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晶巫如此在意的,与他的关系自然不寻常。
中心泥潭上这栋属于晶巫的屋子很大,虽只有一层,但大小小的房间,不下于二十间。
邵玄跟着晶巫来到靠角落的一个房间。那是个大房间,邵玄过去的时候,正从里面走出一位面色悲戚的妇人。
见到晶巫带着邵玄过来,她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想到什么,眼中爆出兴奋的光,想问晶巫什么,被晶巫抬手止住。
房间打开,邵玄看向里面。
屋子唯一的一张木板做成的床上垫着兽皮,那里躺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麻布,看那复杂的织纹,应该是罟部落产的。
邵玄进去的时候,那人原本望着窗外,扭头看过来。
那应该是个很年轻的人,但看上去状态非常不好,瘦不说,也没精神,仅仅一个扭头的小动作,做起来却显得非常艰难,像是生锈的机器被杂物卡主,每动一点都像是在辛苦挣脱什么一样。
邵玄还发现,在对方扭头的时候,脸上、脖子上,以及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青筋骤然凸起,看上去像是有一条条虫子附着在上面蠕动,不仅如此,那些凸起的青筋颜色很深,这很不正常,邵玄一路过来见到的晶部落的人并不是这样的。
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双眼并没有焦距,好像看不到人一般。
这就是晶巫所说的病人?
“阿爹?”床上的人出声。
声音很小,看上去就像只是张了张嘴,要不是邵玄耳力好,未必能听清楚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原来是晶巫的儿子,难怪晶巫提起来的时候情绪那么激动。
“无事,阿爹过来看看你,你好好休息。”晶巫走过去,小心将床上的人有些凌乱的头发拨了拨,然后将他身上的麻布稍稍往上拉,“快夜里了,小心凉。”
现在这个时节,即便是夜晚气温也是比较高的,很多部落人晚上都是赤着身睡,但屋子里床上这位,不仅睡在带毛的兽皮上,还盖了个薄被。
病得不轻。
邵玄换了个视野,看向床上的人,透过遮挡的麻布和衣物,邵玄看到了对方体内的骨头。如今经络邵玄也能看到,不过经络的颜色比骨头要浅很多,一般邵玄主要是看骨头。
这一次,邵玄发现,这人的骨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有骨折过的痕迹,但经历过恢复期,只是没有完全长好,即便如此,这点伤势不至于将这人置于如此境地。
有问题的是他身上混乱的经络。
人体内,气血运行于经络,内至脏腑,外达肌表,在图腾战士动用图腾之力的时候,图腾之力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经络流转全身。
经络坏掉了,也就无法正常使用图腾之力了,无法使用图腾之力,图腾战士与未觉醒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而面前这个人,不仅无法使用图腾之力,连最基本的生活行为也无法维持。
晶巫从屋内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也只有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巫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离开那间屋子走了一段之后,晶巫问向身后一直欲言又止的妻子:“他今天如何?”
那位妇人眼神黯然:“只喝了点水。”
去年天地灾变的时候,晶部落这边受到波及,晶巫的儿子缪也是在那时候受伤的,是为了救部落内的几个孩童而伤。为此,晶巫这一年都没见那几个孩童的家人,一句话没跟他们说过。
缪体内的伤,就是过度使用图腾之力而造成,如同一条公路,载重超标的车不断从那条路上轧过,造成路面塌裂,甚至有一部分完全坍塌,没有坍塌的部分,只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行为,比如走路,吃饭等等,但很快,缪身上伤势加重,最后连路都无法走。
这样的局面在无法得到修复的情况下,只会越来越严重。
最先是腿无法动弹,然后是内脏出现问题,摄食越来越少,就算强行吃多了也会吐出来,有一次差点噎死,再后来,双臂也不能动了。
“到现在,也只有头能勉强动一动,吃得也越发少了,十日前还能喝点鱼汤,现在汤也无法喝,只能喝水。”妇人在说的时候声音哽咽。
坐在一侧的晶巫虽然没那么激动,但面上也难掩伤感,显然,对于这个儿子,他是非常在意的。
晶巫知道,罟巫希望他们能从炎角人手里获得更多的食物和工具,但他如今最在意的却并非食物和工具,而是他依旧躺在床上的儿子。大好的未来,因为一场灾变而只能成天躺在床上。他宁愿死的是部落里其他人,也不愿意自己儿子受如此重的伤。晶巫从来不是博爱之人,他偏心,也自私,并且从未隐藏自己的脾性。
按理说,晶部落是不会让“真睛”外传的,但为了自己儿子,晶巫不会管那么多,部落里没人敢反抗他,就算逝去的先祖蹦出来阻止,他也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他做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决定。
“邵玄长老,你可有办法?”晶巫压抑住心中的悲戚,直直盯向邵玄,不放过邵玄面上的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邵玄没说话,垂着眼思量。
若是疫情,或者中毒,他能够将归泽给的那些药拿出来试一试,可现在缪的伤情是源于经络严重受损,别的邵玄不敢说,但经络方面的伤,肯定是有办法治疗的。
在去年那场地动之中受伤的炎角人,经脉损伤严重的人不少,按照许多部落的应对之法,可能会废掉受伤的手脚,严重者危及性命,但有了天脉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不仅能保住手脚,还能护住性命。
只是,天脉经历了炎角的大迁移和两次移栽,自打种下之后,就由人精心照料着,刚移栽的时候情况不太好,所以当时大家都决定,近两年暂时不碰它们,等那些移栽的天脉真正适应新环境,扎根扎稳之后,再动手。
去年部落里伤患所食用的,其实是邵玄最开始挖出来做过试验的那棵,后来那棵天脉,一部分被部落人食用,一部分给当时的巫和归泽做药丸实验。毕竟,挖出来的天脉保质期可不长,他们尝试尽量保证天脉的药性。
最后也只做出来五粒药丸,现任首领和巫一人一颗,两位大头目一人一颗,还有一颗在邵玄手里,这次出来也带着。
但是,也只有一颗。
一见邵玄这样子,晶巫眼中光芒连闪,“若是能治,我给你寻‘睛’!”
邵玄抬眼看了看晶巫,“真能寻到?”
“能!”晶巫激动得站起身,信誓旦旦,“只要能治好缪,我就给你寻出来!”
“能寻几颗?”邵玄问。
“……一颗。”怕邵玄误会,晶巫赶紧解释,“真睛是很难遇到的,每年遇到一颗已是少有,根本不可能两颗同时出现。”
原来那叫“真睛”。
邵玄又问:“既然每年都难得寻到一颗,那你如何保证今年还能寻到?”
“今年我未曾去寻过真睛,不过,可以尝试寻找一下,月圆之日就快来临,那时候真睛出现的可能性最大!”晶巫解释道。
“原来如此。”邵玄点点头,“我有一种药,可能对缪的伤势有帮助。不过,我们整个队里也只有一颗……”
“我明白!”晶巫抢道,“你想要真睛,我给你寻,今年寻不到,明年会继续,我以晶巫之名发誓,若是你能治好我儿的病,我定会为你寻真睛!”
“……我不能确定你儿子的伤势能不能用。”
“尝试一下亦可,邵玄长老放心,就算无法令缪复原,只要他能像普通人一样走路,能继续活下去,我也会为你寻睛!”晶巫认真道。难得看到希望,他不会放弃。
邵玄沉默半晌,道:“药我并没带在身上,先去拿药。”
“可以可以!”晶巫十分热情,“需要我派人过去吗?”
“不用,我去去就来。”邵玄起身。
晶巫连忙在前面带路,亲自将邵玄领出去之后,又跟着走了段路,要不是听部落人汇报说亚部落有人过来,他甚至会跟着邵玄一路去河边取药。
“亚部落人?他们来干什么?”晶巫看着邵玄往河岸那边过去,才不满地转身朝一处走。
亚部落在这边也有地洞,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过来的有两个亚部落人,他们是亲兄弟,名叫地皮和地爬。
晶巫过去的时候,那两人还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炎角人竟然比我们先到?!”
“你们怎么来了?”晶巫问。
“还不是怕你们跟炎角人起冲突。”地皮掏出一张布卷扔过去,“贞给你的。”
“不是写过一张吗?”晶巫接过那张布卷看了看,嘴巴一撇,“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原来,罟巫贞想到自己给炎角的那张布卷上,所写的并未提到“真睛”的事情,又担心若是炎角提到真睛的时候晶巫发脾气,毕竟,因为缪的事情,晶巫的脾气是越发差了,过去的这一年里心情都没好过。遇到这事,可别直接爆了。
所以罟巫贞让亚部落的人过来,还特地补了信。可惜,亚部落的两人比炎角人晚了一步。
“行了,我知道,我已经同炎角的大长老谈过了。”
“竟然没打起来。”地爬嘀咕,听那语气还挺遗憾。晶巫就当他在放屁,没理。
“哎,没我们带信过来,你就那么轻易将炎角人放进部落了?就凭他们给的一张布卷,你不怕被骗?听说炎角人很厉害的,你们打不过。”地皮问。
“你以为我傻?”晶巫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语气意味深长,“我有眼睛,会看。”
“眼睛我们也有!”两兄弟异口同声。
晶巫面带微笑:“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亚部落人的眼睛。”
地皮、地爬:“……”
“眼力好了不起啊?三只眼了不起啊?!”两兄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次钻入地下,还是地下更适合他们。他们不需要在阳光下看得清晰,只需要在黑暗的地下足够敏锐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