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温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这周末学校举办运动会,不仅如此,他们还给郁温报了女子三千,理由是郁温高一运动会女子一千五跑了第三。
郁温有点无语,“一千五和三千差得有点远吧,一千五跑第三,三千岂不是要跑第六?”
杨姜一脸凝重地拍了拍郁温的肩膀,“不行,每组一共就六个人,你怎么也得跑第五吧?”
“……”知道现在也改不了了,郁温叹了口气,随口问,“你们报什么了?”
“我常规项目,跳高和跳远,”杨姜一甩脑袋,“还报了女子篮球赛。”
郁温看向向芹,向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也是常规项目,生理期。”
“……”
“你是真好意思往外说,”杨姜说,“一个月来八回。”
周武鸣眼瞧着叶全耳朵越来越红,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们注意点我们的性别行吗?”
杨奇嗤笑一声。
杨姜翻个白眼。
郁温不由得擡眸看了眼对面的步西岸,他吃饭快,吃完以后就坐那儿不动,但是他身后的成排的格窗,太阳最后一丝光不遗余力地往食堂照,半个食堂橙黄橙黄的。
步西岸的耳朵,却是通红的。
他是真纯。
郁温没忍住弯了弯唇,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她看上去反应不大,情绪也够平稳,好像那些刚发生不久的厄运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一样。
杨姜偷偷摸摸地瞟郁温好几眼,在郁温注意不到的角度和向芹他们对视。
其实运动会报名并不是他们自作主张的,也不是贪图郁温那点成绩,是关渠私下找他们,建议给郁温报的。
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人心不知道要藏多少情绪。
情绪这个东西,不能压制,要发泄。
运动会跑三千,是目前来看最好的发泄方式了。
其实郁温没多想,她也没心思多想,在学校不仅要上课还要把落下的课补上来,回到家要打听周芊做了什么。
周芊笑着说:“没做什么,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郁温知道周芊说的是找工作,她不想让周芊找工作,她甚至可以每天少花一点钱,但她不希望周芊为生计发愁。
这种感情很复杂,很久以前郁温看过一部电影,电影中有个环节是主角父母去大城市探望儿子,为了省钱,他们坐的是绿皮火车,还是硬座。
当时看到这个环节,郁温难受得要命,她代入了一下郁学舟和周芊,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父母这样。
可她又想到自己初中暑假跟向芹出去玩,他们坐的也是火车硬座,那个时候她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枯燥,甚至为旅途的未知感到欣喜和激动。
也许换作郁学舟和周芊,他们也同样不觉得苦。
可她就是见不得,她会替他们委屈。
现在的周芊,应该很委屈吧。
她该委屈的。
她从出生就没吃过苦,后来父母病逝,也有郁学舟为她挡风遮雨。
现在一瞬间什么都没了,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
郁温胸口闷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垂着眼,好一会儿,说:“为什么不能找舅舅他们啊。”
就算舅舅离得远,找叔叔也可以吧。
周芊沉默几秒,淡淡开口,她唤:“郁温啊。”
郁温还是垂着眼,她也为自己说的话感到羞耻,擡不起头。
“亲戚之间,遇到困难接济是可以的,”周芊语重心长,“但我们不能完全依附他们,你看,以前我们家那么好,你小叔家条件不好,但他们从来不会麻烦我们对不对,你知道别人不麻烦我们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吗?是也不希望我们麻烦他们。”
“他们已经借给了我们钱,我们不能贪图更多。”
郁温听着,想起在旅馆里,周芊打得那几通电话,她擡头,眼睛里有泪,开口声音很冷,“是他们在躲着我们吧。”
她都听到了。
她听到周芊想让他们牵线找份工作,他们拒绝了,她还听到周芊口吻卑微地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明明都已经被拒绝了,还要在她面前维护亲戚的形象。
郁温觉得恶心。
为这一切都要权衡利弊的大人的世界,觉得恶心。
她一抹眼泪,僵硬地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
周芊没有喊她。
成长过程中的很多事情,是需要自己想明白的。
郁温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走到月亮高高挂起,冷风阵阵吹来,气温开始变低,她开始觉得冷,从骨子里往皮肤外渗得冷。
冷的不是天气。
是她的心。
她缓缓仰面,唯一能亮的月不知何时已经被云遮住,周围一片漆黑,空中渐渐落下雨线,雨滴点点落在郁温脸上,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她看了很久,企图从遥远的天看到月亮的光。
但是直到她脖子酸了,视线模糊,也没能看到一点亮光。
忽然,头顶遮了一块黑布。
是伞。
郁温怔了怔,慢吞吞眨了下眼睛,眼眶堆积的泪液尽数滑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
但她知道,是步西岸来了。
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她,喜欢她的性格,喜欢她的长相,喜欢她总是尽可能让所有人都不吃亏的为人处世的方式,甚至,喜欢她的家境,唯独步西岸是不喜欢她的那一个。
可现在,全世界都躲着她。
步西岸,却始终在她身后。
为什么呢。
郁温转过身,她看着步西岸湿掉的两肩和黑发,看着他漆黑如夜的眼睛。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
来的时候是走着来的,回去的时候也只能走着回去。
郁温一路沉默无话,快到家的时候才问:“你怎么出来了?”
步西岸说:“看见你了。”
哦。
她能从家门口看到他家院子,他也能看到她家吧。
郁温没再多问,正要转身往家走,忽然瞥见步西岸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顿,扭头看过去,是那个女生。
十一月了,她还穿着裙子,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皮衣,脚上穿着马丁靴。
步西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人之后主动跟郁温说:“我朋友。”
郁温“嗯”一声,其实步西岸这句话有些多余,她本来并不打算问什么。
郁温正要擡脚走,兰兰的声音传来,她试探地喊:“郁温姐姐?”
郁温偏头看去,发现兰兰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她站在那个女生旁边,穿得并不多,应该临时起床的。
郁温犹豫了下,转身“哎”了一声说:“是我。”
耳边响起步西岸的声音:“一起过去吧。”
郁温没说话。
步西岸又说:“兰兰很担心你。”
话已至此,郁温没再推脱,和步西岸一起走了过去。
外面下着雨,几个人往堂屋里进。
那么晚,实在不是叙话的好时间,郁温没话可说,就沉默地坐在旁边,兰兰始终牵着她的手,时不时偷看她一眼,郁温失笑,主动朝她笑笑。
兰兰这才开口说:“这是颜姐姐,邢盎颜。”
邢盎颜朝郁温笑笑,“你好,郁温。”
郁温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邢盎颜性格很坦荡,她笑说:“刚刚听到兰兰喊了。”
哦。
是。
郁温一扯唇,笑了笑。
邢盎颜擡手勾了下耳边的长发,郁温一瞥眼,第二次看到她脖子上的纹身。
步西岸这时收了伞进来,他问邢盎颜,“有事?”
邢盎颜说:“小事,寒假抽空带个班?”
步西岸掀眸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一朋友,办了一个寒假班,缺老师。”邢盎颜说。
“行。”步西岸答应得很爽快。
几秒后,步西岸又看了邢盎颜一眼,似乎在问:就这?
邢盎颜笑了,“就这,我刚在附近吃饭,顺便过来逛逛。”
步西岸没说什么。
邢盎颜也知道时间晚,就起身说:“那行呗,不打扰你了呗,我走了。”
步西岸果然没挽留,只“嗯”一声。
邢盎颜故意表现得很失望,“啧”了一声。
她起身往外走,步西岸跟上,两个人在门口屋檐下站了一会儿。
雨势渐大,雨线斜落,掉在地上炸出雾,邢盎颜看着地面上层层水花,忽然问了一句:“你现在不怕了?”
步西岸很坦诚,“怕。”
邢盎颜:“那还?”
步西岸说:“我们俩一个班,她家就住隔壁。”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
半晌,邢盎颜嗤笑一声,撂下一句:“懂了。”
迈进雨里时,邢盎颜低了低头,两侧头发往前垂,耳后露出一片肌肤,那里,还有一个字母Y。
步西岸送邢盎颜时,兰兰就在屋里拉着郁温的手不放,郁温笑着反摸她的手,“该睡觉了。”
兰兰眨巴眼睛看她,“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
郁温愣了下才想起来,是的,她收到了兰兰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只是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给忘了。
这两天也没想起来。
“怎么在你这啊?”郁温笑说,“不是送给我了吗?”
“哥哥拿回来的,”兰兰说,“他怕你不在,不小心会摔了。”
郁温点头,说了句:“你哥哥考虑得很周到。”
兰兰起身去拿礼物,再次交给郁温的时候,很郑重地说了句:“郁温姐姐,生日快乐。”
郁温胸腔涌上一股难耐,她咽了咽喉,说句:“谢谢。”
时间太晚了,兰兰明天还要上课,她不能再待下去。
把兰兰哄去睡觉后,郁温就起身往外走,步西岸在门口,一直没进来,像是提前知道兰兰有话要跟她说。
走过去,郁温说:“走吧。”
步西岸顺着擡脚,把伞撑到郁温头上。
他们一路沉默走到郁温家门口,郁温进门前,步西岸忽然说一句:“你看到邢盎颜的纹身了吗?”
郁温心里一咯噔,她想说没看到,她不想和步西岸聊这个话题,也不想知道邢盎颜纹身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但她又无法说谎。
胆小鬼才会说谎。
于是她只能沉默。
耳边全是雨声,屋檐下的雨声是细碎的,急迫的。
吵得人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而在这狂跳不止的心跳中,郁温听到步西岸说:“她那个纹身是她和她前男友名字的缩写,她前男友叫白兴。”
白兴,BX。
邢盎颜,XAY。
所以放在一起是,BXAY。
郁温一怔,下意识擡眼看步西岸,步西岸也看着她,继续说:“她脖子后面还有个字母Y。”
哦。
……哦。
心跳忽然更快,骨头里似乎隐隐有热浪翻滚,郁温耳朵红了,她躲开步西岸的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步西岸则是“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郁温眨了眨眼睛,小声说。
步西岸还是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