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宋志灌了个热水瓶,跟潘莺说,“媳妇儿,老三上了个大学是越来越厉害了,啥眼界,见识,还有交朋友……”
潘莺接过热水瓶,包了个毛巾说,“你们男人凑在一起不是吹牛就是吹牛,我看老三说的那些大半是吹的。”
她最烦男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了,这个叽叽喳喳和女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还有点不同——男人是吹牛,说自己当年多么厉害、还有自己朋友多么厉害,女人则是聊孩子,家庭。
反正,潘莺很反感男人凑在一起吹牛这个事,觉得既无聊又可怜。
要她说,真正厉害的人根本不需要吹牛,坐在那里大家就会佩服。
宋志躺在潘莺旁边说,“男人吹吹牛怎么了,你这是偏见。”
又开始说宋业,“我看老三以后有大出息。”不说别的,就这朋友一条,就强出普通人好几十条街!
潘莺把包了毛巾的热水瓶搁到肚子上,“是,老三以后是有出息,但我觉得有大出息的是老四。”
下午聊天的时候,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在她看来,老四那样才是聪明的做法,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比老三夸夸其谈强多了。
宋志撇了下嘴,“我知道你觉得老四考的好,以后就有大出息,但是有一点,老四的心气没有老三强。”
他说了个小时候的事,“当时矿里来了一个工程师,市里调过来的,带着一个小孩,那小孩插到了我们班上。”
潘莺侧头去看宋志,“之后呢?那小孩和老三闹矛盾了?”
宋志思绪飘到很远,“那小孩说老三说话土气,意思说普通话不标准,你知道老三做了什么,他每天听着矿里的广播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学。”
他感叹了一声,“你说这心气——”
反正他是佩服的不得了。
至于老四,他目前为止还没看到心气。
“媳妇儿,我觉得这人呐,不能看一时的成绩,得看长远的发展,老三只要这口心气在,他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潘莺知道老三很努力,但没想到对自己这么狠,于是说道,“你这么一说,挺有道理的。”
宋志得意道,“那必须是。”
潘莺立马翻了大白眼。“不过我还是认为老四有大出息,从车间工人到去革委会培训,再之后成了姜轶秘的书,再再之后考上了燕京大学,还上了报纸……虽说老四没有老三心气高,但老四能做这些事情,恰恰说明他有这个本事。”
见宋志想要反驳她,她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就像你,让你去革委会你行吗,让你当秘书你干得来吗,让你考大学你能做的到吗,让你打乒乓球……这个肯定不行了。”
听完潘莺的话后,宋志原本想说的都咽了回去。
潘莺最后说道,“别想了,睡了睡了。”
另一边,宋业和刘燕相顾无言。
末了还是刘燕起了个头,“我听见你下午说的话了,开眼界了,长见识了,认识厉害的朋友了——”
刘燕盯着宋业,“那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
宋业摇了摇头,就没有下文了,
“装什么哑巴,说话啊!”
宋业把领口的衬衣领子使劲儿一拽,“我这辈子,最讨厌看不起这三个字。”
他说的声音很轻。
“我们家以前和一个工程师住得很近,工程师是市里调过来的,学识很渊博,我很喜欢他,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我惶恐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了衣服,自己的手,干干净净,可在那个工程师眼里,我浑身发臭。”
这种臭是带着身份的臭。
那个时候还没有动乱,知识分子的地位是很高的,宋业第一次认识到了身份与身份的不同。
人是有三六九等的。
即便是平等的口号满天飞,但也掩盖不了六成以上人眼里的嫌恶。
“而我不想被看不起。”
所以他努力啊努力啊,他想要让那个工程师平平等等的对待他……到了资料室以后,他算是成功了,因为大家看得起他,提起他来,都说是理论基础扎实,写稿子能力不错,而且,他有了看不起别人的能力。
但到了大学以后,他觉得自己身边有许许多多的工程师。
“我和他们差距太大了,他们从小就有那么多的资源,能看那么多的书,而我想看一本书得求着人家借给我。”
宋业对于这种差距感到十分的无助和无力,似乎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的。
“书还只是其中的一种资源。”宋业顿了顿,“他们让家里帮忙打个电话,就能拿到我心心念念的实践资格,他们连努力都不用努力,就可以无忧无虑,等着家里找好关系分配到一个好工作……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刘燕不知道怎么安慰宋业,只能点头说:“是,不公平。”
宋业没有想让刘燕给他提供什么建议,他只是憋的太久了,他想说出来,想发泄出来。
“你不知道我和他们交朋友的时候,多么心累,”他叹了口气,“我得捧着他们,得敬着他们,因为没办法,我有求于他们。”
刘燕心疼宋业这副样子,“我们做好自己,不求他们。”
宋业笑了笑,“做好自己?太天真了,这是一个社会,做好自己是很有必要,但别人抢你的功劳时,做好自己有用吗?别人占你的名额时,做好自己有用吗?别人拿你当枪使的时候,做好自己有用吗?”
他又拽了拽领口的衬衣领子。
“我给一个老师当助教,你知道他怎么评价的我吗?他说我浑身紧绷着,他还跟我说了几个人名,说他们就没有这种紧绷感,说他们很舒展。”
宋业轻蔑的掀了掀眼皮,“舒展?他们能舒展是因为背后有人替他们挡风遮雨,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指着自己,“我紧绷着,那是因为我怕,我怕一放松,我就会被打回原形,我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而有时候这个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宋业说着说着眼角突然湿润了。
“我活的好累啊。”
“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