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恐寂的对峙中,突然传出一道偷偷摸摸的气音:“周先生,让他们打吧,我们赶紧走。”
百里貅眼皮重重一跳,回过头去,看见满脸灰扑扑的少女正拽着全身僵直的周彦瑾,企图在他眼皮子底下开溜。
被百里貅的死亡视线锁定,周彦瑾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穆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也是刚认出来这位黑袍华贵一身杀气的男子就是去年落户风雨镇还总给村里人送鸡蛋的穆公子,主要是两人的形象气质相差太远了,那穆公子可是一位风度翩翩清冷矜贵的人间贵公子,何时有过这幅吓人的模样。
莫不是自己认错了人,他们只是长得像?
百里貅冷冷看着他,朝他们走去。
周彦瑾顶着死亡压力,硬着头皮伸开手臂将傅杳杳护在身后:“穆公子,你认识这位姑娘吗?”
百里貅说:“她是我妻子。”
晏长舟呼吸一滞,捏紧了拳头。
周彦瑾也没想到跳度这么大,一时愣了:“可、可她好像不认识你。”
百里貅的视线落在少女脸上,冰冷目光柔软下来,语气也变得温和:“她受伤了,我会治好她。”
周彦瑾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像被重重提到空中后又猛地坠下,空落落一片。他转身看了看眼睛像星星忽闪的少女,压住喉间苦涩,对她道:“姑娘,你的家人来接你了,你快去吧。”
傅杳杳拽着他衣角不松手:“没有家人!”
她这话刚落,一道小小的人影和一条雪白的影子朝她扑了过去。
她换了模样,可灵魂传达出来的像阳光一样温暖炽热的气息和曾经一模一样,星垣眼泪汪汪扎进她怀里,罐罐也跳到她肩上,温热的舌头猛舔她的脸。
傅杳杳呆住了。
她傻愣愣摸了摸颈边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摸了摸星垣头上的耳朵,一时之间爱不释手,所有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了。正摸得起劲,百里貅说:“回来。”
星垣和罐罐恋恋不舍走回他身边。
傅杳杳急得“欸”了一声,眼巴巴瞅着。
百里貅脸上有笑,再次朝她伸出手:“过来吗?”
傅杳杳绞着手指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纠结了!
晏长舟在身后狠狠咬牙:“无耻!”
百里貅现在心情好,不与他计较,甚至朝他微微一笑:“还不走,是等着本尊付你帮本尊寻回爱妻的报酬吗?”
晏长舟被他的阴阳怪气气得脸都绿了,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也专挑疼的地方戳刀子:“魔尊既认她是你的妻子,那当初是为了杀妻证道才亲手杀了她吗?”
这下轮到百里貅脸绿了。
两人在这边夹枪带棍,天人交战的傅杳杳终于作出了决定。她从周彦瑾身后走出来,期期艾艾走到百里貅身边。
百里貅周身气息立刻柔和下来。
她先把罐罐抱过来,看一眼百里貅的神情,见他眉眼含笑,又把星垣拉过来,小声说:“我要回家。”
百里貅的心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忍住伸手触摸她的冲动,温声说:“好,我带你回去。”
傅杳杳狐疑地瞅他:“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
百里貅点头:“知道,你的小院子里有甜李树,有凤凰花,还有埋在草垛下的秋露白。”
傅杳杳眼里涌上热切的欢喜:“对,那是我的家!”
她抱着罐罐牵着星垣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去,百里貅朝晏长舟投去一个微笑:“这些作恶多端的路匪就交给仙长处理了,告辞。”
晏长舟手中的执苍剑铮铮地响,他牙关紧咬闭了闭眼,终究没有追上去,开始处理眼下的事。周围仿佛被定身的人终于醒过来,晏长舟将那几个匪徒绑了,安抚受惊的众人。
唯有周彦瑾瞧着夜色中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自嘲地摇了下头。
傅杳杳果然知道回家的路,一路蹦蹦跳跳,很快走到村口那颗大榕树下。夜深人静,只有鸟雀歇在枝叶葳蕤的树枝上。百里貅就缓缓跟在她身后,只需看着那道身影,已感到巨大的满足。
这一路已足够他悄然探查她的神魂,那些碎裂缺失的神魂被孽气强硬地连在一起,支离破碎。这道孽气已完全与她融为一体,只有在她遇到危险孽气发作的时候,他才能感应到微弱的链接。
今夜他连感两次,才能从万里之外寻至此处。
她不记得他了,没关系,他会治好她。如果永远忘记他也没关系,他不会再离开她了。
傅杳杳熟门熟路走回自己的小院子。正值春季,花木扶疏,百里貅偶尔回来一趟,加上有小马照料,小院干净又茂盛,和她记忆中的家一模一样。
她开心地扑进去,吓得正在院中溜达的母鸡到处扑棱,咯咯哒乱叫。她又熟门熟路地钻进鸡棚,摸出几个温热新鲜的鸡蛋出来,献宝似的捧到百里貅面前给他看。
百里貅拿过两个鸡蛋:“吃鸡蛋羹吗?”
傅杳杳眼神灼亮地点头。
他笑了下,熟练地操水点火,鸡蛋蒸上锅。时而擡头看,傅杳杳和罐罐满院乱窜,小脸灰扑扑的,眼睛却亮进他心底。
百里貅温了一锅水,等她跑累了在门槛坐下,端着水盆走到她身边,用帕子沾了温水给她擦脸。
热气一喷,她眼睛水雾雾的,半仰着小脸,也知道这人是在对她好,任由那温柔的力道在脸上擦拭。泥灰去掉,露出一张俏丽精致的五官,是他曾在那段记忆中见过的灵动模样。
明明第一次见,却又连着百转千回的熟悉。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永远深爱那抹热烈自由的灵魂。
百里貅低下头,掩去眼尾泛起的红,又拉过她双手认认真真擦干净她每一根手指。那莹白指头在他掌间揉搓抚摸,傅杳杳脸上莫名浮起一抹羞红。
百里貅一擡头看见她羞涩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了:“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的:“你摸我手。”
百里貅问:“不能摸吗?”
傅杳杳飞快把手背到身后,一脸严肃地说:“女孩子的手不能随便让人摸的!”
百里貅笑着看她,檐下一盏风灯落下光来,照着他眼里温柔流淌的爱意。他把她的手拉到身前,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指尖:“嗯,你说得对,除了我,别人都不能摸。”
傅杳杳现在稚嫩的思维不足以反驳这句话的逻辑,很快被他端来的鸡蛋羹分走了注意力。鸡蛋出锅,撒上细碎的绿葱,色泽诱人,他舀一勺吹一吹,再喂给她。
傅杳杳眼睛一眨一眨的,一边吃一边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脸孔。
看着看着,脸又红了。
她悄悄说:“你真好看。”
百里貅心中那些生离死别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被她一句话全部掩盖,她总是有办法把苦大仇深化作过眼云烟,只留下生活中轻松的乐意。
百里貅笑得肩膀都在抖:“是吗?”
她唯恐他不信:“真的,比周先生还好看!”
百里貅又喂给她一勺鸡蛋羹:“那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周先生?”
傅杳杳囫囵咽下鸡蛋羹,有些苦恼:“你虽比周先生好看,可你不会读诗。”
百里貅拧眉:“谁说我不会?”
这小废物,看不出来还喜欢有文化的人。
傅杳杳:“那你读一首我听听。”
百里貅:“……”他按了下眉心:“等明日我去买一本诗集回来,再读给你听可好?”
傅杳杳很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周先生读诗从不用看,那些诗集都在他心里!”
很好,他一会儿就去把周彦瑾宰了。
喂她吃完东西,又和罐罐星垣玩了一会儿,百里貅见她连打几个哈欠,把她拉到房中带她睡觉。她最爱的那架月亮床靠墙摆着,傅杳杳一见到果然爱不释手,扑过去左摸摸右摸摸,喜欢得不得了。
百里貅走过去,在她惊讶的小表情中淡定地脱掉衣服躺了上去。
她脸都急红了:“我睡这里!”
百里貅挑眉看她:“这是我的床。”他指了指另一边的木床:“那才是你的床。”
傅杳杳回头看了一眼,那果然是她的破床!
她噘着嘴,看看漂亮的月亮床,又看看那架破床,简直泫然欲泣了。
百里貅长长叹了声气,身体往里面挪了挪,作出苦恼的表情:“那这样吧,我分你一半。”
傅杳杳眼睛徒然瞪大,惊喜又迟疑地打量。
百里貅侧过头看她:“不要吗?”
傅杳杳生怕他反悔,一跟头扑上去,闻到沁人的清香,陷入柔软的锦被,终于满足地闭上眼。百里貅与她手臂相贴,感受隔着一层里衣传来的体热,弯了弯唇角。
房中的灯火无声熄灭,她在旁边兴奋地翻来翻去,最后偷偷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真是个好人。”
百里貅用手捂住脸,强忍着发抖的笑意。
她很快在他身旁睡去,等她熟睡,他才慢慢睁开眼。尽管漆黑一片,可他神识散开,依旧能清晰看到她。这张在他梦中描摹过千万遍的脸,终于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将她揽进怀里,明明手臂发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动作却轻得怕将她吵醒。直到拥她入怀,贴身感受到她的存在,心里空缺的那一块才仿佛被胶水缝上,不再流失。
他分出一道孽气注入她体内,缓缓将那些连接她神魂的孽气加固。一夜过去,她的神魂虽然依旧破碎,可至少不像之前那般摇摇欲坠了。
晨光透进房中,傅杳杳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一睡醒就跳下床穿好衣服鞋子往外跑。
百里貅刚做好早饭,在院口把人拦回来:“去哪儿?”
傅杳杳急不可待:“去学堂听周先生读诗!”
百里貅太阳穴突突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