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开元钱庄二更合一
走过屋檐覆雪的步廊,姜离到景仪宫之时,太子妃正在和安乐郡主烹茶。
“皇后娘娘的病况如何?”
薛兰时坐在窗前榻上,晴光照雪,映得她面颊细腻如瓷,姜离敛容道:“是旧疾发作,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茶炉中升起袅袅烟气,薛兰时未立刻接话,薛琦忐忑道:“娘娘是什么意思?泠儿当日入宫,是陛下准许后和禄才出来宣旨,实在无法拒绝。”
薛兰时叹了口气,“父亲又不是不知道贵妃娘娘的心结。”
薛琦看姜离一眼,低声解释给她听,“皇后娘娘偏居宁安宫多年,说是皇后,可既没有皇后之权,也未行皇后之责,这么多年都是贵妃娘娘打理后宫,这偌大的后宫可不好管,贵妃娘娘劳苦功高,却无凤位之尊。”
薛琦还是说的委婉了,高琼华多年来的心结,无外乎是有了皇后之权,却无皇后之名,太子继位之后她会跃为太后,可若是那般,她便是一辈子未当成皇后,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遗憾,但如果皇后病逝,那放眼后宫,除了她还有谁是理所当然的继后?但偏偏皇后病了二十多年,还好好健在着。
姜离心中冷笑,面上只乖顺道:“是,女儿明白了,女儿一定治好皇后娘娘,免得娘娘出了事,贵妃娘娘也要担责。”
室内诡异的一静,薛琦又瞟了眼安乐郡主,实在不好把话说透,“父亲不是这……”
薛琦为难地看向薛兰时,薛兰时反而笑了,“兄长何必操心,本宫倒觉得阿泠这样正好,一来太子需要萧氏助力,二来,皇后就是皇后,这些年来陛下的态度父亲也是看到的,一个不慎,连累了太子如何是好?”
薛兰时是太子妃,亦是来日之皇后,她膝下也只有一女,而今日之高琼华,便如来日之宁侧妃,纵然母凭子贵,可皇后就是皇后,正妃就是正妃,若由得妃嫔戕害,那国之体统何在?
薛琦道:“娘娘说的是,陛下对皇后娘娘并无厌弃之意,再加上还有安国公在,这条路走不得,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做不做这个皇后,太子都是太子。”
薛兰时笑,“兄长记得这一点就对了,阿泠,你年纪小,又刚刚回长安,你不必想别的,只需确保你看病不会误诊就对了,你在长安城中本多有盛名,如今又给皇后娘娘看诊,这对薛氏是好事,走吧,给姑姑瞧瞧,姑姑自己觉得这阵子好多了。”
薛兰时起身,姜离忙上前轻扶她一把,安乐郡主想起身跟从,薛兰时道:“嫣儿好好留在外面。”
李嫣不情不愿应是,薛琦也在外等候。
进了离间,姜离方问,“姑姑身上可见红了?”
薛兰时道:“如你所言,那蜜丸本宫服用七日之后,先是身上见红,继而有浊液出,这两日浊液渐少,我身上也轻省了不少,且如今睡得好,胃口也好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躺下,请脉之后,又在她腹部及肋下按了按,薛兰时被她按的轻嘶一声,姜离忙道:“姑姑极痛?”
薛兰时拧眉道:“是啊,此两地有痉挛之感,左下侧入浴之时轻按生痛,平日里不碰倒也还好,这却是为何?”
姜离面色骤然沉了下来,“这怎么会?”
薛兰时如今希望全在姜离身上,诊病之时,姜离一颦一蹙皆令她紧张,见她色变,薛兰时连忙撑坐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姑姑一直按你说的用药,你前次可是说年后调理三月便能有好消息。”
姜离凝声道:“姑姑今日脉弦涩,舌淡紫有齿痕,苔白厚水滑,腹部充实,两侧腹痉挛,左少腹急结,左胁苦满,属寒凝血瘀之症,但我此前开的方子,正是祛毒除淤的,姑姑既说浊液都退了,寒凝却怎还如此之重?姑姑从前还用过什么药?”
姜离第一次给薛兰时看病,便猜中了她此前用过的各种补方,此刻这一问,显然是还有遗漏,薛兰时看向明夏,明夏也面露苦涩,“娘娘用的方子太多了,奴婢也记不清了,有些方子没留记录,还有些在药藏局记着。”
薛兰时又看向姜离,便见姜离面沉如水,似乎此状干系极大,想到姜离此前说的三月便有好消息,薛兰时立刻道:“去药藏局,把记录拿来让阿泠看。”
明夏先应是,可要擡步之时又犹豫:“娘娘,调用求医案卷动静必定不小,只怕要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贵妃娘娘……”
提起高贵妃,薛兰时面露恼色,她之所以共情皇后,还有一点便是她这个婆婆常用身为太子妃却未有子嗣来教训她,她有苦说不出,心底自攒了不少怨气,她沉吟片刻,“不能调出来,但能去看,正好前次的蜜丸用尽了,你带阿泠去制药,就说要给本宫用新方子,阿泠想看看从前用药忌讳之处,让林启忠嘴巴严一点。”
明夏抿唇笑道:“还是娘娘英明。”
姜离起身,“此前的蜜丸姑姑的确还需再服,那我就先和明夏走一趟,待会儿施针之后,我再给姑姑艾灸,待痛滞散去,下月姑姑癸水如常,再继续按此前的法子调理,姑姑放心,只要一切顺当,离姑姑心愿达成之日也不远。”
薛兰时重重握住姜离之手,“好孩子,姑姑就指望你了。”
姜离轻轻回握一下,跟着明夏出了内室,安乐郡主看二人出来,忙迎上来,“母亲如何了?”
明夏容色恢复如常,“娘娘歇着呢,我们要先去药藏局制药。”
安乐郡主正无趣,立刻道:“那我也去!”
明夏看向姜离,姜离莞尔,“郡主想去也好。”
如此,李嫣便披上斗篷一同跟了上,三人出了景仪宫直奔药藏局,走在半途,李嫣叹道:“母亲真是受苦了,若我是男子就好了。”
她年方十五,又被薛兰时保护的极好,言辞多有天真,姜离安慰道:“郡主不必担忧,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会如愿的。”
李嫣亲热地拉住姜离,“表姐,你此前可治过妇人不孕?”
姜离温声道:“自然治过。”
李嫣惊喜道:“那多久有孩子的?”
姜离想了想,“最少也得调理半年,女子有孕,除了身体无恙还讲求个缘法。”
李嫣道:“是得天时地利人和?还必须得是个弟弟呢,怎么这么难啊,表姐可有让母亲一举得男的法子?”
姜离这下苦笑,“这可没有,坊间有许多偏方,那那些偏方多无用且有害。”
李嫣恹恹道:“母亲此前便试过许多偏方呢,或许也因此才损了身子,只是若得个妹妹,贵妃娘娘和父亲还是不会满意的,贵妃娘娘喜欢宁侧妃不喜欢母亲,我也不喜欢她……”
“咳咳,郡主慎言……”
见她越发没边儿,明夏不得不出声阻止,姜离只当没听见,指着不远处的衙门道:“药藏局到了,郡主心疼娘娘,待会儿帮娘娘制药。”
李嫣应是,“好好,我正好奇呢。”
到了药藏局,林启忠忙不叠迎出,见姜离同来,便知是要给薛兰时制药,明夏这时道:“这次大小姐要给娘娘换方子,请大人把——”
说至此明夏话头一顿,不知姜离要看多久的医案记录。
姜离便道:“此前六年。”
“对,把此前六年娘娘的医注找出来让我们大小姐看看。”说着话,明夏又扫了一眼药藏局内的其他侍从,“算了,带我们去库房吧,林大人亲自找。”
如此吩咐,林启忠便知是要掩人耳目,忙躬身道:“大小姐这边请——”
药藏局掌管历代东宫主子们医药,而李霂被立为太子已有十八年,主子们的医案自然不少,林启忠亲自开库房门,便见里头柜阁林立,大大小小的抽屉都上着锁,林启忠先开了个矮柜取出数十把小锁,继而走到存放薛兰时医案之地开了三个抽屉。
姜离跟在明夏身边,目光却落在库房深处,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正是已被封存的医案,按理,皇太孙李翊的医案也在其中。
“大小姐,有这么些,有侍御医看诊的医案,也有娘娘药膳食补的医案,还有平日里制药香药茶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林启忠抱出三大摞文册卷宗,又寻了处桌案让三人查看,李嫣饶有兴致地翻,明夏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便见姜离由远及近翻查,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只是眉头时展时皱,看的明夏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医案繁杂,看了小半个时辰姜离才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了。”
明夏眼巴巴看着姜离,林启忠眼底也多有好奇,姜离道:“林大人放回去吧,莫要放错位置,过阵子或许还要借看。”
林启忠笑着应是,“自然,这可不敢出错,免得到时候查起来我们这边说不清楚。”
放好了卷宗,姜离便带着二人制蜜药丸,李嫣看的新奇,亦自己上手,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方才返回景仪宫。
薛兰时一颗心提了半晌,急忙问:“看的如何?”
姜离上前道:“姑姑安心,我已知道症结所在了,姑姑去岁曾饮过三个月的泽面浆,那方子里有大量紫草,紫草可活血化瘀祛斑,但其性寒凉,久用必寒邪附体伤及根本,姑姑此番寒凝不散,多是因此药。”
薛兰时大为意外,“这是你父亲在民间寻来的秘方,去岁姑姑生面尘之疾,非施妆不能掩,四处寻访,在江南找到了这个古方,用后确有效,怎么会……”
薛琦在旁面色大变,“这怎么……都是为兄不谨慎!”
薛兰时怨怪地瞪了薛琦一眼,姜离在旁道:“姑姑不必担心,知道症结在何处便有的解,最怕是不知病灶用药生误。”
薛兰时叹了一息,“罢了罢了,幸而有你在。”
言毕入内施针,薛兰时躺在榻上,又不放心地问:“阿泠,如今要几月才能等来好消息呢?”
姜离道:“调理身子三四月便可见效,但娘娘也知道受孕之难。”
薛兰时松了口气,“姑姑明白,无论如何,姑姑先按你说的用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施针艾灸完已过申时,薛兰时留父女二人用茶,懒怠道:“湛儿那里可有消息?本宫可是听闻他这两月在书院长进不大。”
薛琦不慌道:“做学问不易,娘娘放心,他已比同龄者高出一大截了,再往上长进那不得比当年的裴世子还厉害?”
薛兰时略放了心,待申时过半父女二人方告退离开东宫。
时辰已不早,姜离出了东宫索性辞了薛琦往承天门去,待走远了,怀夕才轻声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腹痛当真是因紫草?”
姜离道:“她从前服用的补方繁杂,多有伤身药石,自不是紫草一味药,只是如今我说什么她信什么就是了。”
怀夕了然,至承天门,禁军又入宫内通禀。
和公公来迎时,正是酉时初刻,待到宁安宫,便见今日也有客。
前夜落了大雪,整个宁安宫白茫茫一片,萧碧君推着萧律,正陪萧皇后在窗棂大开的西偏殿前赏雪,见姜离来了,几人又回到正殿来。
姜离入殿见礼,萧皇后笑道:“君儿说是早已见过,就不必本宫介绍了吧?”
姜离欠身,“世子,萧姑娘。”
萧睿动弹不得,腿上搭着厚厚的狐毯,只温和地点了点头,萧碧君则道:“薛姑娘近日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此番姑祖母的病也多亏姑娘相救,听说姑娘还比我年幼一岁,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萧碧君将门之后,自小跟着安国公萧律在军营长大,便也养出一身与长安贵女格格不入的飒然气,姜离谦虚道:“姑娘谬赞了,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如何?”
佩兰忙不叠道:“娘娘今日轻省多了,足见姑娘实在高明。”
萧皇后眼底也有笑意,就着萧碧君的手起身道:“气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遇见件舒心事,走吧,早些看完本宫早些舒坦。”
萧碧君扶着她劝,“姑祖母当真宽心,姑母何等心性,不在乎一座破楼。”
萧皇后只幽幽道:“这宫里啊,就剩本宫这座宁安宫了。”
萧碧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服侍皇后更衣,待姜离上前请脉施针,她便在近前旁观,见姜离施针又快又轻,她心弦微松,片刻又往外殿看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两刻钟后,姜离施针完毕,萧碧君一边帮皇后穿衣一边道:“听闻姑娘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却不想惊痫心疾都能治。”
姜离为长乐县主和陆伯钦治病之事已经传开,萧碧君知道也不足为奇,姜离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道:“江湖游医所学甚杂,只是妇人病与小儿病治的更有把握些。”
萧碧君欲言又止,又往外殿看一眼,到底抿着唇未语。
姜离眼风几动也未接言,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姜离不便多留遂提了告辞。
萧皇后令和公公相送,姜离告辞出了宁安宫,和公公先叹气往后看了一眼,“大小姐,容奴才问一句不该问的,您医术高明,那您可会治腿疾?”
姜离道:“公公可是说萧世子的腿疾?”
和公公颔首,“可不是,公子的腿请遍了名医都无用,好好的将门世子,就这么坐起了轮椅,实在是叫人唏嘘,如此一来,安国公府也后继无人,萧世子早几年还求医,这两年只用药养着,已经不看新大夫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底真是心疼。”
姜离眼底也浮起两分忧色,萧睿的腿疾从前是魏阶在看,但即便是魏阶,也不过只能替他稳住病情,而如今六年已过,她再琢磨起萧睿的病仍觉毫无头绪。
“世子这病起的古怪,本来从前好好的,世子十二三岁上随军,人人皆称世子一声少将军,大家都等着他继承国公爷的衣钵,可没想到十六岁那年,他右腿忽发跛足,再然后不到半年时间右腿便彻底瘫痪,再后来左腿也病了,到如今只能轮椅出行。”
和公公还在感叹,姜离道:“世子病情我不知详细,若世子愿意,我自然也愿为他看诊,可公公说他如今——”
和公公摇头,“这事小人说没用,还是得皇后娘娘和姑娘劝劝,罢了,姑娘听过就算,等哪日世子想通了再拜托姑娘。”
姜离点头应是,待出朱雀门上了自己马车,她径直吩咐去永宁坊陆家。
怀夕还惦记着和公公的话,“姑娘,萧世子的病您是清楚的吧?”
姜离颔首,“六年前义父给世子看腿,世子的病起的毫无原由,义父看了三年,连他也不确信病灶,这几年我也偶尔琢磨腿疾治法,却也没个头绪,年前在公主府见到世子我便有心,奈何没有章法。”
怀夕惊道:“连姑娘也没法子,那世子……可会伤及性命?”
姜离摇头,“六年前还只是腿疾,如今看世子气色显然没有六年前好,但似乎还未伤及性命,他们既然知道我擅医,若有心求治早已登门了,世子多半灰心了。”
怀夕无奈,“哎,医家并非神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一路往南行,还未到永宁坊天色便已黑透,待紧赶慢赶到了陆府前,便见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陆承泽和两个拱卫司武卫竟刚催马归家,见熟悉的马车驰来,陆承泽露出丝笑意迎了上来,“薛姑娘来的正好。”
姜离跳下马车致歉,“给娘娘看诊才出宫,是我晚了。”
陆承泽看了眼身后属下,“不不,不晚,你若来早了我还未办完差事,我也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只怕慢待姑娘,快,请入府吧。”
姜离应是擡步,这时一个拱卫司武卫道:“大人,那属下们先回衙门复命?”
陆承泽点头,“与指挥使说一声,我一个时辰之后回去,开元钱庄那些东西待我回去再对查,已过了十三年,咱们要核对的不少。”
两个属下应是,站在门口的姜离听到那“开元钱庄”四字只觉颇为熟悉,片刻之后,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开元钱庄,那不正是十三年前沈栋藏私钱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