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回魂之光三更合一
研究药石无果,姜离又走访了长安城大大小小数家佛宝古玩行,然而查问下来,无论是大师名匠,还是见识广博的商贾走卒,不仅认不出那粉末为何物,甚至都不曾听说有往佛珠中填充异物之俗。
至四月十一,距离白敬之遇害已过了七日,姜离仍然一筹莫展。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边对着药典一点点细分那白色晶末,怀夕快步上楼道:“姑娘,虞姑娘来了,已经在楼下候着了——”
窗外艳阳高照,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灼人,虞梓桐此时来访,姜离莫名有些心紧,她连忙放下手边之物,疾步下得楼来。
虞梓桐正在一楼饮茶,见她下来,连忙道:“幸好你在府里!”
姜离近前来,“怎么了?出了何事不成?”
屋内并无外人,虞梓桐道:“我来找你,是为了醉欢楼的事,宁珏那案子大理寺可有什么眉目了?”
姜离一惊,“这两日我未去大理寺,还不知进展,你怎去了醉欢楼?”
虞梓桐无奈道:“上次听说了宁珏之事,我思来想去不信他会害那莲星姑娘,且近日登仙极乐楼那遴选花魁的热闹如火如荼,醉欢楼虽不及仙楼,却也捧了两个头牌参与,我一面为了看热闹,一面为了瞧瞧醉欢楼有何古怪,便往那边跑了两次。”
姜离哭笑不得,“虞大人可知你老往青楼跑?”
大周民风开化,长安城中更常有女子扮作男儿出入烟花柳巷,但那地方多鱼龙混杂,家教严明的贵族人家还是颇多忌讳。
虞梓桐眨眨眼,“不让他知道便好呀,去岁西北雪灾,年后梁国在北地蠢蠢欲动,兵部忙得很呢,父亲管不到我。好了好了,你别担心,咱们说正事,我去醉欢楼这两次,专门好好打探了那位莲星姑娘,还真让我发现了些怪异,首先,这个莲星姑娘当年是从登仙极乐楼出来的——”
姜离本还在为虞梓桐忧心,一听此言骤然提起心弦,“她是登仙极乐楼旧人?”
虞梓桐道:“是啊,你也知道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起了一场大火嘛,当时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楼都毁完了,仙楼背后的大东家是广陵沈氏,这么一烧,沈家也算是元气大伤,当时沈家没打算立刻重建仙楼,楼内的妓子伙计皆要重新找生计啊,这莲星就是在当时去了醉欢楼的。”
这是前情,虞梓桐说的语气平平,又忽地凝声道:“她到醉欢楼被捧了两年,也算是醉欢楼红人,直到两年之前患了病,渐渐受了冷待,后来和冯筝走得近了,冯筝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客人,像你之前说的,冯铮出事之后,她病重的很快,但和大理寺查到的不同,我这两日从楼里的其他姑娘处得知,她一早就知道冯筝已经疯了——”
姜离眼眶微缩,“怎么说?”
“是一个叫香拂的姑娘说的,这个姑娘心善,莲星搬去后院之后,也就她偶尔去照料一二,她说段霈那案子刚查明时,外头只知冯筝被抓,还不知冯筝已疯,她去看莲星,劝她说冯铮得罪还没落定,万一还有转机呢。结果莲星脱口而出,说人都疯魔了,哪还有转机,香拂吓了一跳,问她如何知道,莲星却不说了,香拂心想莲星看着可怜,却还是有自己门路的,后来她病的越来越重,香拂也不敢去看了,就没了后续。”
虞梓桐说完这话,道:“这莲星多半对冯筝用情至深,一直在想法子打探冯筝的消息,知道冯筝脱罪无望之后,便也没了生念,不是说她是中毒而亡吗?我与香拂聊了许多之后,忽然有个猜测,万一莲星是自尽而亡呢?”
姜离还真做过此等怀疑,“我也想过,但她服用之毒乃是月中霜,并不好得,她一个病重的妓子去何处寻?”
虞梓桐道:“香拂说两年多前莲星刚患病那会儿,因境地一落千丈,接待过许多并非显贵的客人,其中便有江湖中人,或许是那时候被别人赠与的?”
姜离默然下来,月中霜奇珍,在江湖上也价值千金,但用毒药做赠礼,怎么想都有些古怪,“这是一种可能,但如此一来,便更没证据可寻了。”
虞梓桐道:“那若能证明那做人证的小厮有异,岂非能帮宁珏脱罪?香拂说,那个叫宝砚的小厮在楼中有个相好之人,乃是个刚开了脸没两年的,叫霜霓的姑娘,就在昨日,那姑娘偷偷告诉香拂,说宝砚要帮那姑娘赎身,但不许她声张,再想到那日我们瞧见宝砚去买药之事,这岂非万分古怪?”
姜离听得大受震动,“你说的不错,大理寺只怕还不知此事,我晚些时候去知会一声,深查下去便可——”
虞梓桐放下心来,“如此也不算我白跑几趟!”
姜离这时道:“你本不喜宁珏,如今为他涉险,我总有些不放心,此事大理寺会查,你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虞梓桐哼道:“我可不是为了宁珏,我是为了那白敬之!这厮好端端死了,不管谁是凶手我都想知道真相,是宁珏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个莲星的案子来搅浑水,白敬之那头我顾不上,醉欢楼我可是想去便去,哦,你可千万别说我做了这些啊!”
姜离苦笑,“好,但对大理寺我得据实相告。”
虞梓桐叹了口气,“你是说裴鹤臣吧?他也就罢了,想来他也不是个多嘴的。对了,你还没说过呢,在太医署授医可有意思?”
一听虞梓桐又问起太医署,姜离忙打起精神应对,所幸虞梓桐只是闲聊,末了难免的回忆了一番魏阶与虞清苓当年如何行医问药,后见日头西斜方提了告辞。
送走虞梓桐已近酉时,眼见暮云四合,姜离正打算派长恭往大理寺走一趟时,吉祥快步从外院而来,“大小姐,裴国公府来人了,说请您过府一趟。”
姜离忙问:“来的是谁?”
“就是裴世子身边的小厮。”
姜离心中有了猜测,立刻带着怀夕往外院来。
待见到九思,九思上前来,低声道:“姑娘,公子在城南相候。”
既然是在秉笔巷私宅,那便一定是肃王府旧人有了消息,姜离见天色不早,也不耽误,立刻备马车出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九思才道:“姑娘,有一家人找到了,那孩子的父母同来了长安,十安今天早上回来的,如今人也在秉笔巷。”
姜离心中有了数,路上走了两炷香功夫,等马车到裴宅之时已是暮色时分。
进的府门,裴晏正在上房之外相候,见她来了,迎来两步道:“马源说过的展跃和他夫人于氏来了,另一个叫杨培的管事,家在陇州,十安也去找了,但那家人听说是和当年孩子的死有关,便说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们已不打算再追究,眼看耽误了三日功夫,十安便先把展跃夫妻带了回来。”
姜离道:“无碍,展跃夫妻愿意配合?”
裴晏颔首,“他们多年无子,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听说能追查当年真相,配合度极高,他们还在后院歇着,我让人带他们过来。”
姜离应好,二人先入上房等候,没多时,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面带拘谨地进了门。
十安在旁道:“展老爷,展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公子,这位薛姑娘是公子请来的名医,你们好好把你们记得的说给公子和薛姑娘听,他们能帮你们判断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的药方,先给薛姑娘看看——”
二人闻言连忙做礼,展跃又听命地从怀中掏出两张泛黄的纸页递给姜离。
他年近不惑,长相周正,夫人于氏也是模样清秀气韵温婉,二人衣饰齐整,又有少量金玉配饰,看得出离开肃王府之后尚算殷实。
三张纸页上写着五个方子,姜离一目十行看完,道:“这是当年程大夫给孩子开的方子?”
展跃点头道:“是,当年我们永儿一开始病的不算重,后来硬生生被拖累了,这些方子是我留了心眼暗中记下来的,应该不会出错。”
姜离颔首,“说说看吧,越详细越好。”
展跃应是,看了眼妻子,眼底又浮出几分痛楚,“当年长安城的瘟疫起的怪异,肃王府防了没几日也被殃及,那时我是肃王府护卫,我夫人是王府绣娘,孩子平时跟在小世子身边做伴读和玩伴,瘟疫起来之后,王府上下都提心吊胆,患病的和没患病的也都严格隔离,一开始永儿没有染病,是到了九月末永儿忽然不好了——”
“他和杨培家的茗儿几乎是同时染病,一开始就是寒战发热,昏沉无力,但那时我和杨培都不担心,因为有程大夫在。程大夫平日里算好心,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随手开个方子也比外头的强,瘟疫起来之后,他也求王爷保了好些人性命。”
展跃说着沉沉一叹,“我们信任程大夫,当时他的院子尚有空屋,我们甚至把孩子送到了他院子里住着,每日去看望一次。起先几日,两个孩子的情况有所好转,程大夫还说,最多二十天,两个孩子皆会恢复如初,我们听了更是心安。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到了十月中,两个孩子的病情却越发严重了。”
“当年十月已是天凉,中旬之后,外头的疫病已被控住,王府内染病的大人也都渐渐好了,可不知怎么,永儿和茗儿的病却越来越重,程大夫甚至说病邪已入二人心肺,两个孩子呼吸急促,一时发烧一时发冷,人都昏迷居多。”
“从那以后,便是一日一日的用药,到了冬月初,两个孩子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但就算这样,我们也相信程大夫一定能治好他们,直至冬月中,王府里所有染病之人都痊愈了,就只剩下茗儿和永儿还病着。不仅如此,王爷当时说这瘟疫大不吉利,怕病邪再散开,已不许我们随时探看,连程大夫都隔在自己的小院内。”
展跃言及此满心痛悔,“我当时只想着遵守王爷之令,又见程大夫那院内整日炼药,便肯定他绝不会放弃两个孩子,我就那么傻傻的等,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从发热冷战,直到昏迷不醒,反复呕吐,食不下咽。我去看时,两个孩子面庞青紫,呼吸紧促,摸一摸手腕,脉搏微弱的比垂危老者还不如,最后那几日,我们已看出两个孩子只怕活不久了,可程大夫做了王府府医多年,医术比太医们还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便是怀疑,也请不来更好的大夫了,至孩子咽气,程大夫自己也自责不已,说他没救的了。”
“程大夫在王府素有人望,又有王爷做靠山,出事后,大家虽同情我们,可也只说是两个孩子命苦,我们命苦,无人指责程大夫没尽力。我们悲痛交加,王爷彼时还给了银两安抚,又让我们把孩子安葬回老家,因老家不远,我们也照办了。待安葬完了,我们再回王府收拾孩子衣物之时,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展跃看向姜离手中医方,“我自小习武,因受过不少外伤,便也粗通些药理,我收拾永儿遗物时,忽然想起程大夫前前后后给永儿的用药有些古怪,最明显的便是,永儿见好之时,他会及时换药,本来这也没什么,或许本就该换药方呢?但永儿病情恶化之时,他却一副药能用上十日不换,他是老大夫了,不可能似那些庸医一条道走到黑。”
“我心中有了猜忌,本着对程大夫还有一丝相信,自然要明明白白去问他,正是这一问,愈发让我怀疑程大夫心中有鬼——”
裴晏和姜离听得心紧,裴晏道:“他心虚了?”
展跃狠狠点头,“不错,他帮府里人治病时,并不会明着写药方,都是他抓什么药大家就用什么,他院子里药材极多,我去看时自己留了心才记住了医方,他大抵没想过我竟然认得药材,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想糊弄我也未糊弄过去,而他那些糊弄之行,更是证明了我的怀疑无错——”
展跃一口气说完,又重重咬牙道:“但两个月的医治,那些药渣早就销毁了,我们把孩子安葬了回来之后,他院子里的药材也都撤走了,我就算记得许多蛛丝马迹,但也找不到实在的证据。王爷为他说话,府里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也都觉得是孩子死了我失心疯了,非要怪到程大夫身上,后来王爷甚至发了火。我、我和夫人还要在王府过活,又被一众人议论纷纷,后来连我都怀疑自己猜错了,杨培不比我通药理,他们也还有个次子,一来二去,他被劝服下来,我也没了再追究的勇气,两个孩子的性命,就那么算了。”
裴晏又道:“但后来程大夫死了。”
展跃冷笑一声,“不错,我和杨培是二月里偃旗息鼓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他便忽然暴亡了。”
“他暴亡之时,你可觉得古怪?”
裴晏话语落定,展跃摇头道:“不,当时我只觉得是报应来了,害人性命之人枉称神医,现世报也是早晚之事,但直到一年多之后,我和我夫人确实怀疑过他死的不寻常,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王府,也不敢再回来追查什么了。”
姜离便道:“为何一年多之后有了怀疑?”
展跃无奈道:“程大夫死了之后,我和杨培在府中也不好过,甚至还有人说程大夫是被我们咒死的,期间颇多为难,王爷大抵是知道的,但他和大管家一心放任,我和杨培愈发不好做人,到了冬天,我和杨培忍无可忍,也不想留在伤心地,便向王爷求了放身书,王爷倒是利落,我们由此回了老家——”
展跃说到此处看向早已红了眼眶的于氏,于氏道:“当年程大夫死了,我们想着永儿的仇也算是报了,便打算在老家安稳过活,可万万料不到,永儿在天之灵似乎觉得仍然有冤屈未消,他竟然回来找我们了。”
姜离眼皮一跳,裴晏也听得神色怪异,“找你们?”
于氏说着已泪眼朦胧,展跃便接着道:“是在我们回老家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年好端端的,老家忽然闹了盗墓贼的乱子,闹了也就罢了,我们那片儿墓园只有永儿的坟被掘了,掘了也就算了,却有我们村里人瞧见永儿的魂魄回来了,直被吓得不轻。”
姜离可不信这鬼神之说,“如何说是孩子的魂魄呢?”
展跃道:“是村里的表叔,他入夜没多久从墓园旁经过,说看到永儿墓穴之中隐有光亮,他近前去看时,便见那光亮附在永儿遗骸之上,分明就是永儿魂魄回来了,表叔吓得不轻,连忙来叫我们,我们去时,便见永儿墓穴被掘,尸骸仍在,里头陪葬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少,我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里头也放了两件金器的,金器一点儿没丢,我们只怀疑也是永儿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缘故——”
“墓穴之中有光亮?你们来时可看到了?”
姜离忍不住发问,于氏哽咽道:“我们没看到,但我们那位表叔行事素来可靠,他断然不会胡言,彼时他也未饮酒也未抱恙,清清醒醒看到的。自古便有人死后魂魄生光之说,许多人死后回魂也多如幽烛一抹,永儿定是泉下不宁,不曾转世投胎。这事之后,我们重新修缮了坟墓,还请了高僧来看过,请来的师父也说逝者是否有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比含冤莫白更难了呢?从那以后,我时常梦见永儿哭泣,就和他当年病重时哭泣一模一样,后来这几年,我和夫君没有一日睡得安稳过。”
姜离和裴晏互视一眼,虽皆存疑,但见于氏哭得伤心,又不忍心反驳于她,姜离便道:“你们是在此事之后开始怀疑程大夫之死有疑问的?”
展跃应是,“那时候,一开始我们悲痛欲绝,后来又心怀恨意,再加上奉王爷为主多年,并不敢将质疑落去王爷身上,此事之后,我们前前后后盘算了多遍,这才觉得当年的事是否还有别的缘故,但我们位卑言轻,实在不敢想的太过。”
本是回忆旧事寻找证据,却扯上了鬼魂之说,裴晏瞧着夫妻二人伤心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求证,遂看向姜离手中医方道:“方子可有古怪?”
姜离又扫了一遍医方,“这五方用药确是对疟疫之症——”
“这第一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炙甘草、黄连片、瓜蒌、连翘、当归、生石膏等十五味药,乃是小柴胡汤与生石膏汤合用之方①,对症发热寒战、身目俱黄、肝痛肺热、胆痛诸病,乃中度温疟用药,若加针灸阳陵泉、丘墟、足三里等穴位效用更佳。”
姜离言辞沉定,展跃因浅痛药理,听得格外认真。
她又道:“这第二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等九味药未变,但加了桂枝、白芍、金银花三味,同样配生石膏、生姜、大枣,乃是柴胡桂枝汤加生石膏汤合用①,在第一方基础上还可改善昏迷不醒,持续高热,气血亏损之症。”
“第三方加了茵陈、麸炒枳实两味①,与第二方区别不大,多改善了肠胃不适,还可补肝通阳。”
姜离说至此目泽微冷,语声也格外沉重,“这第四方用药大改,有附子黑顺片、茯苓、麸炒白术、麸炒苍术、龙骨、生石膏、猪苓等十七味药,乃真武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合五苓散①之方,主温阳祛毒之效,此刻的病患发烧之状已缓,但病邪入侵肺与心,不仅心脉衰弱,肺脏多生肿大,呼吸极受制,乃疟疫并发之症,此刻才到了致命之时——”
“而这第五方,有姜半夏、党参、茯苓、白术、枳实、生石膏等十五味药材,乃茯苓饮合五苓散加夏膏豆归草汤之方①,此刻患者当已无发热,但胃肠受损,多有呃逆、心悸、盗汗,心脉衰微之状。”
姜离一边说展跃一边点头,待姜离话语落定,他道:“姑娘说的不错,其实后来私下里我也拿了方子找别的大夫看过,其他大夫也说这用药并无错,我到底不懂医理,这两年心中焦灼却不知如何探查,也是因大夫们的话……”
裴晏听得古怪道:“全然无错?”
姜离摇头,“不,只是展先生记下的这些药无错。这些药材是当年治疫常见用药,但一个医方中配伍剂量、药材品质皆对药效影响极大,好比附子、半夏还需炮制祛毒,若毒未除尽,便等同服毒,更要紧的是,从这方子用药顺序来看,患者的病况似乎在减轻,不像是越来越危重之人的医方,尤其这最后一道医方,明显用药谨慎许多。”
展跃忙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会否就是炮制药材上出了差错呢?”
姜离沉思片刻,又问:“先生与夫人可记得孩子的死状?”
此问很是残忍,但姜离不得不问,于氏哽咽道:“当时是半夜唤我们过去的,程大夫白着脸,永儿身上都快凉了,两个孩子是永儿先断的气,我只看他嘴唇和面色皆是青紫,眼睛里血丝满布,分明瘦了许多,但四肢和胸腹处有些发肿,程大夫当时说孩子五脏被病邪所侵皆亏损过盛,又提了什么肺瘘、痰饮之名,说数症齐发才救不回来了。”
姜离又问道:“说孩子此前出现过呕吐等症,是何时?”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道:“呕吐最多的时候是在冬月初,冬月中旬与下旬,虽是食难下咽,但吃下去之后不怎么吐了。”
姜离便道:“附子中毒最明显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腹痛——”
展跃闻言忙道:“那不像,两个孩子病中便溺颇为不易,病逝之前甚至两日不曾出恭,程大夫为此还试了许多药膳法子,会不会是饮食的问题呢?”
姜离道:“若只看孩子死时模样,更像是心肺有损、窒息衰亡,即便是中毒,也更像是慢性毒药,因此还不能完全排除附子、半夏之毒——”
此言还是太过保守笼统,展跃夫妻欲问又止,心底自是焦灼,姜离明白他们着急,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裴晏便安抚道:“你们别急,如今寻了你们回来便是为了查个明白,薛姑娘身为医家,不可能只凭推断便下定论,这药方先留在薛姑娘处,你们再想想有何处不妥,想到了随时来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先回去歇下吧。”
事发已有六年,姜离又不曾亲眼所见,自不可能贸然论断,展跃夫妻二人等了多年,也不急在朝夕之间,便从善如流告退而去。
二人刚走,裴晏便道:“想到了什么?”
他一看姜离神色便知有话不能当着展跃夫妻说,这才屏退二人,果然,姜离立刻道:“我虽说不能完全排除,但程秋实若是在试药,那便不可能如此简单。当年东宫内会诊的太医有五六人,附子之毒若下的明显,连最低等的医工都能发现。而若是毒性轻微慢慢害人,那势必要服用月余带毒之药,如此,又如何确保这几位太医一次都发现不了?何况东宫用药之时,还有宫女太监一同试药,李翊中毒,他们也会生中毒之状,这太过显眼了。”
裴晏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道:“你如此分析,我倒是想到了月中霜的毒性,若有一种毒只对病患有用,对正常人效用甚微,方才可瞒天过海,只是月中霜难以化解,死者死后也易露馅……”
姜离道:“道理不错,但这样的毒天下少有。”
话音落下,姜离又看了两遍医方,“这方子用药的确不见古怪,但只有药方还不够,那佛珠内的异物我研磨了这几日,仍然无解,但我前日去太医署,倒是得知当年疟疫爆发之时,白敬之负药监之责,所有送入宫中的药材皆要过他之手——”
姜离沉叹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用药上定然出了岔子,可偏偏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线索,按展夫人的描述,肃王府的两个孩子更可能死于呼吸或心脉衰微,与当年李翊之死也有相似之处,待我再好好想想罢。”
裴晏应好,“你安心,肃王府和钱氏这几日皆不平静,即便最终查不出那佛珠之异,也有别的法子举证——”
裴晏此言乃是宽慰,更何况姜离是医家,当年数人之死也多与医道有关,她容不得自己对此稀里糊涂。
但听裴晏之言,她一下想到了虞梓桐今日来意,忙将虞梓桐所说道来。
“为霜霓赎身?”裴晏蹙眉,“宝砚确是有异,他近日凭白得了数百两银子,定是有人让他来白府磕头,借此将莲星之死引到宁珏身上——”
姜离总算有些惊喜,“确定了?”
裴晏应是,“但尚未拿人。”
姜离心跳的快起来,“我明白,宝砚只是棋子,要足够指证那幕后之人了才能动手,如今证据还极不足够……”
见姜离面生懊恼,裴晏便问:“你日前去了景和宫?”
姜离一愣,“你如何知道?”
裴晏语气轻缓了些,“今日午时在太极殿面圣时,正好遇到了淑妃娘娘,她来探望陛下时提起的。”
“淑妃娘娘?”姜离心底咯噔一下。
裴晏道:“听说太子妃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之时,也去了淑妃宫里。”
姜离一想便知薛兰时目的为何,见裴晏一错不错看着自己,她眸光闪了闪道:“李瑾挂念宁珏,忽然发了病,宁娘娘便向太子开口请我入宫,我给李瑾看病之事也算到了明面,我还去了含光殿——”
裴晏自知含光殿是什么地方,即刻忧心起来。
姜离唏嘘道:“未想到六年多了,那含光殿并无分毫大变,李翊的物件都未变动过,李瑾本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饱受期望也颇为不易,我没忍住试探了两句,但宁娘娘显然不够信任我,未曾袒露什么,我这薛氏身份在此,徐徐图之吧。”
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姜离将医方放入袖中,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府去想想这些医方用药之事,耽误不得了——”
裴晏也看向窗外,见夜空如墨,遂应好陪她往院门去。
待走出上房,便见初夏时节,这宅中花木愈发繁茂葱茏,姜离视线缓扫一圈,忽然道:“奇怪,我此前第一次过来,便觉这这宅子颇为亲切……”
裴晏眼睫轻敛,“是吗?这府中建制在长安城十分常见。”
姜离扬眉,“我可未见过别家相似。”
话虽如此,正事当前,姜离也懒得深究,她径直出门上马车,又掀帘对站在门口送行之人道:“我尽快给你好消息——”
待裴晏应声,她落下帘络,长恭马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而去。
裴晏站在门口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问九思道:“薛兰时和淑妃此前关系如何?”
“啊?”九思一头雾水,“小人没听说她们来往多啊,不是都说薛兰时十分会察言观色,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嘛……”
裴晏脑海中浮现出姜离片刻前的模样,锐利的眸子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阿嚏——”
马车在长街上飞驰,姜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口中还在默念程秋实开的药方。
怀夕转身帘络掖严实,道:“虽看着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凉,姑娘穿单薄了。”
姜离只摇了摇头,口中仍念念有词,怀夕心知她在苦思,便也不敢打扰,一路上主仆二人无话,只等回了薛府,姜离才紧锁着眉头往盈月楼而去。
怀夕跟在后道:“姑娘不必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姜离又摇头,“如今我只担心是我从未见过之物,若我听都未听过,又如何探明白那是什么,只凭大理寺找到的人证物证或许能为宁珏洗清冤屈,但一定无法证明当年皇太孙被‘误诊’之阴谋。”
怀夕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不知如何帮上忙,待回盈月楼,姜离无心用晚膳,令吉祥二人歇下之后,带着怀夕直上二楼。
二楼尚是漆黑,姜离行在前,怀夕执灯在后,姜离步伐疾快,踏入闺房的一刹,满室黑暗短暂地致盲了一刹,可也就是这一刹,一抹细微的光亮在窗边一闪而逝。
姜离一愣,眨眼再看,身后怀夕手中的灯火却洒了过来。
她连忙道:“熄灯。”
怀夕有些愕然,但还是利落地灭了灯烛。
呼吸之间,闺房内又陷入黑暗,但如此一来,窗边那抹幽光也愈发明显。
姜离定睛再看,这时怀夕也瞧见了那异处,“姑娘,那是什么,这个季节便有萤火虫了?”
片刻的怔愣后,姜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惊朝窗边案几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姜离便看到了她午后下楼之时留下的一应器物。
那抹幽光,正十分微弱地盛放在青瓷盏之中。
心念电闪之间,姜离猛地驻足,她先仔仔细细看那青瓷盏,又忽然目光一移看向半掩的窗口。
窗口、青瓷盏,青瓷盏、窗口。
如此来回数次后,姜离陡然大悟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