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瑞王尚诫到寿安宫向太后请安,让满宫的人都错愕不已。
瑞王母妃当年处境凄凉,最后无声无息死于深夜,之后宫中所有人更是刻意忽视这个皇长子,连他身边的宫女内侍都只马马虎虎应付他的衣食。等到他十岁出头,先帝察觉到他个性孤僻狠厉,担忧这狼子野心会影响到太子尚训,便封他一个北疆客使,打发到蒙国去了,就连驾崩时也不曾召他回京。
谁知瑞王审时度势,在得知父皇驾崩之后,立即星夜回程。身边数百人死得只剩十八骑,他却依然支撑到沐血进宫,拜祭白虎殿,硬生生插入当时皇叔摄政的朝廷之中。他隐忍五年之后,与皇帝一起斩除皇叔綦王,归政于当今皇帝。
小皇帝尚训多年来受摄政王挟制,早已养成散漫淡漠的性子,加上身体不好,摄政王被杀之后,敬畏兄长瑞王,这一两年连上朝都缺乏兴致。朝中大权由瑞王独揽之后,他也因此更为骄矜,原本对于太后便十分疏离,除了逢年过节,根本不曾踏入寿安宫一步。
所以今日他忽然过来请安,寿安宫中的人自是严阵以待,表面上虽还是如皇帝过来时般奉迎,实则殿上侍立的众人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瑞王与太后寒暄几句便接了茶,坐在她右侧喝了半盏,等听女官们说起今日御花园之行,才似为不经意地问:“太后昨日自山陵回来,本该好好歇息,怎么今日又到花园劳累?”
太后笑道:“圣上登基多年,如今河清海晏,也该到立后立妃的时候了。这回送进宫来的都是名门之后,在宫中熟悉多日了,再让等待下去也不好。趁着圣上过目之前,本宫先瞧一瞧。”
瑞王点头,又说:“父皇当年曾属意君中书家的女儿,想必这回的后位,太后是已有人选了。”
太后也不知他的来意,便顺着他的话说:“正是,那位君家姑娘稳重守礼,言行举止无一不规矩,本宫也很中意。”
“君中书是我朝中流砥柱,文人领袖,家风自然非凡俗人家可比。”瑞王淡淡转了话锋,转而又问,“可我又听说,在各位名门大家之女进宫之后,隔了几日太后又召了盛彝的女儿进来,不知又是什么安排?”
太后见他神情平淡,难以揣测,也只能叹道:“这真是本宫考虑不周,前往山陵前晚,本宫偶尔梦见先皇赐名之事,便心血**让寻到盛彝女儿进来应选。谁知今日一见,毕竟家道中落,困苦人家长大的姑娘,那言行举止全无大家气派,显然不合适待在宫里。”
“这样。”瑞王略一点头,说道,“她出身原是可以的,只是多年来沦落在外,太后担忧也有道理。若不喜欢的话,反正未曾觐见过圣上,如今无名无分的,遣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让本宫又有些不忍心。”太后叹道,“毕竟已经将人家召进宫来了,又在未曾见到圣驾之前便将她重新送回,让人家姑娘空欢喜一场,怕是会让这姑娘被众人耻笑,或许还会因此耽误终身。”
瑞王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只随便笑一笑,也懒得吹捧她的慈心,只说:“太后若觉与她仓促一面,还看不出她的本心,可以召吴昭慎来问一问。吴昭慎伺候这群女子多日,必定对众人的秉性是清楚的。”
太后也说道:“这倒可以问问看。若她不过今日在我面前小小逾矩,那也就不必理会了。若一贯胆大妄为,将来岂不更惹圣上不悦、后宫不宁?与其将来送出去,还不如现在就先处置了。”
瑞王便将此事丢开,陪她又随便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告辞。
出了寿安宫,天色已微暗。
瑞王在太后面前还露个笑容,等出来后便脸色不悦,连带着周身的气氛也肃杀起来。身后一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不知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出宫的路线却不是走直线,而是往重福宫那边拐了一个小弯。正被太后召去问话的吴昭慎快步从宫墙下走过,与他碰到时赶紧避在路边向他躬身行礼。
瑞王瞧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径自去了。
第二日用过早膳,重福宫内便来了一批内侍宫女。
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帝的宫妆服饰,院中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独坐在屋内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分发的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让盛颜立即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宫。
盛颜还未明白过来,外面已经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大家虽勉强做出些同情的神情来敷衍,却掩盖不住内里的嘲弄神色。
太后身边的女官承福和颜悦色对她说道:“太后原本是要让你候选的,但在山陵祭拜时又忽然伤怀你的身世,怜惜你母女孤苦相依。你若中选的话,母亲一个人在荒野之中又有何人照顾?本朝以孝治天下,因此太后特恩准你出宫回家,好好侍奉母亲,望你不要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回去后谨奉汝母,莫再分离。”
盛颜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只茫然拜谢了太后恩德,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胡乱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整理东西的手机械而木然,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想着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她竟毫无自主。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所有女孩子都刻意视而不见,大家都和常颖儿一样,在门口探究了她几眼,连过来敷衍几句送别的话都懒得。估计大家也都知道,她这样的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与她们有重逢的机会了。
连一贯打理这个院子的吴昭慎都没有露面,只有雕菰偷偷地给她塞了一把红豆糕,压低声音说:“盛姑娘,这些给你吧,出去以后就吃不到宫里的东西了。”
盛颜点头,默然将它收到自己小小的箱笼中,向她致谢。
她来得仓促,走得也匆忙。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个宫闱,她便如一场大梦初醒,睁开眼时已经提着自己的箱笼,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压缩成小小一团。她心绪紊乱,导致脚步也是凌乱,木然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盛颜一声不吭地走着,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
玉石的质地温润,入手微有冰凉。她死死地攥紧了它。
他为了什么,不劝说太后,阻止自己回去?
难道当时他向她要的那个承诺,只是一句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就弃之不顾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过往和以后的所有人生,进入了这个可怕的陌生之处。
龙颜峥嵘,凹凸的雕刻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蓄满了眼眶。
但是,不要哭,盛颜,不要哭。
她长长地吸气,强迫自己从容告别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所在。
就当作,是一场荒诞的梦。那些桃花春雨,古庙与三生池,回去以后,全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过去了,了无痕迹。
而她回到自己的宿命之中,继续卑微的人生。
引领她的内侍加快了脚步,鞋底在青砖上擦出轻微的脚步声。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跨出去,她将从此回到外面的世界,与这宏伟壮阔的宫廷将就此永诀。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喂,你去哪里?”
这声音清朗而和缓,明明是这样无礼又突兀的问话,却并不引发听者的反感。
等盛颜与几个内侍回头,更是个个愕然。
在他们身后的,是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端坐在上面,面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温和地看着她。
盛颜震惊无措地看着这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他面容白皙,略带午后倦容,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雅致之中掩藏着一份不应出现在他身上的软弱气息。
盛颜听到他轻唤她:“盛颜?”
可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喉口堵塞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她这样,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
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迟疑,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只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当年那个与她爬过宫墙看桃花的孤苦无依孩子,是谁?
带她坐着马车行经一路花开的人,是谁?
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在巨大的震惊与悲恸之中,完全忘记了反应的盛颜,手中那个小小的箱笼嘭的一声坠落于地。
没有人去理会那些散落的衣物零碎。
皇帝握着她的手,牵住身不由己的她,笑着问她:“明日就要应选了,你拿着东西要去哪儿?”
盛颜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几乎看不清面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她只徒劳而固执地企图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紧握着她的手,温柔地俯头看着她,低声问:“你不是说,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吗?你不是说自己一定要在宫里好好过下去吗?”
“是,我不想离开……”盛颜颤抖着回答。
带着那么多人的艳羡,带着母亲的殷切嘱托进入这个宫廷,可如今才仅仅数日,她怎么能就此回去?
可,她曾那么信誓旦旦要待下去的这个宫闱,却没有他的存在。是她把一切都想错了,她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心里预设好千遍万遍的未来,陡然之间全部粉碎,她除了恐惧无措之外,没有任何应对办法。
她只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好了,我们找一个地方,你好好地跟我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麻烦的。”
他牵着她的手,向着宫内殿阁最高大的地方行去。
而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用了十年时间去记挂的那个女子,无数次在梦里仰望过的少女。那时松柏的阴影,在月下如水墨般印染在年幼的她的裙裾之上,也印染在他后来无数的梦里。
他母亲所居住过的小屋,被彻底夷为平地,上面修建了一座佛堂,那树桃花自然也被连根拔起,连花期都还未过去,便已永远不复存在。
然而他已经不再怀恨遗憾,因为曾有一个人,将那枝开放的桃花折下来,递到自己手中。
那是他灰败黯淡的童年中,唯一鲜明夺目的记忆。
他珍藏着那枝桃花,直到花朵彻底萎败凋落,只剩下一根枯枝。他珍惜地保存着这根银灰色的桃枝,甚至在被遣送到蒙国当客使时也带着它,从此后无论颠沛流离还是浴血归国,不曾离身。就算没有看见,也能让他知道自己凄凉冰冷的人生中,还有一抹温暖的颜色。
盛颜,他后来偷偷打听到的名字。经过十年时光的磨洗,未曾模糊半分。在知道她父亲无声无息死在任上之后,他以为她也已经流落外地,嫁为人妇,永生永世与自己再不相逢。然而没想到的是,打探下落的人很快便回禀他,盛颜就在京郊,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他丢下了所有事务,像当年无所顾忌的孩子一样,任性地孤身跑去寻找她。
春雨花神庙之中,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稚嫩面容,已经长成如此清丽绝俗的容颜。即使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站在她的身旁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移不开目光,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差点遗忘。
她伸手去接芭蕉树上滴落的水珠,那些水珠似乎也滴落到了他的心口上,细细密密地敲击,不可遏制。
她鬓边的桃花被他一箭射下时,万千青丝在瞬间散落,如同万缕情丝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恐怕再难逃脱。
不过,他心里想,就算逃不脱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实现自己十年的梦。
就算在梦里困到死,也是心甘情愿。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在三生池边,接受了他的亲吻。
虽横生波折,她进宫走了这一趟,但如今万事落定,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来。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但他也按捺不住,无法安坐在王府中等待她。所以他亲自等在这里,要在她踏出宫门的第一刻,就握住她的手,从此再也不放开。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这样想着,只觉人生圆满美丽,无不尽如人意。
唯有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静待盛颜的瑞王尚诫,背离而去的盛颜,握住盛颜手的皇帝尚训。
无人知晓这一刻,更改了多少顺理成章的未来。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格局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
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是自然,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心口抽搐似的慢慢流过温热的血,恐慌无比。
幸好他只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端详着她低垂的面容,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解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所以她一直误会了,她以为,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会是这个素有仁善之名的皇帝,却谁知,一切种种迹象如此相似,最后却落得一场错误。
她竭力缩起身子,依靠着栏杆,用面前的桐花遮掩自己悲切慌乱的面容,在混乱的脑中寻找着痕迹,艰难地拼凑着。
七年前的宫里,两个皇子。比她大三岁的瑞王,在长久的忽视与刻薄对待中,面黄肌瘦,身量瘦小,而她女孩子本来就发育得早,再加上在家中备受呵护,以至于与这个瘦弱又发育迟缓的男孩一样身高,让她误以为他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尚训。
十年后,她拿着上局的伞与先皇赐的九龙佩,可她只看到他温柔呵护自己的态度,却没看到他背后隐藏的力量,从未曾想过他的另一面,会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
是她不该轻信自己的判断,到如今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混乱一片。她感觉到他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指尖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他问:“跟我说一说吧,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会在选妃的前一天被遣出?”
她默然低头,缄默不语。虽然她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如此微不足道,又如何能妄议太后。
而他也早已了然,轻描淡写道:“能让人送你出去的,只有太后了。可她刚刚召你进宫,怎么如今见了一面后,又忽然要人送你出去?”
盛颜默然咬住下唇,依旧不说话。
而他却像逗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猫咪一样,戏谑道:“我知道了,母后一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你容貌异常美丽,觉得你会狐媚祸主,所以为防万一赶紧将你送出去。”
“不……不是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脸也忍不住晕红一片。
尚训笑着端详她:“哦?那么母后的意思是?”
被他那专注的目光凝视着,盛颜不由得一阵紧张,双手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裳,将那上面抓出凌乱的折痕来:“我出身低微,不懂宫中规矩,太后担心我太过散漫。”
“这有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熟知礼仪的,你这么聪明,只要有人教导的话,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学会了。”他说着,又微微皱眉点点额头,说,“我想想该怎么去对母后说才好。”
盛颜见他如此认真模样,心下不安,唯有跪坐起身,低头向他哀求道:“盛颜何德何能,不敢劳烦圣上劝解太后,只求出宫,重新回到家中照料母亲。”
“你这样被送回去,可要遭人嘲笑的,真的愿意吗?”他说着,抬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低垂的桐花,沉吟片刻,说,“你知道吗,你爹当年……对朕十分关怀,朕也该好好关照你。”
盛彝当年是天章阁供奉,但并未进宫讲读,与皇子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但看他面容上沉郁的感怀,又似乎确实对自己的父亲颇有印象,不似敷衍。
她还在想着,尚训却忽然转头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一切既成事实就好了。”
盛颜不太明白既成事实是什么意思,还无意识地望着他时,忽然间尚训便凑了过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笑着眨眨眼,然后她的脸颊微微一热,他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面容上。
她愕然睁大双眼,来不及惊呼,尚训已经抓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抵在栏杆上,顺着脸颊渐渐吻下她的脖颈。
麻痒的气息与吸吮的触感,扰得她身体颤抖起来,惊骇不已。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腕被制,根本无从抗拒。
周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伺候在旁的宫人们,全都赶紧退避出去。皇帝最贴身的内侍景泰迟了一步,被尚训一个眼神瞪到,立即俯身后退,还贴心地将宫门带上了。
桐花盛开,只剩得他们两人留在白色与紫色之中。
盛颜在他的压制下,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她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激灵,让她全身毛骨悚然。
她的眼神在挣扎中变得绝望,仓皇的声音也显得喑哑起来:“请圣上……放我出去吧,我……我想念我娘……”
“以后,等你晋阶之后,会有机会的。”他抱着她,含糊地说。
盛颜眼中涌起的泪,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却被迅速吸走,不留任何痕迹。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吻过她。
她答应过会等他,那承诺,说出口了,就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声,断续哽咽:“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这轻微而虚弱的声音,却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静默让他的身体渐渐变冷,他放开她的手,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自己。
她看到他幽深的眸子,眉头微皱,神情稍有波动。但在盯着她许久之后,脸上的一切却渐渐平息了,甚至还唇角微扬,说:“就算害怕,也不必说谎骗朕。”
盛颜默然拉住自己的领口,身体依然在轻微颤抖。
“母后召你进宫的懿旨,朕亲眼见过,当时旨意明确地告诉过你,并不是强迫你进宫,你完全可以自愿选择。若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背弃他,来到这里?”他望着她,用手轻轻敲击着栏杆,神态无比肯定,“而且,就在昨天,你还告诉我,你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怎么今天,就成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盛颜嗫嚅着,无从辩解。
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是将瑞王误当成了他,所以不管不顾地进宫,奔着瑞王而来。
—这样的话若出口,不但她身败名裂,恐怕连瑞王都会被牵连,卷入是非之中。
尚训见她低头不敢说话,只睫毛和肩膀瑟瑟颤抖,就如一枝初开的花在风中轻颤的模样,如此可怜可爱。他不禁又微微笑了出来,轻缓地在她耳边说道:“好啦,朕也知道如此仓促,你肯定无法坦然接受。别担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让宫中人以为我们木已成舟,这样,母后也无法再提送你出宫的事情了。”
盛颜听他这样说,僵硬的身体终于略微动了动,气息虽依然寒凉,但眼中的绝望已转成哀切。
他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伸手按住她的肩,轻声说:“明日我会选你的,你放心吧。”
她恐惧已极,却只能拼命摇头,叫了一声:“不,圣上……”
“留下来吧,朕身边,总得有个我自己选择的人。”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朕也会有实在忍耐不住,需要向人倾吐的秘密。而朕相信,你会是最佳人选。”
她一时不太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不明白他自己选择的人是什么意思。等再深入想一想,才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选中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被太后遣出去的人。
所以他自己想要选择的,是与太后心意相悖的、不可能相互勾连的人。
“对,你是太后不满意,要瞒着我送出宫的人。”他声音极低极低,如呓语般在她耳边说,“所以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盛颜恍然想起,当初生下了皇帝的易贵妃,令时为皇后的太后如坐针毡。后来易贵妃华年早逝,尚训才移送到皇后膝下抚养。
只是,缺乏血缘关系的养育之恩,似乎并不能消却所有鸿沟。
朝廷内外所赞颂的,太后与皇帝的天伦和乐,原来只是众人美好的愿望。皇帝含糊不清的寥寥数语,但盛颜便足以窥见其中天机。
而尚训却并不介意她的错愕恐惧,只按住她的肩,声音轻缓却无比清晰地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最大的秘密,盛颜。所以若你不站在我的身后,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口摇曳过一缕细长尖锐的冰冷,颤声问:“为什么选择我?”
他没说话,只抬手顺着她的鬓发轻轻抚过,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说:“因为只有你,背弃了我之后,就无法在这个宫里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盛颜只觉得心中升起难言的绝望苍凉。十指收得太紧,指甲掐进掌心,隐隐刺痛。她垂着面容,目光所及之处,是与她一起坐在廊下的他的衣裳,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
可—
她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答应会等他。即使面前这个人是九五至尊、温和柔善,而她要等的人是众口一词的暴戾跋扈、可恨可怕。
可她想要的命运,不是在深宫之中消磨年华,与一个对自己温柔以待的人相候此生。
她所要的,是十年前那个在空宫角落之中倔强长大的孤苦孩子,是十年后春雨桃花下一眼就认出她的冷峻男人。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去向吴昭慎询问:“今日说要送出宫去的盛颜,怎么还没有见出来?”
瑞王府的侍卫打听之后,赶紧回来禀报说:“吴昭慎说,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瑞王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宫门口。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圣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
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去往桐荫宫。
宫廷这么大,等他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殿外的内侍心慌不已,实在没辙,只能赶紧拦住他,轻声说:“圣上在里面呢,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冷冷问:“圣上不见我?”
“这……这自然不是。只是圣上如今,估计不方便见王爷。”内侍讷讷地将身子缩了缩,硬着头皮说道,“圣上今日午时……在宫门口遇见了个进来候选的女子,一见之下就喜欢得不得了,带着她回到这边了。”
他默不作声听着,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
不自觉抹了一把冷汗,见他没说话,内侍也只能指指里面,继续战战兢兢说:“王爷您是没看见圣上与那位姑娘的亲密情状,那真是喜欢极了。这宫里这么多人,可这些年来就这么一个圣上入眼的,还亲自带回寝宫来……老奴等自然不敢在旁目睹,所以一众人都避在外面了,如今都入夜了,两人还在里面,未曾叫奴婢们进内伺候呢。”
侍立于殿前的众人赶紧附和。其中捧着梳篦与换洗衣物的宫女年纪最小,咬着唇先吃吃地笑了出来。而身旁捧着鎏金盆的宫女则无奈道:“等了这么久,水都冷掉换三四番了,到底何时才能让奴婢们进内去服侍呢?”
老内侍责怪地示意她闭嘴,转向瑞王道:“依老奴看来,恐怕有再大的事情,王爷也得明日再来面见圣上了。”
瑞王依旧一言不发,身上的阴寒之气更甚。他径自往台阶上而去,内侍们心惊胆寒,唯有默不作声地往旁边避让,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雕镂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
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他的面前摇曳不定。
屏风透漏之处,隐约模糊地透出两个人影,依偎重叠在一起,亲密无比的姿态。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走出这深深殿宇。
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