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毒丸单更
段国公府坐落在朱雀街以东的长兴坊中,马车在段府外停下时,细雪初歇,苍穹之上铅云沉积,吻兽屋脊上连日未化的皑皑雪色,与段氏高阔门庭挂着的缟素相映,愈显悲切凄清。
姜离下马车时,裴晏已先一步下马等候,她斜他一眼,待随他进了段府,又不动声色换上一副娴静优雅的神容。
段国公段冕与段凌在正厅相候,见裴晏出现,二人迎出厅门,待见到姜离跟在裴晏身后之时,二人皆是诧异。
段冕上前来,“鹤臣……怎么带了薛姑娘来?”
裴晏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听闻找到了些不知是毒还是药的丹丸,恰逢我请薛姑娘来大理寺辨毒,遂请薛姑娘前来相助。”
前夜在登仙极乐楼正是姜离发现下毒,段冕便不做深问,“那你们随我来吧。”
一夜功夫,煊赫森严的段国公府一派冷清,下人们虽三五成群,却尽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段冕眼底血丝满布,段凌也熬的眼下一片青黑。
段冕在前引路,边走边道:“昨夜霈儿母亲一回来就病倒了,给霈儿布置灵堂也花了一晚上,今天一大早我们才开始收拾他的遗物,待让他的小厮整理他房内那些私物之时,就发现了那些古怪。”
段冕说着话,领着众人穿亭过廊到了段霈院前,他指了指右厢,“在这里面。”
这厢房乃是段霈生前的书房,此刻屋内有些杂乱,段霈常用之物,皆被分门别类地收归在各处,他的贴身小厮明坤正在屋内候着。
众人一进门,明坤便上前禀告,“裴少卿,这案上放着的是在公子寝房暗格发现的丹丸,小人平日里没见公子吃过,因小人只伺候了公子一月,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听明坤此言,姜离不由问:“从前伺候他的人呢?”
段冕哼了一声,“从前那两个蠢如猪狗,虽跟了霈儿多年,但伺候的不尽心,还差点坏了霈儿的前程,一个多月前已经被打死了。”
段霈是段氏长子,自小金尊玉贵,但好端端的,伺候了多年的随从皆被打死,这自然不是不尽心那么简单。
姜离与裴晏心底皆生疑问,但段冕不愿说下去,只指着跟前的药丸道:“我们府上的府医适才来看过,说这些药丸来路不正,且都算是毒物,问了明坤,明坤也不知这些药丸是从何处来的,我们府上管教极严,一定是有心人故意害霈儿!”
黄花梨长案上摆着三个拳头大小的玉瓶,姜离上前拿起查看,便见各装丹丸,从瓶壁痕迹来看,本都是装了满瓶,如今却都只剩半数。
她各倒出一粒在掌心,又用水化开,仔细辨认半晌,道:“赤色丹丸内有丹砂、雄黄、白矾、紫石英,还有牛黄与菟丝子,此药多有催情之效,服用后短时神明开通、体力强健,但丹砂、石英等损伤脏器,牛黄与菟丝子亦累肝肾,长用的确等同服毒——”
段凌站在门口拧起眉头,段冕面上青红交加,“这些邪物,寻常人一听便知是下三滥的玩意儿,我和他母亲若知道,是绝不许他沾上半点的。”
裴晏不置可否,这时姜离又道:“黄色丹丸内有曼陀罗、钟乳、硫磺、鹿茸、首乌,同是壮阳致幻之物,亦是慢性之毒……”
她微微一顿,“此毒余量最少。”
余量最少,便是服用最多,段冕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三色丹丸如今还剩黑色未明,姜离仔细研磨闻看,很快轻嘶一声道:“这丹丸内有龙涎香、缩砂、肉豆蔻、肉桂,还有一物应是,米囊子……”
她容色一定,“不错,正是米囊子,这几味药也可兴助阳事,看似壮精益元,但丹丸内米囊子用量最大,服用此丹,会令人短期内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而胸膈顿开,骨节欲酥,万念俱无,而后梦境迷离,神魂骀宕,宛入极乐。”
她不快道:“如此,便有了种更可怕的毒性——”
裴晏反应迅速,“上瘾?”
姜离凛然点头,“不错,一旦上瘾便难戒除,亦会损伤脏腑经络,短则几月长则年余,再精明勇武之人也会形容枯槁神识全无,犯瘾时更会癫狂无状同行尸走肉一般,此毒物发源于极东之地的扶菻国,百年前,被当时的魔教无量道带入中土,后来魔教灭亡,此物也在大周消失,如今此物再现,只怕和致幻鼠尾草一样,要去黑市上找。”
段冕倒吸一口凉气,“此等恶毒,怎会在严儿这里?凌儿,你当真不知你哥哥用过这些东西?”
段凌摇头,“父亲,我真是不知,我整日温书,哥哥这院子我都没来过几次。”
姜离看了看瓶内药丸,“丹丸还剩下一半,他得来的时间应该也就在这一两月,但其他两种丹丸,或许已有半载……”
段冕颤声道:“我就说……我就说霈儿这半年行事怎越发出格,却原来是被这些东西害的,用这些东西身心俱损,自然越发堕落了!”
他语速疾快道:“定是有人故意害他,说不定就是昨夜的凶手,鹤臣,此事虽上不得台面,但我也不瞒你,你可一定要给霈儿伸冤雪恨啊!”
裴晏一脸凝重道:“这些东西段霈得来已久,可他身边最亲信的小厮竟都不知情,敢问国公爷,段霈那两个小厮是因何被杖杀?”
段冕面上尴尬更甚,“他们跟了霈儿多年,因霈儿信任便愈发拿大,撺掇霈儿不务正业,公差上都差点出了岔子,这样的人,我们怎么敢留在他身边,但当时,他们也没说过霈儿沾了这些东西,否则我也不会等到今日才知晓。”
裴晏心中了然,先命人收缴毒丸,又道:“既然来了,我想在段霈书房寝房各处看看,看能能否发现与案子有关之事。”
段冕有些迟疑,但想到段霈死的不明不白,到底还是道:“那也好,你随便看吧,这里是霈儿书房,寝房在上房。”
裴晏便打量起屋子来,目之所及家具器物皆是上品,西面紫檀木书柜更是摆满藏书,但裴晏走近了一看,便见摆着经史子集的一侧柜格边缘多有灰尘,并无拿动书册的痕迹,而北面墙上挂着几柄宝剑,剑鞘之上干干净净,段霈必定经常取用。
裴晏看毕又去往段霈寝房,便见段冕房内锦绣金玉遍布,华贵非常,因收拾遗物,大多私物都被收拢,多宝阁与案几之上皆空落落的。
看了一圈并无明显异常,正出上房之时,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三个随从,抱着几个包袱进了院子。
“国公爷,东西都收回来了——”
当首的小厮扬声禀告,话音落下,才看到裴晏在上房门口,他面色几变,裴晏大步走了过来,“这是?”
段凌解释道:“今天一早,让府里人去金吾卫衙门,把大哥值房内的私物都收回来了,都是大哥留在衙门里的东西。”
裴晏径直道:“可能让我们看看?”
段凌看向段冕,段冕道:“看也无妨。”
几人将包袱送入书房,裴晏近前探看,便见除了段霈那几套公服衣物和些许文房私物之外,还有数本文册,裴晏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很快眼眶微缩,段国公就站在裴晏身边,此时也探身看来,下一刻,他连忙道:“这些不一定是霈儿的,你们从何处拿来的,只怕是收错了,可莫要在此扰乱视听!”
段冕说着话,又让人收走文册,姜离在旁看的奇怪,却也不好多问。
裴晏也不追究,只望向段霈书柜上的籍册,“你们公子喜欢话本?”
段霈书柜之中除了经史子集,便是兵法武学古籍,而从取用痕迹来看,他看的最多的乃是杂戏话本。
明坤道:“不错,公子还经常请班子入府演,他还喜欢自己研究戏法,有些师父的戏法公子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昨夜去登仙极乐楼,也是因为那幻术师父是新来不久的,玩的都是新把戏,公子已经是第二次看了,就是想看出那‘黄龙变’和‘目连救母’的门道。”
姜离扬了扬眉,一时想到了从前的李策。
而裴晏做了然之状,“这些丹丸与命案有无关系,我们要调查之后才知,这些丹丸我们都要带走做证物。”
时辰不早,裴晏也不多留,命九思收起证物告辞,段冕这一会儿气出了一身冷汗,便让段凌帮忙送人。
待走在半路,段凌无奈道:“母亲生大哥之时十分不易,因此他一出生便十分得宠爱,也十分纵容,但他后来入金吾卫,得肃王殿下看重,父亲和母亲便管教严格起来,那些东西害人不浅,只怕是有人想毁了我大哥。”
裴晏道:“你若是知道什么,随时来大理寺禀告,陛下已知道此事,真相是一定要尽快查个明白的,”
段凌应好,待将二人送出府门方才返回。
裴晏看向姜离,“此行劳烦姑娘,这毒丸和致幻的毒草,大理寺皆会探查,眼下只怕还要落雪,我先让九思送姑娘回府。”
姜离看了眼头顶黑压压的密云,欠身道:“大人不必客气,还是紧着差事为妙,改日若还要辩毒,再为大人效劳。”
姜离话说的好听,拒绝却也干脆,她言毕福了福身,转身上了薛氏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时,九思纳闷道:“公子,薛姑娘待您,怎么和这天色一样晴阴难辨,小人有些看不明白,像对您有何……”
九思抓了抓脑袋不知如何形容,裴晏眉眼暗了暗,懒得理会他,径直上马扬长而去。
回薛府时,如柳絮的碎雪果然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刚一进府,便见如意守在门口,她急惶惶上来道:“大小姐,东宫来人了,太子妃娘娘唤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