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熟悉的眩晕感之后,傅杳杳摔倒在青玉地面。
她熟悉这种青玉,此前在九华仙宫的藏书楼偷师学艺时,书楼的每一层都以这种青玉堆砌,是九华仙山盛产的玉石。
听闻百里貅率领魔军进宫仙门时,最先开刀的就是九华派。那一场大战引来了声势浩大的雷劫,九华老祖在与百里貅交手时被天雷击中,神魂俱灭。
世人不明就里,但傅杳杳知道,那是因为那几位渡劫期的老祖在百里貅的逼迫下不得不全力应战,从而引来了天道的注意,在龟缩几千年后,终于藏不住了。百里貅借助天雷一举捣毁,自此九华沦陷,成为魔界在仙门的据点。
那时他站在藏书楼的窗边,杀意满满地想要将这仙气缭绕的好地盘抢过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可他脸上始终不见大仇得报的满足,只有无尽的疯狂与杀气。
要保全这世界,他就必须经受情蛊的折磨。
可不愿他受情蛊所累,遗忘却让他成了毁天灭地只知杀戮的怪物。
世事两难全,傅杳杳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怨恨天道不公。
百里貅皱眉看着殿下跪趴在地的少女,每多看她一眼,他的心脏就痛上一分,那被妖骨所伤的位置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这种总是冒出来的不舒服的异样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几乎下意识就想杀掉她。
可此时傅杳杳擡头看了过来。
百里貅看到一双被眼泪湿透的眼睛。那双眼睛给他的感觉,像极了那一天他回到魔殿时,看到的蓝天白云、小桥流水、庭院花草。
碍眼又让人心生烦躁。
他不加掩饰的杀意像风将她裹紧,可此时此刻,被他的杀意锁定,他竟然没能从她身上感知到一丝一毫的畏惧与恐慌。
只有无尽的悲伤与酸楚。
她就那么看着他,很难过地问:“为什么要挑起仙魔大战呢?”
心口一阵微麻,在她开口那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而来却是更剧烈的痛苦。他从未有过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他更厌恶这种未知的感觉。
百里貅不想再看见她了。
他没有回答她,冷漠地收回视线,吩咐立在大殿两侧的魔将:“把她扔到阵里去。”
很快有人走上前来拖着傅杳杳往外走去。
这些曾经听她调遣的魔将修为都高于她,傅杳杳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力气反抗。王座上的百里貅拿出刻刀玉石,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看她一眼。
被带离大殿时,傅杳杳看到了候在殿门口的迟竺。她看着这个曾经归元宗的阵法大师,想到那时他恶意满满地对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我的阵眼。
她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时此刻,心里才终于隐隐有了猜测。
迟竺看见她,眼底露出隐忍多年的急迫与兴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傅杳杳突然朝他笑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迟竺。”
迟竺愣了愣。傅杳没有见过他,也不应该知道他。仙门没有人知道他逃去魔界了,就算傅杳是归元宗的大小姐,也不该认出他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傅杳杳在他狐疑惊讶的神色中开口道:“逆转之阵,会让修仙界的灵气倒罐魔界对吗?”
曾经在魔殿的地牢里,归元宗的几位长老曾对她说过,百里貅逼迫他们研究逆转之阵。如今想来,他分明可以直接杀光仙门报仇,却一直闭关魔殿,还一直留着傅杳不杀,想来便是为了所谓的逆转之阵吧。
她教他杀人诛心,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榨干仙门的灵气,不就是最大的报复吗。
那三位长老,不过是和傅杳一样让他戏弄找乐子的玩具罢了。真正研究阵法之人,是这位从修仙界逃到魔界的阵法大师。
而傅杳就是备好的阵眼。
百里貅爱她时,必然不舍得将她当做阵眼,所以才会去寻找妖骨来代替她。可妖骨被尾勺家族抢先一步炼成了杀器,失去了阵眼的效用。
迟竺很难再找到适合的阵眼,也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百里貅会愿意为了傅杳杳放弃针对仙门的逆转之阵,可迟竺无法放下这段仇恨。恰好情蛊给了他最好的契机,只要百里貅忘掉她,一切就会回到原位,傅杳就会再次成为他们称心如意的阵眼。
迟竺早已计划好了一切,而一切也确实在如他所愿的进行。
此时就算被傅杳杳一语道破,他经过起初的震惊后,也很快稳下心神,阴冷地朝她一笑:“你们行卑劣之事时,便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个下场。”
傅杳杳问:“当逆转之阵的阵眼,我会死吗?”
迟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报复的快意:“你不会立刻死亡。但世间灵气会尽数聚集在你体内,挤爆你的每一根筋脉血管,但阵法又会立刻替你修复损伤,再被灵气挤爆,循环往复,直到神魂俱灭,爆体而亡。”
傅杳杳了解地点点头:“就像百川归曾经对百里貅做的那样。”
迟竺恶毒地笑着:“是,就像那样。但你没有百里貅那样的机缘了,只需一夜时间,仙门从此再无一丝灵气,你也会在明日黎明破晓之时魂飞魄散。”
傅杳杳已经看到了逆转之阵。
它就刻在九华仙宫广场正中的仙试台上。
曾经塑在四方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像早已被捣毁,只留下半截破碎的石桩,寓意着飞升之时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八十一道台阶也残破不堪,遍布裂痕。
四面焦土,血迹遍布,仙试台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高台之上的逆转之阵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幽红光。
越是接近,迟竺越是急迫,他推攘着傅杳杳,恨不得立刻将她扔进去。
傅杳杳突然说了句:“我还不想死。”
迟竺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可由不得你。”
傅杳杳看着自己的掌心,嗓音低低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迟竺皱起眉,下一刻,傅杳杳往掌心调动灵力,启动了连心阵。风声静谧,她轻声开口:“百里貅,你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周围空气一荡。
百里貅出现在身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面无表情盯着她掌心微微闪烁的连心阵。
白光与他手中的阵法交相呼应。
迟竺察觉到不对:“尊上,事不宜迟……”
百里貅抓着傅杳杳消失在高台。
她又摔回主殿的地上,这一次百里貅没有松开她,抓着她的细弱的手腕,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无比暴躁地问她:“本尊何时与你结的连心阵?”
傅杳杳眼眶红红的,却笑着说:“魔尊大人忘了吗?是你主动与我结下的这道阵法,你……”
百里貅俯身,虎口钳住她下颌,不耐烦地打断她:“别耍花招。”
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主动与她结阵。
他明明没有嗅觉,可离得近了,竟然恍惚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仙草花香。强烈的异样感再次袭上心头,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猛地将她甩开,语气暴躁吩咐魔将:“把她关起来!”
傅杳杳很快又被拖了下去,但至少小命保住了。
迟竺听闻后,不甘心地又去了一趟主殿,差点死在发疯的百里貅手里,再也不敢去触霉头了。
九华仙宫的地牢还算干净,傅杳杳抱着膝盖靠在角落,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破解眼前这场死局。
想阻止百里貅屠杀三界生灵,就必须让他恢复记忆。可一旦他恢复记忆,情蛊又将反噬,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让百里貅恢复记忆。
如果她的死可以阻止这场仙魔大战,那她咬咬牙慷慨赴死也不是不行,可很显然,如今就算她死了也没什么用。相反,她必须得活着才行,因为只有她最了解百里貅,只有她还有可能改变如今这一切。
一定还有办法的。
傅杳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管她的魔将换了一批又一批,地牢不知时辰变换,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缩在墙角,百里貅听着魔将来回禀她的情况,难掩烦躁。
他以为不看到她就不会难受,可把她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他依旧觉得不舒服。只要想到她,想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心脏总有种被啃噬的疼意。
似乎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他痛苦的根源。
百里貅知道傅杳勾结尾勺想方设法给他下毒的事。
他以前从不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放在眼里,欣然服下她准备的毒药,再看她失望的神情,令他倍感有趣。此时百里貅却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某一种毒起了效用?
匆匆闯入的魔将打断了他的思虑:“尊上!方才您的云川兽闯入地牢,将仙门囚犯带走了!”
云川兽。
百里貅想起自己失踪多日的坐骑,冷笑了一声。
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九华仙山,傅杳杳趴在罐罐背上,紧紧拽着它雪白的长毛,任由它在山中穿梭。
山中的地形对于云川兽而言如鱼得水,魔将很难追上来。傅杳杳怎么也没想到星垣会带着罐罐找到她,魔将对魔尊饲养的云川兽和小妖人自然不会设防,傅杳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罐罐叼着逃出来了。
星垣钻进了她的乾坤罐里,傅杳杳计算着她们逃跑的距离,指挥罐罐:“再往前跑十里!”
只要逃出百里貅的神识范围,她就可以使用传送法宝离开这里。
可百里貅来得太快了。
他只是神识一扫,便确定了他们的位置。
正在急速奔跑的罐罐突然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紧张地仰起脑袋长啸了两声。傅杳杳一擡头就看到前方飘在半空拦住去路的百里貅。
很显然,傅杳杳蛊惑他的坐骑再一次试图逃跑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
百里貅打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
他面无表情,眼中暴躁的怒意却一览无遗,手指一挥,一道刺破空气的强悍劲力便朝她袭来。
傅杳杳猛地埋下头抱住脑袋。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发生。
她后肩上的黑色小花隐隐发烫,三千孽气自她体内涌出,像一层保护罩挡去了百里貅的全部攻击。
连山风都在此时停止了吹拂。
百里貅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她体内涌出的孽气,像是不确定似的,又朝她挥去一道劲力。
傅杳杳闭了下眼,体内孽气再次奔腾而出,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汹涌,咆哮着朝他示威,犹如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