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宥旻没回家,而是一路开去了边远县城,二十年前,这边刚刚发展起来水产养殖,中间有几年没落了,后来大家摸索出网络销售,这两年又渐渐起来了。
大片的养殖基地扩展,家家户户都在水里泡着,自己住的房子这几年才慢慢往精装了盖。
整个村子,只有一处角落,像被时光抛弃。
停滞在遥远的过去。
——房子有六层楼高,曾经是这个村子里最荣耀的地方,是一所小学。
这片地大,引得很多大老板眼红,酒桌上纠来缠去,想的都是“花落谁家”,没人关注这朵“花”愿不愿意。
“花”当然不愿意,这是附近唯一一个有文化的地方,周边不少村庄的孩子都在这边上学,但是因为环境恶劣,几乎没有老师愿意任教。
只有方宇霓一个人愿意。
那一年,言宥旻也才十九岁,方宇霓是众所周知的孤儿,大家都说他日子过得不好,但是他不好得光明正大,言宥旻时常羡慕他,因为言宥旻自己,是别人的私生子。
言宥旻其实不太记得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就记得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不过这记忆实在太薄,他时常只在梦里回味。
后来他遇到了方宇霓,本来,他们应该同病相怜,可言宥旻偏偏看他不顺眼,然而方宇霓是个脾性极好的人,他温柔,敞亮,坦诚,说话爱笑,爱看黄昏与日出。
他总爱说:“其实孤儿未必没什么不好,比如我啊,我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取名字,宇霓,宇宙和光,好听吧?”
后来言宥旻想,自己为什么愿意和方宇霓成为朋友。
大概是因为他很温柔。
这种被温柔包裹的日子没走多远,外婆去世了,言宥旻的生活里忽然迎来一位老师,他说是自己的父亲。
但是他德高望重,不愿到老了,让众人知道他难堪的风流史,所以把言宥旻接走的时候,交代说:“以后喊我周老师。”
周老师为他提供经济,为他提供新的名字,让他接触优等的教育资源,如愿考上大学。
他和方宇霓还有联系,只不过全在一部手机上。
他们约好,等方宇霓考完,也去抚靑。
后来高考结束,方宇霓没考上,但他仍然愿意去抚靑,只不过,他想在学校里教孩子们一年。
这一年,一切都很顺利,唯独在终点站,烙下了一片血。
——上面忽然下达文件,村子要开发,地点选在学校,学生家长都不同意,场面闹得很难看,家长不懂辩论,也畏惧城里的大老板,便推举有文化的人出面。
方宇霓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好歹上了几年学,平时也爱看些书,讲话文绉绉,大家便让他去。
这一去,没有回头。
他人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那些人说是意外,村子里不相信,但也没办法,没钱没权,甚至连个正经收尸的人都没有。
不过奇怪的是,自此学校再也没有人动过,听说是后来专业人员分析过,地点其实不合适,离水太远。
于是他们又浩浩荡荡地离去,几层楼在风雨里几年,巍然不倒。
但最终还是荒废了。
县城发展,孩子们纷纷去县城上学,村子最终还是开发了养殖场,只不过在临河处。
时间久了,没人记得曾经有一位很温柔的少年,曾坚定不移地袒护过这一方领土。
只有言宥旻记得。
他不仅记得,还刻在了心里,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甚至不惜伺候在周老师跟前——他曾跟方宇霓说过,等方宇霓来了,他们就去过自己的生活,反正他已经长大成年。
只可惜,山风更烈,他摇摇欲坠。
他后来终于见到了那位老板,叫郁学舟,有个女儿,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周老师曾赠佳作:山风不见也少年。
人的一颗赤子之心是很珍贵的,经历过山风以后仍有初心,很难得;没经历过山风,在父母掌心长大,不骄不纨,日日少年,更难得。
因为在人性里,比打压更难抗衡的,是赞誉。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只要在声声赞誉里不迷失自我就是优等的,这世上,明明还有人在风雨里站立。
如果把她推到风雨里呢?
没了父母的庇佑,她也能得此佳作吗?
后来在医院里,言宥旻看到周芊和郁温那般失魂落魄,心想她们也不过如此。
她们不过是生来幸运。
但没有人会幸运一辈子,从郁学舟选择开发那片地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注定离开这座避风港。
其实言宥旻想过无数次,如果郁温不是郁学舟的女儿,她幸运一辈子,也无可厚非。
这世上就是存在那么一小部分人,山风不见也少年。
可偏偏她是。
那就,没办法了。
但古往今来,冤有头债有主,郁学舟的事情,言宥旻只想找郁学舟,后来送郁温母女离开,不过是记得周芊待他的那一点好。
他以为事情就此结束,甚至时不时会托人打探一下她们母女的消息,这一打探,十二年,再也没有停过。
深究起来,也没有原因,他就是想知道,想打探。
可他没想到,她会回国。
更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头。
不知为什么,言宥旻觉得,有些事情,不能拖了。
他站在学校天台,望着天边,风从他脸上吹过,他抚摸护栏一角,拨了一通电话。
“喂,是我,把东西寄给他们吧。”
任何人做事,都是提着一口气的,事成了,这口气会吐出来,人会变成轻羽,从此天高地远,没有方向,但却快活。
但如果事败了,这口气也会吐出来,只不过吐出来的不是气,是力气,人没了力气,就会变成一滩烂泥,从此扎根在失败原地,经历淋雨、暴晒、踩踏,最终和这片“失败”融为一体,画地为牢。
郁温不清楚自己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这口提了十二年的气,确实吐出去了一半。
她用尽剩下的力气,送给步西岸一个吻。
然后重新陷入昏迷。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屋里窗帘被拉开了一半,窗外蓝天白云,天气好得不像话,一片晴空万里,阳光像一块布铺在她床上。
她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等意识渐渐清醒,才慢慢坐起来。
睡得太久,即便缓慢坐起也带得脑子里原本沉寂平静的脑浆开始晃动浑浊,郁温忍不住抽气,擡手摁在太阳穴上,重重摁几下才算彻底缓过神来。
手机和电脑都在飘窗上,郁温过去各自都看一眼,LFapp设置的是有已读未读提示的,大丽花昨天又发了一些消息,步西岸已读了,但却没给回复,大丽花一直在催促她。
为了避免大丽花因为过于担心而做出什么事来,郁温当即给她回了消息。
前后没多久,她手机又响了。
昨天手机碎以后,步西岸用电脑登微信给卷毛回了消息,手机本来都不行了,一夜过去居然又行了,就是屏幕反应有点迟钝,郁温手指头都摁疼了才接通电话。
“醒了没?你是不是人?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一到地方就帮你盯梢,结果你一句困了就把我扔到现在?”
郁温闻声看电脑微信,和卷毛的最新消息果然是一句:困了,你先找个酒店住下。
……确实是步西岸应付别人的风格。
她弯唇笑笑,说:“晚上请你吃饭。”
“我呸!我稀罕你这顿饭?”卷毛说,“必须是你们最正宗的烧烤。”
郁温说:“好的。”
正说着,房门被人推开,郁温擡头,看到步西岸走了进来,郁温一怔,低头看电脑角落的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步西岸怎么在这?
还穿着居家服?
电话里卷毛又絮絮叨叨说话,郁温听不进去,敷衍道:“我先挂了,晚上见面再说。”
然后无视卷毛的叫骂,挂了电话。
步西岸等她把电话挂了才进来,他手里拿着一部新的手机,递给她。
郁温没拒绝,接到手里说:“谢谢。”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步西岸,步西岸脸色不算好,看来是昨晚没睡好……又或者是根本没睡。
她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问,步西岸先开口说:“李兆被传讯了。”
郁温一怔,“什么?”
步西岸嗓子哑下来,“说是有人给警方寄了一份匿名文件,是关于他这些洗钱的证据,据说还牵扯到了程旭。”
郁温还怔着。
步西岸更近一步,郁温此刻还坐在飘窗上,步西岸蹲下/身,仰面看她,轻声问:“是你吗?”
郁温这才想起来,步西岸还在误会着她。
昨晚她太累,没给他确切的答案,就睡了过去。
这么一想,郁温大概能确定,步西岸昨晚,应该真的没睡。
应该已经想得焦头烂额了吧。
这会儿窗外阳光正甚,步西岸正巧蹲在光的中心,他的手搭在郁温腿上,仰面说话时,光线穿过他的眼睫,把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郁温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搭上他放在她腿上的手,说:“不是。”
步西岸愣了。
他愣得很明显,显然这个答案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也许他问这个问题并不是想知道答案,只是想起个话头,然后顺理成章把昨天想了一夜的“对策”告诉她。
可是她说不是。
步西岸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好像完完全全没有属于过他一样,始终都在郁温那里挂着,她说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话,他都要晃半天神。
“你说什么?”他问。
郁温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这些年她总是在做一些不太正的事情,和人打交道做得最多的也是“打太极”,什么话都不爱说太明,如今冷不丁要她直接地承认些什么,她忽然别扭起来。
她松开步西岸的手,躲开步西岸的眼神,语速有些快地说:“不是我,我还……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所以你不要那么怕了,我大概……不会做什么了。
步西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郁温抿唇,任由他抓。
房间一片安静,太阳升得更高,照进来的阳光更多,两个人身上都披了一层光。
渐渐地,步西岸眼睛红了,他直勾勾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眼眶边缘渐渐溢出湿迹,郁温才磕磕绊绊地出声:“你……你别哭。”
虽然重逢以来,步西岸哭过几次,但每一次,他自己也都有藏着掖着,要么就是在脸上嘴里耍狠,然后在她身上发泄什么。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实又完全地把委屈和恐惧暴露出来。
郁温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她想站起来,又觉得她已经是坐着,本来就比蹲着的步西岸高了,于是只能继续坐着,想去抽纸,又发现纸离自己有些远,最终只能伸手去擦,然而她手刚从步西岸手里抽出来,步西岸一下把她拽进了他怀里。
他本来就蹲着,姿势不便,再加上力气大,郁温几乎是跌撞进他怀里,他顺势坐在了地上。
郁温被迫双腿分开,跪坐在他怀里。
他把她抱得很紧,整个人都在发抖,郁温一瞬间就想起来他们在暹罗第一次见面那天,他也是如此,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也许那天,他除了震惊,还有几分喜极而泣,以为他们是重逢。
可事实上,今天才是。
今天,才是真正的重逢。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什么叫喜极而泣,他几乎要把她勒进骨头里。
热烈滚烫的泪水落在郁温后颈,阳光直照,更热更烫,她听到步西岸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