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验骨访证单更
姜离至明德门时正值卯时过半。
初夏的晨光熹微,灰青色的天边几颗星子将灭欲灭。
城门内外早已排起了入城出城的队伍,姜离的马车隐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城。
城外半里处的长亭边,裴晏带着十安等人正在相候。
马车停驻,姜离掀帘看着裴晏道:“你怎么来了?”
裴晏披着月白斗篷近前来,“十安商州和陇州都去过多回,展夫人也想一同回去,展跃骑马,展夫人便与你同车吧。”
展跃和于氏背着包袱站在一旁,姜离忙应了,“自然好,展夫人上来吧。”
待于氏爬上马车,展跃和十安也上了马背,姜离看着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城吧,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我定回来。”
裴晏点了点头,又看向十安,十安也道:“公子放心,属下明白。”
天际最后一丝云霾散去,长恭扬鞭策马,一行人沿着官道直往西北方向驰去。
裴晏站在长亭外目送队伍走远,九思近前道:“公子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那怀夕姑娘的身手小人见过,不逊十安。”
虽是如此,只等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裴晏才策马回城。
马车上于氏还有些拘谨,姜离拿出备下的茶点分与她,又说了一会儿话于氏才放开了些,此去商州要走大半日,姜离不时掀开帘络朝外看,见日头始终隐在云层之后,不免有些担忧。
行至午时,姜离一行找了个茶铺用膳歇息,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不到,又上马车赶路,如此直至日头西斜时进了商州地界。
展家在商州利阳县东,等长恭快马加鞭赶到之时,天际霞光万丈,已到了酉时初刻,心知今日是来不及了,姜离先在墓园不远处的小镇上定下了一家客栈。
至酉时过半,一行人前往展家墓园。
姜离不想打眼,展跃夫妻归家也未张扬,到了墓园,姜离道:“今夜先来看看,眼下还不知明日天色如何,待明日清晨天再来起棺吧。”
展跃狐疑道:“明日天色?姑娘要如何验骨?”
姜离指了指天穹,“晒骨。”
姜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展跃夫妻也一头雾水,至天黑时分,他们夫妻二人归家,姜离一行人则回了客栈用晚膳。
今日赶路,十安所言不超过十句,到了晚膳时分,四人同坐一桌,姜离便打量着他问道:“十安,你家公子可还有何交代?”
“公子只说护好姑娘。”十安面无表情道。
十安人虽木讷,可这一路行来他的表现太过平静,与九思那股子恭敬中又带有几分疏离之感大为不同,再想到当日怀夕遇险,裴晏竟令十安出手相救,姜离不由睨着他问,“你家公子是何时知道我的?”
赶了整日路的长恭累极,此刻只埋头扒饭,闻言擡眸看了眼十安,一时不知姜离在问什么。
十安眼光闪了闪,避着姜离视线,显然不愿作答。
姜离见状轻哼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快用饭吧,待会儿早些歇下。”
用完晚膳,姜离与怀夕同住,十安则与长恭住在一处,临睡之前,姜离看着窗外月色忧心忡忡,暗祈明日最好是个晴天-
翌日清晨,一行人天色微明时起身,与展跃夫妻汇合后至展家墓园。
此时正值天光破晓,十安带着众人起坟,姜离一边帮忙一边擡头看天色,直等到云翳尽散,旭日东升,姜离终于长出一口气。
到底是起亲子骸骨,展跃和于氏颇不忍心,姜离几人也神容肃穆,待将骸骨掘出置干净草席之上,姜离先简单验骨,而后便只将骸骨露在日头之下。
其余几人从未见过此法,多有忧心,姜离则一点儿也不着急,所幸这日日头炽烈,只知申时过半,姜离道:“不等了,去寻帷帐来,我们在此搭个遮棚。”
要等太阳落山还有多时,姜离有心再去陇州,自然不愿耽搁时辰,展跃虽不知是何道理,但搭棚子并不难,当即去寻来竹架帷帐,前后两刻钟的功夫,永儿的骸骨便被围了起来,姜离独自矮身钻入大半人高的遮棚之下,很快又钻了出来。
她目光灼灼,展跃急急道:“姑娘,如何?”
姜离定然道:“与我猜测的相差无几,永儿的确是被人毒害身亡。”
展跃眼瞳巨震,于氏也立刻红了眼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永儿不会救不活,姑娘,是程大夫开错了药?还是故意毒害他呢?”
于氏心善,到了此刻,也猜测程秋实或许是开错了药,姜离默了默,看着二人道:“不是开错药,若我推测无措,程秋实应该是得了肃王之令,拿两个孩子施药了,真论元凶,元凶当是肃王——”
“什么?!”展跃大惊失色,“肃、肃王?当年我们怀疑过程秋实之用心,思来想去,也只想着他虽然行医多年,可到底无法避免错漏,害死了人命便不可能会承认,可若是肃王……为什么呢?”
姜离看着二人道:“事到如今不该瞒你们,肃王此行极可能与当年皇太孙出事有关,你们要为永儿讨公道,那矛头就当是肃王,甚至还是揭发肃王害死皇太孙的重要人证,当然,肃王位高权重,谁也无法预料事情走向,你们眼下也要想清楚。”
当年皇太孙之死牵连了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和东宫近百内侍,如今要重审旧案,谁也无法预料结果,姜离自己不畏生死,但对展跃夫妻自要说明利害关系。
展跃在王府做武卫多年,比于氏更明白姜离所言,他正焦灼着,于氏抹了抹眼眶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但我们不怕,这么多年我和夫君始终无法释怀,不管是谁害了永儿,只要证据确凿,我们都不怕涉险,否则永儿在九泉之下也难安——”
展跃见妻子如此坚决,也道:“我们知道什么说什么,不栽赃不冤枉,只要能为永儿讨还公道,我们听姑娘和裴大人吩咐。”
姜离眸生动容,“你们放心,大理寺有裴大人做主,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人,也会尽力保全人证,但此事确是非同小可,我有一请求请你们答应——”
微微一顿,她看向那遮阳的矮帐道:“为了证据确凿,为了一击即中不容狡辩,能否将永儿的骸骨装殓后送往长安?”
起出已下葬的骸骨本就不吉,还要带着骸骨行远路,这自然更是难为。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一锤定音道:“姑娘说的不错,要做就要一击即中,那便听姑娘的安排——”
姜离松了口气,又道:“除了此事,我还想去陇州寻杨培,展先生和那位杨管事是故旧,可否请展先生随我一同去说服他们?”
展跃忙道:“在下从命——”
姜离擡眸看一眼天色,道:“事不宜迟,只怕今夜我们得连夜赶路了。”-
子时二刻,九思从外快步而来,“公子,飞鸽传书——”
裴晏蓦地擡头,待接过信纸打开,紧绷的背脊微微一松。
九思问道:“公子,如何?”
“商州一切顺利,今天下午已经出发去往陇州了,按时辰推算,只怕明天天亮之后会到杨家。”
九思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肃王忙着清理京中之人,根本想不到咱们找到了当年旧人,那两个孩子乃是‘病逝’,他只怕也想不到我们会注意到这件事上。”
裴晏又看了两遍信纸,跟着问道:“冯骥那边如何?”
“已经找到了落脚地,但不好动手。”
“先按兵不动罢。”
裴晏剑眉紧拧,又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夜色,九思便道:“按宁公子的说法,那个莲星姑娘是有古怪的,只是咱们现在分身乏术,光是白敬之和肃王就够我们查的,段国公府那边也不平顺……”
裴晏忽地起身来,抄起斗篷便朝外走,九思一愣,“公子,去何处?”
“去白氏,查了这么多都无所获,这案子的关窍一定就在白府。”
裴晏步履如风,九思看一眼天色,“不是吧公子,都子时了,咱们应该回府歇着,也不用这个时候去白府吧……”
“十安都未歇着,你如何好歇?”
裴晏说着话人已出了东院,九思哀呼一声,也只好跟了上去-
彻夜赶路,所幸十安早就来过陇州,路上倒也顺遂,至天明时分,一行人入了陇州地界,十安轻骑在前,直往启明县杨家而去。
与展家不同,管事杨培当年病逝的孩儿为其次子,自离开肃王府,杨家在老家行商,五年来已有了气象,其长子杨章颇具行商之才,如今已能支撑门庭。
因有杨章,杨培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更不愿为此再冒风险,这才拒了十安此前所请。
姜离听十安说了当日经过,心底虽然有了预料,但真的到了启明县见到杨培后,还是有些意外。
他们在巳时初到达杨府外,展跃与门童表明身份,一行人被请入杨宅。
杨培自后院迎出来时,只以为是旧友来访,可见到十安的一刹,便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杨培不假掩饰地冷下了脸来。
展跃为子报仇心切,便先开口道:“杨培,你我之间想来不必多说了,当初你我二人是为何被赶出府的,你必定也记得,当年我们只以为是数次与程秋实理论,得罪了王爷,却未敢想两个孩子病故大有阴谋,如今有大理寺相助,若能为孩子们报仇伸冤?你真能甘心试都不试一下吗?”
杨培板着脸道:“茗儿就是病逝的,都五年了,现在还来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好端端的在陇州过日子,平白去趟这些浑水?”
杨培年过半百,鬓边已生华发,因行商颇顺,此刻锦衣金玉加身,颇显威势。
姜离这时近前半步,“杨老爷,此前并未找到确凿证据,但此番来,我已有了明证,只要杨老爷准许我帮杨茗验骨,真相不攻自破,街市杨老爷若还不愿为杨茗伸冤,那我们也无话可说。”
“验骨?”杨培怒道,“真是闻所未闻,茗儿已安葬多年,哪有掘坟的道理?”
展跃道:“杨兄,为了给孩子伸冤,哪还顾得上这些?你就不怕茗儿九泉之下不安难已轮回转世吗?这位姑娘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请来的长安名医,她已找到了永儿遇害的证据,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连夜走这一趟来劝你。”
杨培面色愈白,拂袖道:“行了,不必多说了,若你们来陇州游玩,我乐得行东道之谊,但若是为了说服我,那就一个字也不必多说了,来人,送客——”
杨培一声令下,府中管家和护卫都到了厅前,竟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展跃见状压低声道:“杨兄,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几年我也惴惴不安,可如果我说,咱们孩儿遇害之事,或许还和六年前皇太孙遇害有关呢?”
杨培眼瞳巨震,“你……你们快走,我今日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入过我府中,快,把他们请出去——”
眼看护卫进了门,展跃急道:“裴大人和薛姑娘已证实程秋实也是被谋害,加上咱们孩儿,便是有三人死于非命,比起提心吊胆一辈子,何不放手一搏?也对得起咱们孩子!”
“快请他们出去——”
杨培大声下令,眼看着十安和怀夕要被迫动手,姜离忙道:“杨老爷息怒,我们并无恶意,此来也是私访,现在我们可以走,我们住在城南常福客栈,杨老爷若是改了主意,可来找我们,但我们最多只留两日。”
叹了口气,姜离拉住怀夕,“我们先走。”-
回客栈时辰尚早,众人用了些饭食才入客房。
几人聚在姜离房中,展跃叹道:“当年我们几次三番去找程秋实对峙,王爷为此生了两回大气,当时我们只觉得王爷一心回护程秋实,并未多想,后来不敢深究,也是怕惹得王爷不快,却也不敢视王爷为仇人,杨培大抵是怕伸冤不成,反为自己招来灾祸,届时连眼下的富足日子都没了……”
姜离道:“今日怎未见杨夫人?”
展跃叹道:“他夫人身体不好,这几年一直卧床养病,我两年前来陇州办事,曾见过他一回,当时便说他夫人卧床一年多了……”
姜离心底微动,“可知是何病?”
展跃看向于氏,于氏道:“似是什么痹症,那年拜访时她双膝肿大结石,痛不能动,身上大抵还有别的病痛,是常年卧床不起的。”
姜离看了眼外头天色,“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先歇两个时辰,待傍晚时分再走一趟,我知道如何让杨培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