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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好 正文 第525章 希望她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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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5章希望她不要回来

    圣人坚持要让她入京,但圣人也不欲置洛阳安危于不顾——

    圣人让汴州等地驰援洛阳,却非是将希望全部压在他们身上,未同意让余下六万玄策军离京,是出于对各方势力、包括崔璟与崔家的提防。

    圣人比谁都清楚洛阳的重要程度,而在圣人眼中,可用来保卫洛阳的利器,不止京中六万玄策军,还有如今的江都军。

    只是,女帝有意让常阔率军支援洛阳,而仍着常岁宁入京。

    彼时于甘露殿内,魏叔易闻听此言,几乎是立刻道:【圣人,忠勇侯腿疾严重,今已无法领兵作战,此法只怕不妥。】

    【朕无需忠勇侯领兵上阵,如今常节使麾下不缺可用之良将,忠勇侯只需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即可。】

    魏叔易沉默了片刻后,擡手执礼,罕见地开口道:【圣人此举,恐会让常节使生出被猜疑挟制之感……】

    魏叔易话音落下之际,即察觉到天子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十分失矩的,几乎毫无身为权臣的分寸可言,很容易招来天子的猜忌和不满。

    可是他要说,哪怕是为了大局着虑。

    且他为天子近臣,越是如此关头,越当据实直言——

    让她孤身入京,却让她行动不便的父亲带着她的将士去帮朝廷平乱……即便不谈所谓世俗情理,只根据局势人心而言,这亦是不妥的。

    放在她身上,不妥。放在任何一个手握重权的节度使身上,都不妥。

    天子此举,着实危险,很容易便会逼生出新的乱象。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殿内就此寂静下来。

    魏叔易只觉这份寂静十分漫长,直到殿内的宫人皆无声退了出去,只余下了君臣二人。

    魏叔易心中升起了一丝预感。

    【魏卿,你当知晓,朕不是不分轻重一意孤行的君王。】

    上首传来帝王情绪莫辨的声音:【淮南道节度使是何人,想必魏卿也已知晓了罢。】

    他是聪明人,也是段真宜的儿子,到了此时,有些事大约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魏叔易沉默着,只将微垂的头与擡起的手微微压低些许。

    【朕与她,并非只是寻常君臣。】帝王的声音里有一丝以往从不外露的温情:【哪怕未曾相认,朕亦提拔重用她,尽力给了她全部的偏爱和包容……朕若只将她当作寻常臣子看待,又怎会毫不设防,任由她壮大至此?】

    【朕知道,她是为了大盛,而朕如今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大盛江山……朕让她回京,也绝无半分欲图对她不利之心。】

    【朕只是想和她坐下谈一谈,与她共定这飘摇大局,一致对外——】

    【朕以绝不伤害她的前提想要见她一面,这要求,难道当真就贪心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吗?】

    话至最后,帝王眼底似有了一缕茫然与叹息。

    但魏叔易听得出,她是坚定的。

    坚定的认为自己所行合乎情与理。

    帝王话中无不透露出,她未曾将常岁宁当作过臣子来看待,否则必无那诸多放任与偏爱……因为未曾视作臣子,所以此次让常岁宁入京,也是出于母亲的身份,母亲如此行事,便不必担心会将女儿逼反,是吗?

    那一刻,魏叔易几乎已不知能说些什么了,他脑海中只盘旋着一句问话——原来,做君王的女儿,竟要比做君王的臣子,还要难上这许多吗?

    做君王的女儿,代表着即便君王对你做了她对臣子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你却不能如寻常臣子一样毫不顾忌地作出抗拒之举……

    圣人字字在言偏爱,可那些偏爱,并非是她索求来的,不是吗?

    她今生的功勋,即便是换作旁人来立,依旧可有今时之成就。

    圣人言,待她从不忌惮,这话或许有一半是真……但他此刻隐约懂了,这份不忌惮,大约是出自圣人对母亲这个身份的“依仗”。

    这依仗必源于诸多往事的累积,母亲从那些事情中看到了女儿的能力,也看到了女儿的恭顺……所以即便隔了一世,依旧愿意相信女儿不会真的反抗她,拒绝她。

    但当下圣人之举,分明是以母亲之身,行君王权事,不是吗?

    天子的私心,要以大盛江山为名,要以母女情分为外壳……而这种种,无论如何粉饰,都改变不了算计的本质。

    魏叔易并不知道常岁宁不愿与生母相认的原因,但此一刻,他作为一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竟也有了一丝窒息感受。

    这窒息源于近乎密不透风的掌控。

    有些珍贵之物本该如水般自在流动,越是想牢牢掌控于手中,最终越容易一无所有。

    正如他与青儿,父亲与母亲从未试图掌控过他们,但他们也从未想过要逃离,反而,他一直被家中这份无条件的爱“束缚”着。

    青儿也是一样,从她情愿做太子妃一事之上,便可以看出她对郑国公府的责任与珍重。

    没有人要求过他们,但他们得到的爱,始终在为他们指路。

    但圣人似乎并不懂得,也不会认可这个道理。

    圣人的存在,即为掌控。

    掌控皇权,掌控天下,掌控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孩子。

    而今那些冰冷庞大的权势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却依旧试图借掌控女儿,来助她重新获得掌控一切的能力。

    魏叔易坐于书案后,身上是仍未顾得上去换下的官服。

    此刻他将一只手轻落在书案上的一本旧册之上,透着灯影,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旧时身影。

    以往他只知那身影煊赫厚重,而又意气风发,叫人惋惜生痛……而今他才得见,这看似一往无前的坚韧身影之上,处处皆是被无形丝线捆缚的痕迹。

    那些丝线无形,却可深深缠进骨肉中,哪怕重活一世,也依旧试图将她再次掌控。

    但这一次,她会如何选?

    此乃帝王对她的最后一计,此次她的选择,会清楚地决定她的立场,和她之后的路。

    魏叔易有着短暂的失神——那么,在她做出选择之后,有朝一日,他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吗?

    但是,他竟希望……她不要回来。

    哪怕他将继续忠于天子,哪怕他并不愿与她对立,但是……比起做回李尚,他更愿意见到她继续做那个意气风发而不被困缚的常岁宁。

    魏叔易将那铺展开来,而迟迟未曾动笔的信纸拿起,在火烛上方点燃,投入了铜盆之中。

    天子选择与他阐明秘密,并非是单纯想与他倾诉,更不是为了得到他那一文不值的共情,而是……想让他、或是他的母亲段真宜去信劝常岁宁归京。

    就如母女之间有了矛盾,女儿不愿沟通,便试图借他人来劝慰一二,说一说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劝得动她,也不欲试图劝说。

    他忠于圣人,是因得受君恩,理当回报,可他魏叔易受下的君恩,自该由他魏叔易一人竭力而报,而不该牵扯无关之人。

    此一生,她不欠圣人什么,更不欠他魏叔易什么,轮不到他自以为是做出劝说。

    自为官以来,他自认从未愧对过圣人的看重,此次也是一样——但若圣人认为他此举意味着不忠,他亦无话可说。

    魏叔易自书案后起身,缓步来至窗前,擡手将一扇雕花窗推开,望向寂静夜色。

    圣人已令人赶往江都传达密令,时间紧急,快马日夜不休,最快三日可达江都……

    三日后,闻此“不妥”密令,她会是何反应?会犹豫吗?

    魏叔易静立许久,直到带着潮寒之气的雨丝自窗外拂面而来,他方才回神,慢慢地眨了下沾了雨雾的眼睫。

    魏叔易缓缓吐了口气,将一应心思压下,合上窗,重新坐回书案后,开始思索料理公务。

    今日圣人不止与他说了“私事”,亦同他谈到了崔家之事。

    荥阳郑家被拔除之后,四下随之动荡,圣人便一时未能再对崔家动手,但时局恶化太快,未留给圣人徐徐图之的机会。

    而今,太原收留了清河崔氏迁去的族人,圣人难免疑心崔璟会与崔家重新联手搅动风云……

    再有,荣王府暗中一直试图拉拢崔氏,此举也并未能瞒得过天子耳目。

    至于眼下,又有崔氏数十名子弟皆在范阳王处被奉作上宾……

    崔家的选择与去向,便成了时下需密切留意的大事,崔氏崔澔尚在门下省内为相,圣人让他务必防备牵制崔澔的一举一动,决不可留给崔家与任何人里应外合行事的机会。若有必要,待太子大婚后,可寻时机将崔澔除去……

    但这哪一件事,都不是那么好办的,如今朝廷这般光景,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时下需要做出抉择的,不止是江都的她,崔家也是一样,于崔家而言,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供继续观望的余地了。

    但,崔家最终会怎么选?

    他也尚在猜测中。

    灯下,青年眼底现出思索之际,同在京师的安邑坊崔家,正即将做出决定家族走向的最终选择。

    在那之前,有仆从捧来了崔琅送回的家书。

    这封家书,自是得了范阳王和段士昂的授意,向崔家“报平安”来了。

    “父亲,琅儿信中说了些什么?”崔洐立于下首,神情几分紧绷。

    “六郎他们暂时并无危险。”须发苍白的崔据稳坐于上首,身形清瘦笔直,肃正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六郎让族中不必为他担忧。”

    崔洐听得怔住一瞬,在他眼中,他这次子最是娇生惯养,他原以为这竖子会在信中哭惨求救……

    可不知为何,这竖子越是表现得冷静识大局,他这做父亲的心中却越觉揪扯难安。

    “父亲,范阳王只怕没有太多耐心……”崔洐道:“继六郎此一封家书过后,范阳王必会伺机向崔氏提条件,父亲,到时我们要如何应对?”

    他未有提及半字对次子的担忧,但眼底已有两分焦灼之色。

    次子性情顽劣,时常遭他责骂,但也正因次子这份混不吝的性情,纵然是吵吵闹闹,天然间却可多出一份亲近,而不似他与性情固执的长子之间那般冷冰冰,全无半点父子温情……

    崔洐心焦间,只见身边的妻子卢氏上前几步,竟是在堂中冲着父亲跪了下去。

    因今日提及之事关乎崔琅,卢氏身为宗子大妇便也破例有了在场的机会。

    此刻见妻子突然跪下,崔洐忙出声阻拦:“卢氏,你胡闹些什么,父亲与众族叔自有决断——”

    卢氏却动也未动,已然开口道:“家主在上,儿媳卢氏有一事相求。”

    崔洐还欲出言时,却见父亲点了头。

    卢氏神情郑重而不见半点脆弱哀求,她跪在那里擡手执礼,道:“儿媳恳求父亲不因六郎之安危,而改变族中之大计!”

    偌大的堂内静住,只有堂外风雨声吹拂。

    自满目风雨的堂外望去,那高髻广袖的妇人脊背挺直,没有迟疑地道:“六郎为保全族人,乃是自愿为质。他若想脱身,可凭自身造化,而若脱身不得,族中亦不必因他而被束住手脚!”

    崔洐怔然间,只见妻子已叩首下去,声音微哑却又好似坚不可摧,那是他从未在这个柔顺的妻子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六郎既为族中而虑,便也请族中不辜负六郎苦心!”

    堂内的崔氏族人无不是德高望重者,此刻他们看向卢氏的视线中,未再存有半分对妇人的轻视。

    片刻,崔据点了头,道:“起来吧。”

    “多谢父亲。”卢氏起身,站回到原处时,身形有着一瞬的摇晃。

    崔洐忙将她扶住。

    卢氏目不斜视,很快恢复如常,只眼角一点微红,叫人看不仔细。

    她有两子,一子于北境抗敌,生死难料。一子身陷囹圄,处境未知。

    身为阿娘,她不会不忧,不会不痛。

    但她却也庆幸,却也骄傲。

    她卢氏这一生,从未踏出过锦绣高门,无半点见识能耐,究竟何德何能,能做这样两个孩子的母亲?

    而孩子如此成器,且能做到如此坚守,做母亲的就算再没能耐,却也不能不争气……她即便是装,也要咬牙装出个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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