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礼物之疑双更
宁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个现行,自然算得上眼见为实。
不仅岳柏恩如此想,案发已第三日,连朝野之上也满是对宁氏的弹劾之声。
裴晏道:“岳大人放心,若真是宁珏所为,大理寺必不会偏袒他,只是我们昨日去宁府探查过,并未找到宁家私藏月中霜之毒的痕迹,虽不能证明莲星之死与宁珏无关,却也无法证明宁珏当真杀了人,更紧要的是,白太医死亡现场也还有诸多疑点未解。”
岳柏恩谨慎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宁珏为何害人,只是若敬之当真发现了醉欢楼那位姑娘被下毒,宁珏岂非有了理由——”
话音落下,院门处又进来两人,正是得了消息前来的白珉,他听见了岳柏恩所言,待向裴晏见了礼,一脸的欲言又止之色。
岳柏恩见状忙道:“白珉,你如何说?”
白珉犹豫片刻,“小人知道大人想为我们老爷伸冤,可小人这两日一直在想老爷那天晚上言行,他……他当真没说过什么下毒之语。”
岳柏恩一愣,宁珏被抓个正着,十之八九便是凶手,如今只缺一个杀人动机了,白珉却怎么帮着大理寺说话?
他快速地瞄了裴晏一眼,“白珉,你可想清楚了?”
白珉苦涩道:“自然是真的,但凡莲星姑娘的病有何隐情,小人如何看不出来?小人照顾了老爷二十多年,再没有旁人比小人更懂老爷了,老爷见惯了生死,当夜只有对莲星姑娘的悲悯,半点儿没有知道了秘密却不敢说破之感。”
岳柏恩不由道:“那按你所言真是奇了怪了,宁珏好好的世家公子,做那翻墙入院的小贼做什么?他总之是对敬之不怀好意的吧?”
白珉面生愤慨道:“小人也认为那宁珏定是凶手无疑,可他要害我们的老爷的动机应当和莲星姑娘无关吧,除非……他做贼心虚先下手为强?”
白珉做为白敬之亲信,应对宁珏恨之入骨,可在给莲星看病之事上他却很是分明,如此,倒让裴晏和姜离对他刮目相待。
裴晏道:“眼下莲星姑娘之死尚未查清,衙门暂不做论断。”
白珉沉沉叹了口气,问道:“那大人,回春堂内的家具器物何时能动?出了这样的事,府里上下人心惶惶,眼看着好些人都想早些回乡,趁着他们还在,小人想按老爷生前的安排,把该处置的处置了,尤其佛堂里那些东西——”
裴晏蹙眉道:“按规矩结案之前一应证物皆不可挪动,佛堂里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
白珉道:“老爷说要把药王菩萨装箱带回族地去,如今小人也做此打算,其他与礼佛有关的法器能带的带走,不能的便送入相国寺供奉在药师殿里。”
裴晏略作思忖,“再给衙门三日,三日之后,佛堂内的一应器物可收走。”
白珉重重点头,又看向岳柏恩道:“大人,老爷那些医案记载,你们带走之前,可要给裴少卿过目才好,免得有何遗漏府里说不清楚。”
岳柏恩颔首,“那是自然。”
姜离虽未开口,此刻神色却有些复杂,裴晏瞧出不对,便问:“可有发现异常吗?白太医生平所得皆在此处,若有异处,也只有你们能看出名堂。”
岳柏恩还在犹豫,姜离上前道:“别的异处倒也没有,只是适才发现了一本白太医治疗肾痨之疾的案卷,此病并非白大人所擅,但他这些年却似乎在研究此病。”
裴晏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岳大人,白大人研究此症你可知?”
岳柏恩磕绊道:“倒、倒是没听说过。”
裴晏又看向白珉,便见白珉眼珠儿微转道:“我们老爷虽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但对其他病疾也有涉猎,这也不足为奇罢——”
姜离道:“确是如此,别的医家也会专门研究某个特定年龄段的病患。”
“特定年龄段?”
裴晏起疑,姜离平声静气道:“没错,白太医所记录的病患年纪,皆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他二人一问一答,因皆是公事公办之状,外人也瞧不出他们暗打配合。
裴晏立刻道:“虽说对医家而言不算怪异,但如今案子真相未明,衙门线索寥寥,还是不得轻慢,文卷在何处?”
到了这一步,岳柏恩只好回身去取文卷,没多时递上来,“就是这一册了。”
裴晏迅速地浏览一遍,他虽看不懂其上用药施针有何说法,但病患记录果然如姜离所言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剑眉紧拧起来,“这上面记录的病患少说有三十多个,短短数年,白太医竟然经手过这么多患肾痨的青年病患?”
岳柏恩做不出解释,一旁的白珉也有些紧张地绞紧了袖口。
裴晏目光凛然看向他,“你跟着白太医多年,不可能不知情吧。”
白珉唇角紧抿,面上作难之色更甚,裴晏眯了眯眸,“白珉,如今遇害者虽是你家老爷,可这阖府上下,包括你在内,都还是嫌疑者。”
“大人明察,我们老爷确是有意研究此病,但此事内情和我们老爷遇害无关啊,大人相信小人——”
白珉拱手告饶,奈何裴晏目光如剑,并无分毫心软。
白珉被他威势所慑,犹豫半晌,一咬牙道:“其实……其实这事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真和如今的案子无关的——”
此言一出,岳柏恩色变道,“难道说——”
白珉看他一眼,苦声道:“不知大人和裴少卿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淮安郡王患过此病,那时我们老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刚入太医署也没几年,在淮安郡王病重之时,他和太医署大半太医都去给郡王殿下看过病,奈何最终还是未救回来,因为此事,当年还有一位太医因救人心切用药太猛烈被判了死罪。”
白珉唏嘘道:“那是我们老爷第一次见治病未成连性命也没了的,一来他因此颇受警醒,二来,他也想攻克此绝症。这些年来,他若是遇到了与郡王殿下年纪相仿、病情相仿的,便会格外留心,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老爷还是未得出更好的治法。”
白珉说完解脱般地松了口气,岳柏恩道:“薛姑娘适才猜对了,当年淮安郡王病重之事我也知道,但当时我还未升侍御医,并无看诊资格,后来被治罪的是一位经验不足的年轻太医,据说是‘沉疴下猛药’之心,却不想那猛药成了催命符。”
白珉也道:“时隔多年,且那也是一桩惨剧,若非必要小人实在不愿提起。”
岳柏恩安抚道:“说清楚就好了,你遮遮掩掩反有做贼心虚之感,敬之记下的这些医案是极好的范例,太医署会继续攻克此症的。裴少卿,既然解释清楚了,这记录就交给我们带回太医署吧——”
既然与命案无关,岳柏恩自然能将这文卷带回,然而裴晏闻言却未动作。
“这文卷虽和眼下的案子无关,但白太医写的这些医案太过特殊,大理寺还要辨别一番,这文卷先在大理寺留上几日,待案子了了再交给太医署。”
裴晏说着将文卷交给身后的十安,十安利落地揣进了怀中。
岳柏恩欲言又止,但见裴晏一副不容置疑之色,只得无奈应了下来。
这时九思从外进来道:“公子,宋仵作来了——”
裴晏便道:“带路去灵堂吧,今日还需再验一次遗体。”
遗体上的损伤会随着尸变逐渐显现,衙门若有疑案未破,通常前后验尸不止一次,白珉心中明了,忙带路往北去,姜离与岳柏恩依旧留在书房。
待众人离开前院,姜离一转身便见岳柏恩面色沉重,连屋内的文卷都没心思看了。
“岳大人不必担心,大理寺不会姑息养奸。”
岳柏恩苦叹连连,瞟了一眼房内两个医师,低声道:“本来我不该说这话,但姑娘仁心仁术,说与姑娘也没什么打紧……敬之这案子,若抓到现行的是旁人,只怕不会这样复杂,但因是宁公子便说不好了,这两日朝上也争的凶,若最后真找不到实证,那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我一小小太医丞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姜离不知如何安抚,只得道:“其实岳大人大可放心,即便太子殿下想善了,只怕肃王殿下也不同意,此案只会越辩越明。”
岳柏恩怅然道:“只盼如此。”-
待至灵堂院,贡台之前正有三个仆从在为白敬之戴孝守灵。
见众人行云流水而来,三人都面露疑惑,直到看到宋亦安挽袖入灵堂,又二话不说地掀开了盖在白敬之遗体上的黄布,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白珉见状道:“衙门验尸,烧你们的纸。”
三人明白过来,但还是一脸心惊胆战,不时往宋亦安身上瞟去。
裴晏站在灵床一侧,本在看宋亦安验尸,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贡台之前窸窸窣窣的嘀咕声,他朝外走了两步,便见一个长眉宽额的年轻小厮,手握一把香烛,双眸紧闭,口中哆哆嗦嗦有词,似在祈求祷告什么。
裴晏看的皱眉,九思也不禁道:“衙门办差罢了,你怎如此害怕?瞧瞧他们都没有你这般作态,莫不是心中有鬼——”
守灵的有三人,打哆嗦的这人在最左侧,他如此模样,看的另外两人也心中惴惴。
九思话落,那祷告的小厮睁开眼,一脸委屈道:“大人明鉴,小人愿意给老爷戴孝,怎可能心中有鬼呢?实在是近日府中运道不吉,小人害怕老爷到了九泉之下不宁,这才多上些香烛给老爷——”
九思不解道:“除了你们老爷遇害,还有何处运道不吉?”
这小厮瞥了不远处的白珉一眼,紧张道:“上个月老爷好端端的在佛堂摔了一跤,那可是佛堂啊,就在药王菩萨眼皮子底下。哦还有,老爷急着典卖宅子和田产,那些牙行知道老爷快回族地了都一个劲儿压价,这老宅也没卖上好价钱。老爷遇害就不提了,就在老爷遇害前一天晚上,小人去收拾佛堂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菩萨泣血似的——”
“厚朴,你少说两句!”
这叫厚朴的小厮越说越玄乎,连白珉都听不下去。
被他一喝,厚朴愈发委屈道:“便是老爷遇害的当天也古怪呢,好端端的佛香受了潮,连岷叔你都犯了老毛病——”
白珉无奈道:“当着大人们的面,你少在这添乱。”
白珉一脸不满,裴晏听到此处却敏锐道:“无碍,让他说,你先说说案发当天佛香受潮之事吧,不是说佛香用完了吗——”
厚朴怯怯地看向白珉,白珉不耐道:“让你说你就说,看我做什么?”
厚朴忙道:“是,大人,佛堂里其实常年备着光福寺佛香的,有两匣,一匣常用放在外面,还有一匣放在柜子里,当日外头的确实用完了,本来应该取了柜子里的用,这样就不耽误老爷礼佛,可不想前几日下大雨,柜子里的佛香竟然受了潮,点了火半明不灭的,很是对菩萨不敬,老爷这才让我们出去买。”
裴晏点了点头,“菩萨泣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厚朴回答,白珉道:“大人别听他说,二楼佛堂大人是去过的,里头挂着的经幡红红绿绿的,再加上铜炉里头常年点着香烛烟熏火燎的,他是眼花了。”
厚朴缩着肩背并不反驳,显然是同意白珉所言。
裴晏便又问:“那你们老爷摔跤之事,还有你犯了老毛病又是怎么回事?”
白珉叹息道:“先说小人的老毛病吧,小人有心悸的毛病,乃是肝郁气滞之症,有老爷在,小人偶尔用两天汤方,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老爷宴客那日,也不知是不是忙了一整日没有用午膳还是怎么,晚间小人去厨房问膳食时便发作了。”
裴晏看向厚朴,厚朴忙道:“岷叔说的不错,当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吩咐准备上晚膳时,他有些气短面白,外加心慌手抖之象。小人当时还打了半碗鸡汤给岷叔,岷叔喝了两口说客人都来了不能耽误功夫,便又去了望舒阁方向,随后老爷就出了事。现在想来,岷叔这病来的说不定就是不详的征兆——”
白珉横他一眼,“当着老爷的遗体,别说这些玄乎的话。”
厚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白珉继续道:“大人,上个月月中,老爷的确在佛堂摔了一跤,但不是厚朴说的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是在楼梯上。大人上过那楼梯,那里采光不好,从傍晚开始便昏暗下来,老爷是在上月十四摔得,当时动静不小,一楼还有厚朴他们几个在帮忙收拾杂物,大家都吓了一跳,所幸并无大碍。”
裴晏看向厚朴,“当真无大碍?你来说。”
厚朴心性纯直,亦无防备,便答道:“也不能说全无大碍,老爷毕竟有病在身,当时摔的腿上青了两块,胃里也绞痛起来,在楼梯上坐了片刻才缓过来,哦对了,老爷手上带着的佛珠手串儿也被摔破了,有一颗珠子裂成了两半,您说这是不是不吉?”
听到此处,见宋亦安验尸还有片刻,裴晏便道:“仵作还有一会儿,你二人随我去佛堂看看。”
厚朴愣了愣起身,又怯怯地看向白珉,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见裴晏已经朝外走去,他二人也只得跟上,一路到了回春堂,一楼仍是满地的血色狼藉,裴晏直奔北面的楼梯,走上两步后问:“你们老爷摔在何处?”
白珉指着他前面几阶道:“就在转角处,这楼梯年久,早就被走磨平滑,老爷当时也是有些不小心了,摔下来的时候手腕磕在了台阶上,这才磕碎了一颗佛珠。厚朴这一点倒是没说错,老爷礼佛,尤其这两年病重,他是格外信奉药王菩萨的,在自家佛堂外面摔了,佛珠还碎了,他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安,后来还专门用了几日素斋祈福。”
厚朴这时跟着道:“那佛珠还是在相国寺请主持开过光的人,自从送给老爷,老爷日日戴着,但也没想到戴了半月便磕碎了。”
裴晏不禁道:“佛珠是旁人送的?”
白珉道:“就是永茂堂钱老板派人送的。”
裴晏目光一利,“永茂堂?”
白珉应道:“是啊,自从外头知道老爷要告老还乡了,不少和白氏有来往的富贵人家都送来了饯行之礼,钱氏知道老爷这两年信佛,便送来了一串佛珠,那佛珠一百零八颗,沉水木雕刻,每一颗上面都细细刻了一句佛偈,再加上相国寺主持大师帮忙开过光,是消病消灾的,老爷便戴在手上日日亲近,那日佛珠碎了老爷难受了半晌。”
厚朴也道:“开过光的物件都碎了,虽也能说是为老爷挡了灾吧,但老爷最大的灾乃是他的病,摔一跤佛珠就碎了,那病怎么办呢?反正这事对老爷打击极大,后来两天老爷都不怎么出门,小人们都担心坏了——”
裴晏眉心蹙起,“佛珠可还在?”
白珉道:“在的在的,佛珠碎了,老爷也觉得不好,便重新供奉在了药王菩萨座下,眼下还在贡台下面的屉子里放着呢。”
白珉说着话“咚咚”往楼上走去,裴晏也一路往佛堂来,待入了佛堂,便见白珉打开供桌下的抽屉,从中拿出来一个锦盒,他将锦盒递过来,“大人请看,便是这串佛珠,一看便是上品吧?”
锦盒的白布之上果然躺着一串佛珠,这些佛珠大小皆同,颗颗散发油润微光,若白珉所言,仔细看时能看到棕褐色的纹路之上刻有梵文。若不是缺了一颗珠子,这样一串佛珠可价值千金,而眼下,碎裂的珠子正靠在锦盒一角。
裴晏先拿起珠串,入手有些发沉,他掂了掂,正欲放回时,忽然见那颗裂开的珠子有些古怪,他撚起木珠,很快问:“这珠子中间的孔洞为何如此之大?”
白珉一脸纳闷,“大吗?小人也不知为何啊,可能是匠人的工艺吧。”
裴晏盯了白珉一瞬,又问道:“府中可还有别的沉水木佛珠?”
白珉想了想,“有,但是大小不一。”
“去找来——”
白珉转身去窗边的柜阁之中翻找,没多时又找来一串普通的佛珠,裴晏接在手中掂了掂,剑眉一时拧的更紧,“这珠串可要留念?”
白珉不明所以,哀叹道:“珠串已毁,老爷也故去,还能如何留念呢?”
裴晏便道:“那我可能再碎两颗珠子?”
白珉闻言更是一头雾水,但如今这佛珠残缺不说,还已失了主人,也并无太大价值,他便道:“大人……大人想碎便碎吧,反正这些东西也都要想法子处置的。”
“啪”的一响,两颗木珠在裴晏指尖应声而碎。
他将裂开的佛珠放在掌心,便见与先前那颗佛珠一样中孔颇大,但诡异的是,这两枚木珠珠心之内并非木质,而是填着一团雪白晶莹之物——
白珉惊讶道,“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