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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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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翌日,王安石上辞表,请求去职。

    帝不允。

    复上辞表,复拒。

    闭门不朝,不理政事,再上辞表,帝未允。

    再上。不允。

    再上

    “陛下。”内侍回宫。

    “王相如何?”赵顼问。

    内侍叹了口气,赵顼一颗心便坠下去。

    哀恸不绝,拒与人见。短短八字,赵顼沉坐在殿,犹若一潭死水。

    眼望去南飞的鸿雁,一掠而过天际,纵然春来它们也不会再归了,赵顼心中明白。

    手边堆着王安石请求卸任的奏表,三年前,似是春景未褪时节,欧阳芾对他道,妾身赢过官家一局棋,官家可还承认?

    自然承认,他笑。

    待妾身编修罢叔父的文章,也要编理夫君的文章,官家答应妾身,至少令国子监刊印万册,作他生辰之礼。

    赵顼爽快答应:有何不可。夫人书稿修成之日,记得予朕一份,朕当珍藏馆阁,以诲后世。

    官家切莫事先告诉夫君,我想予他惊喜。

    不告诉他,他便发现不了么?

    他一心扑在国事上,无人告诉他,他才不会发现。

    赵顼大笑。

    将最后那道劄子再看过一遍,满眼皆是“弱力而重任,薄功而厚享”的虚辞,又作“精神衰耗,体力惫怠”的借口。

    他是心灰意冷了,才决然求退。

    是心俱化为了灰烬,才精神衰耗,体力惫怠。

    没有预兆么。

    一切早有预兆,只他还竭力攥着两端绳索不肯放开,实际早已生出裂痕。

    “传诏,”赵顼闭目,疲道,“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这回他是真的放他离去了。

    君臣一梦,千古空名。

    熙宁八年九月,欧阳芾逝世于江宁。十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

    十一月三日,王安石归乡,返旧居,复见妻所整理文稿,恸绝。

    闭门两月,未尝理事,丧事皆由家人持办。

    两月后,启门,终日流连郊外,不赴公门。熙宁九年一月,皇帝传旨,命王安石赴任办公,上表力辞,帝无奈,免江宁知府之职,改以使相兼集禧观使。

    自此闲挂虚职,远离政务。

    同时刻,朝中官员一作改换。

    罢练亨甫中书刑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移知河中府,旋迁徐州。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密州。

    听闻欧阳芾逝世的消息,苏轼足愣了数息,而后默然长叹。

    近日天降细雨,密州百姓前来告谢他祈雨之恩,苏轼哭笑,天要降雨,岂是他的功劳。

    “为答谢山神赐雨而重修的常山庙已经落成,苏先生何时动身前往祭祀?”

    “今日便不去了,改日罢。”

    不知为何,苏轼觉得那人是不该死的,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他想象不出她缠绵病榻的模样。

    据闻是沉疴已久,又添忧思伤神。

    那人怎可能忧思,可郎中确如此说。

    门生道:“夫人离世,王相公便请去职,实脆弱。”

    黄庭坚道:“王相但执拗,非怯懦。”

    “你们不明白,”苏轼道,“这仅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忆及朝堂上的针锋相对,雪片般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贬他通判杭州的那道诏书,他一直以为只他自己备受煎熬,时至今日,苏轼终于承认,那个人的内心也存在着无人体会的煎熬。

    如今最后一个可以体会他煎熬的人也不在了。

    许为更新气象,次年,皇帝改年号为元丰。

    继承了王安石新法的年轻帝王对诸多法令略作调整,大体仍沿袭着师臣的道路,惟集权方面较熙宁年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惋惜的是,新的年号未能带予国朝生机,皇帝也非长命的皇帝。

    元丰五年,宋夏交战,宋军兵败永乐城,士卒役夫阵亡数万,帝中夜得报,恸哭失声,彻旦不寐。

    元丰八年,赵顼逝世,听闻死前曾对身边人呢喃,朕好孤寒。

    年仅十岁的延安郡王赵煦即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甫一登基,太皇太后立即召回了远在洛阳的司马光。

    司马光不负高滔滔厚望,回来后短短数月,将熙宁、元丰年间施行的新法一个不落,尽数废除,熙宁元丰年间任用的新党官员一个不落,尽数罢黜。

    据闻当时有个颇负盛名的文人也被从地方召回,结果此人竟不识好歹,跑去当时的宰相司马光面前说募役法对百姓有好处,不当废除,最后把保守派的官员惹烦了,又将他贬黜出京。

    自此文人便在地方辗转,写下无数旷古烁今的千古名篇。

    再后来司马光去世,年幼的皇帝逐渐长大,继承了自个儿爹对新法的爱好,亲政后又把新法统统捡了回来,新党再度当权。只这时的新党已非熙宁年间的新党,官员相互倾轧,党同伐异,遂成后来党争之祸。

    有个叫章惇的人当了宰相,对旧党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清洗,凡此前所罢新法,全部恢复。

    这些俱是后来的事了。

    赵顼逝世次年,元佑初年。江宁。

    王雱自书院归来,换了身衣裳,准备去探看父亲。

    见仆人自王安石屋中出来,遂问:“爹怎样?”

    “相公睡下了。”

    这是去岁新雇的仆人,年纪颇大,王安石见他家中无一亲眷,便留他在自己身边服侍,王雱嫌他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可王安石也不要他怎么伺候,只闲时同他聊天,打发时日。

    南人不识汴京面孔,凡从北方来的官员一律唤作“相公”,纠正了一年也未纠正过来,王安石便也随他了。

    “行了,下去罢。”

    “是。”

    王雱盯着那道门看了会儿,转身离去。

    屋内。

    案上插着数枝新摘的杏花,白瓣黄蕊,颜色正鲜。

    王安石寐于椅间,梦境时断时续。近来他常做梦,梦里悉为过去光影,有时甚或两个时期的人同时出现,他依稀诧异,醒来后却也忘了梦见甚么。

    这回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在做梦。

    梦里交错的身影和声音,俱是所他熟悉的。

    「方今治,当何先?」坐在殿上的青年问他。

    「卿可在朕身侧,共同完成此愿。」

    「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文士叹息,「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身着白色襦裳的男子温温一笑,笑里几多怅然,「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惟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

    熟悉的人影消失于一片茫茫白雾,王安石伫立其间,因着朦胧的视野微略蹙眉,过了未久,自白雾里传来年轻女子的交谈声,欢笑盈耳。

    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一间明亮的教室,四名女子或坐或立,颜色愉悦地谈话,背后是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如果他能道出“玻璃窗”这个称谓的话——窗后大片湛蓝的天幕。

    “那我们先走了,念念。”

    三名女子挎着包向坐在画板前的女子摇手道别,而后穿过他,先后出了画室。

    室内归于寂静,惟剩座中女子一人。

    她提笔欲作画,似感觉到甚么,视线转向王安石伫立之处,眸底映出一抹修长的绯色官袍。

    两人相视,她眨了眨眼,并未因他的衣着而奇怪,却是目露茫然:

    “先生,您是?”

    贴于墙壁的镜面照出他们彼此的模样。

    二十一岁的欧阳念,见到三十岁的王安石。

    启唇颇为费力,可王安石听清自己说了甚么,他说:“你忘了。”

    明亮眸底一瞬怔忡。

    纵使相逢应不识。

    王安石从未如此怨恨过写下诗句的那人。倘使他真的释怀了,为何心境还停留于年轻的自己。

    “对不起,我”她面上闪过懊悔,自座中慌忙站起,“你别难过。”

    他表现出的样子是难过么,王安石无法看到自己的面容,却因她倾身而来的姿势微微动摇。

    可她还未碰到他,便化作一阵轻雾消失无踪。

    够了。王安石道。

    如若再来一遍,熙宁年间,汴京不会有王安石,她想去何处,我便陪她去何处,她想做甚么,我便陪她做甚么。

    世上从无后悔药,令他惊讶的是,他竟后悔至此。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忽地一道声音念着,欧阳芾拾起桌上诗句,苦恼笑道,“这样伤心么?”

    她走上来,“介卿不诚实,再来一遍,我们仍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吻上他的唇角,同时拭去他面庞泪痕。

    原来她倾身而来,是想为他拭泪。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七夕灯花下,他们各自许愿。

    ——愿历史善待他。

    ——愿此间事了,与她携手归老。

    他们的愿望,到底一个也未实现。

    清泪淌落,他尝到苦涩的滋味,而今这苦涩俱被她吻落,终于不再只属于他一人。

    元佑初年四月,王安石长辞于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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