体,就见卫陵双目赤红地盯着他,活似杀人一般的眼神。

    王颐整个人混乱起来,不明白忽然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身处浓秋林荫遮蔽下,光斑碎漏,头顶翻涌的沙沙声,卷动风尘。对上那种置他于死地的敌意,他一动不敢动,手心在不断冒冷汗。

    隐约地,他渐渐想起一些事。

    “你是不是也……”

    王颐的喉咙干涩发紧,吞咽下,又坚定地看着卫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将要落在那两个沉重的字上,还是停顿下来。

    卫陵是他此生以为的挚友,倘若他也喜欢柳姑娘……

    一张弓极快地在他眼前挽开,玄黑护腕翻转刹那,箭矢的利铁锋茫搭弦,对准了他。在这张弓背后,是一双如刀森冷的眼。

    面无表情,不携一丝情绪。

    王颐一霎枯哑,看着对他展露杀意的卫陵。

    京中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全凭喜好做事,得罪再多人也仍是嘻笑无谓,总归他镇国公府的出身,惹出祸事来,也能借着权势弹压下去。

    可自若邪山一事后,在王颐看来,那些不过是传言。

    后来更是在两人认识的三个多月里,觉得卫陵是个极好的人,对身边的人义气,与他相处,很随性舒服。

    王颐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但此时,他恍然自己并未真正了解卫陵。

    就在片刻前,卫陵还在耐心地教他骑射的技巧,t却一个天翻地覆间,他手里的弓箭将要射过来。

    王颐看着那道弦一寸寸拉满,直到几乎被绷断,扣弦拉箭的手背青筋爆凸。一旦松动一丝一毫,箭将射穿他。

    惊惧攀爬全身,王颐颤栗不停,世间所有的声音将要消失在耳际时,他蓦地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嘲弄般。

    在这声笑里,撕裂破风的呼啸猝起,利箭朝他而来。

    却划过耳边,朝后方的灌丛去了。

    卫陵几觉头痛地似是被火烧灼,迸烈“呲呲”的细微炸响,竭力撑身射出的一箭,还是射偏了,飞入湿烂的泥地。

    狼被射偏右眼,捂眼龇出一口惨白锐利的齿,继而昂首嚎叫。

    “快走!”

    卫陵咬牙忍痛,垂下持弓的手,躬下满是冷汗的后背,虚握缰绳,想赶紧离开这里。

    狼嚎势必引来同伴。

    如今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畜生。

    他见王颐不动,一声怒喝:“让你快走!愣着喂狼啊!”

    王颐被吓地醒过来,可不及他动作,身后那匹瞎眼的狼大张着嘴,朝他的腿扑咬过来。

    一道身影奔袭而至,王颐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卫陵护在了他身前。

    痛地仿若全身的骨头都在错位,就连视线都模糊,卫陵分辨着声,抡起硬弓,一把朝狼的头砸过去,这一使力,连人都摔了下去。

    狼被砸地头偏过去,却极快扑过来,将要咬断他的手。

    卫陵一手虎口掐住它,死死按在地上,臂膀扬起,又是一拳砸下去。

    好似能看清些了,他晃了晃头,就见王颐还在,只感连日来尽是倒霉事,分明这地不该出现狼才是,一时气涌攻心,痛咳地真不如昏死过去。

    可他不能将命交代在这里。

    他要去问表妹,将事情都弄明白了。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那样难过。她一定有苦衷,但有什么可担心的,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的。

    只要她喜欢他,就好了。

    卫陵顺着绑腿,将匕首掏出,一刀子朝狼的脖颈捅去,狠转了几下。

    热烫的腥血喷溅满脸,他擡袖抹把脸,煞白了脸喘气,头愈来愈痛,里面的浆水都要被火烧干了。

    卫陵踉跄地支起身体,抓住缰绳,想要上马。

    一只手搀扶起他,王颐还在抖,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可也知道现在必须赶紧走。

    “快上来,我们一道走!”

    卫陵借着他的手力,已踩住马镫,又是一阵锥痛,手臂失力。

    却在这时,听得狼嚎。

    丛林深处,闻着血味找寻而来的狼群,毛发直立,卧伏在地,一双双碧绿的狼眼望过来。

    犹剩的清明里,卫陵看到最前面皮毛发紫的狼,朝那只死去的狼长啸一声,跟着就是身后的三匹狼。

    此起彼伏的嚎声,他咬紧后槽牙,松开王颐发颤的手,道:“去找崇宪他们过来。”

    方才他对付一只狼已够费劲,这再来四只,定敌不过。

    “可是你。”

    王颐的话乍被呵断。

    “赶紧滚,别给爷拖后腿!”

    卫陵被王颐磨叽地火气更大,险些吐血,真想将人喂狼吃。眼见那头狼奔过来,他猛地抽出银鞭,甩了一记在王颐坐下的马屁股上。

    王颐猝不及防被颠地要摔下来,好在及时稳住,才俯起身,就被马带地跑远。

    他再回头,卫陵的背影留在身后。

    他抓住了那只深紫皮毛的狼,翻滚两圈,将它的头揿压在地。他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正一个后蹄子,踢开了他背后扑袭上去的灰狼。

    还有两只狼跟上身后,可听那紫狼一声声的嚎,都折返回去,朝卫陵去了。

    王颐眼中起了热意。

    他恶意揣测卫陵,到头来却被卫陵舍命相救。

    他忍泪回转头,夹紧马腹,打了一鞭子,催马疾驰,往姚崇宪等人的去向。

    在葱郁的秋林里,大声地喊着同友的名字。

    *

    剧痛袭向全身,像是大火扑来,把皮肉都滚过一遭,要将他的魂魄烧尽。

    他似乎听到了谁正在低声窃语。

    “这是什么?”

    “不知道,瞧着有些像平安符,但都脏烂成这样,也不知多少年了。”

    “哪里来的?怎么拿来这烧。”

    “是三夫人还没挪去春月庭养病前,留在破空苑的。这不是这几日要收拢三爷和三夫人的东西,能烧的都要烧干净嘛。”

    卫陵只觉整个人快炸开。

    他恼怒地掐住最后一只狼的毛脖,曲腿翻身,不想下一刻从坡上滚过,满是嶙峋碎石,划穿身上的莺黄锦袍。

    脑袋磕刺额穴,殷红的血蜿蜒流出。

    “你还叫三夫人呢,连棺椁都送去津州了。”

    “我这不是一时没习惯吗,再说了,不叫三夫人,那该唤什么。”

    “哎,要我说啊,三夫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回京得了好日子过,却是受不住,病成那个样子,就只剩一个架子在。我听说她先前容貌好看得很。”

    “可别说了,三夫人病重时,是我贴身照顾的。你不知她那一身的伤疤,瞧着就吓人,看地我难受得不行。”

    脸上挨了一爪子,卫陵咳唾出一口血沫。

    舔了舔裂开的嘴角,他强撑气息,抓住狼的后颈,再度翻身,将它往石上狠惯。

    低嚎,私声,渐弱下去。

    额上的血流进眼里,映出一张狰狞惨白的面。

    “其实我觉得三夫人真傻。若是三爷还活着,还有的攀附权贵,可人死地连尸都收不全,咱们府还落寞地流放了,你说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三夫人可真爱三爷,就连那回破空苑请道士,都没能送走三爷的魂魄。你说,会不会两人都爱着,却天隔一方。”

    “三爷要真爱,还不早娶了?再说三夫人,我看是因担着责,才会答应嫁了三爷的牌位,不然也不会最后走时,说要回家去,都不愿和三爷葬一处,不受卫家香火。”

    “你还不知一件事,三夫人以前说定了亲的,就是当朝的刑部尚书。”

    “天爷,那怎么会没嫁成!”

    “我偷说你听,你可别乱讲出去。”

    ……

    意识在涣散,说话声渐远。

    卫陵疲累至极,无力沉在一片腥臭沸腾的污秽里,想要从钻心的烧灼中挣爬出来。

    他还要回家去找她,与她都说清楚。

    回家,找她。

    但抵不过不断蔓延的痛意,秋日的晴空将要逝去于眼中,他渐渐阖上沉重的眼,喃喃低声。

    侵压而来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人也在唤她的名。

    嘶哑地模糊,却一遍又一遍,无波无澜。

    “曦珠。”

    “曦珠。”

    “你到底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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