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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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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平二年,王弗逝世,身后仅余一子,之后苏轼娶其堂妹王闰之为续弦,这位小了苏轼十一岁的女子对苏轼怀有天生的仰慕与憧憬,虽无堂姐的聪慧灵秀,然性情温顺,不争不抢,将姐姐的孩子视如己出。

    王闰之端茶予欧阳芾时,道了句:“夫人。”

    欧阳芾笑嘻嘻道:“叫姐姐。”

    王闰之腼腆地低了头,苏轼在旁轻笑一声,道:“你唤她二娘就是,毋须见外。”

    “我可不敢,”王闰之道,犹豫着看向欧阳芾,唤道,“芾姐姐。”

    “好妹妹。”欧阳芾笑颜。

    “这么快便姐妹相称了?”苏轼道。

    “是啊,我们女子之间的友谊正是这么简单直接。”欧阳芾道。

    苏轼摇首笑叹。

    欧阳芾是来探看苏迈的,她还记得王弗所生的这个孩子刚会走路时的样子,转瞬却已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

    她给苏迈买了套装帧精良的四书,又买了些果子小食,让王闰之直感不好意思,可苏迈已不记得她了。

    “子由未归么?”欧阳芾问,她还特意挑了较晚时候过来。

    “子由自入了条例司,常晨出暮归,哪里有我待在官诰院清闲。”苏轼懒散道。

    欧阳芾却听出别样意味。苏辙上书言财政事,被皇帝亲点去条例司工作,苏轼比弟弟为官更久,却只放在官诰院做个闲散小官。

    不能不看出皇帝任人的偏好来。

    “王公难道归家得早?”苏轼放下茶盏。

    “不早,”欧阳芾道,“晨出暮归,与子由一样。”

    “应比子由更辛苦才是。”苏轼多少含了嘲意道。

    欧阳芾不吭声,苏轼果然憋不住道:“官家求治心切,欲更财利之法,不但设条例司,还广用新进,二娘可知,在外人眼里,条例司是个甚么存在?”

    “甚么存在?”

    “一群敛聚之臣,迎合人主喜好,专权擅政之所。”

    “子瞻也如此认为么?”

    苏轼陡然被她问得语塞,他自不可能像面对王安石那般强硬地面对欧阳芾,只得略微收了心气,道:“条例司之名本就荒诞不经,若欲变更财政之法,为何不在中书决策,反而绕过中书,只由条例司全权决断,至少,我看不出其合理之处。”

    欧阳芾无言以对。她之前问过王安石,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他告诉她那是必须之举,否则其后制定出的法令将无法有效推行。

    虽王安石不避讳向她解释,但那毕竟为他的事,欧阳芾不想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看来,事物总有两面,虽不惧阻力,然阻力过重却依旧难以成事,欧阳芾私心里不愿王安石将大多数人皆推到对立面。

    “据子由言,目今条例司诸事措置,俱决于陈、王二公,他作为详检官仅能依从办事,周遭又多吕惠卿那般激进之人,于是他的意见便也得不到倾听了。”

    忆起数日前在家与苏辙打的一次照面,对方脸上的苦笑欧阳芾还记忆犹新。

    “子由应当不愿意在条例司做事。”欧阳芾明白。

    “圣命难违。”苏轼无奈道。

    欧阳芾回家后,王安石问她去了何处,欧阳芾据实相告。

    然当王安石问“苏子瞻与你说了甚么”时,欧阳芾却未言起那些质疑之词,只提了提苏迈和王闰之。

    或许察觉出她不愿多说,王安石便不再继续问。

    这番刻意维持的安稳打破在参知政事唐介逝世之后。

    朝堂上,唐介与王安石多次争执,恰在此时,唐介因患背疽,重病不治而亡,故一时流传出唐介是被王安石气死的言论。

    赵顼亲往宅第吊丧,授礼部尚书,谥号“质肃”,许是看出皇帝内心的惋惜与沉痛,有人立时抓住机会,上书弹劾王安石,罗列出“十大罪状”,将王安石贬斥成十恶不赦之人。

    这位上书弹劾之人名吕诲,官拜殿中侍御史,素以偏激敢言闻名,之前三位宰相皆被其攻击过。

    吕诲在奏书中指责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表朴实,内心奸诈,轻慢皇上,阴险难测”,并洋洋洒洒列了十条罪状:

    其一,前倨后恭,仁宗朝时屡召不应,今上一即位便立刻赴任,可见其野心。

    其二,侍讲之时公然坐着给皇帝授课,目无人主。

    其三,执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与同僚不合,借与皇帝独处之机,要挟皇帝听从己意,居功自受,错推他人。

    其四,阿云一案以情执法,罔顾律法尊严。

    其五,专横霸道,宰相不敢与之争,导致唐介气死。

    其六,结党营私,任用奸邪。

    其七,设置条例司,名为议论财政,实则大权独揽,动摇天下

    整篇奏书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行为骂了个遍,而后吕诲又将奏书公布群僚,一时廷议纷然。

    据闻司马光见了奏书内容,坚决反对,认为是对王安石的侮辱,他虽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然仍以君子相称。

    可多数臣僚却被此篇奏书点燃了积压已久的不满,哄然响应起来。

    王安石遂称病在家,不再上朝。

    此为宰执之臣受弹劾后的惯常姿态,他上了道辞表,言:“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行迹自嫌,茍为去就。”

    剩下的便看皇帝态度了。

    “真的不要紧么?”欧阳芾问。

    “无稽之谈,不必在意。”王安石翻着书道。

    欧阳芾一时未作声,瞧出她心不在焉,王安石放了书卷,安慰道:“欲行新政,必遭众议,此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

    我没有。欧阳芾心底苦笑,她不知晓史书到底如何撰写这段历史,何以从一开始便如此多的反对声浪,便连庆历新政时也未如此。

    她深恨自己过去没有学文,没多看些史书,导致如今像脚踩在棉花上,一不留神便会失重踏空。

    “欧阳姐姐。”

    欧阳芾恍然回神,观起面前的画来,“不错,比上次好了许多。”

    她将画稿递予赵浅予,又拿起赵莹简的看:“唔,这个公主画的真的是兰花吗?”

    “是啊。”赵莹简道。

    “那恐怕与宝安公主画的并非同一盆。”欧阳芾仔细端详。

    “哎呀,就是同一盆,”赵莹简抱着她的胳膊羞恼道,“我尽力了,姐姐莫嘲笑我。”

    赵浅予和欧阳芾同时笑起来。“怎敢嘲笑公主,”欧阳芾将画稿递还她,“公主的画有自己的风格。”

    赵莹简灿烂露齿。

    “上回我将画的墨竹拿与娘娘看,娘娘夸我画得好,”赵浅予对欧阳芾道,“我跟娘娘说,是姐姐教得好,大哥便说要多赏赐姐姐。”

    欧阳芾呵呵干笑,高滔滔只怕比从前更不喜欢她才是。

    高滔滔疼爱二子岐王赵颢胜过疼爱长子,直至赵颢成年还将其留在宫中,不让其去宫外住,本属违反宫规,然大臣章辟光上书劝诫此事,却引得高滔滔发怒,非让赵顼治此人的罪,赵顼素来孝顺,无奈选择将章辟光外放。

    文武百官无人敢站出来说话,惟独王安石对赵顼道:章辟光无错,不必处置。

    这件事还被吕诲写进了“十大罪状”里,导致欧阳芾近日不得不避着高滔滔些。

    “姐姐似有心事?”赵浅予心思细腻,观出欧阳芾偶或恍惚的神色,关怀道。

    欧阳芾摇摇头:“无事。”

    “姐姐在牵挂王参政么?”赵浅予道。

    欧阳芾默了下,道:“他应不需要我牵挂,也不希望我牵挂。”言罢又问:“公主如何看待目今之事?”

    “政事我们不懂,后宫也历来不许干政,”赵浅予道,“但我相信大哥,也相信大哥信任之人。”

    “我也是。”赵莹简凑到边上,跟着附和。

    听出安慰之意,欧阳芾微微笑了:“多谢两位公主。”

    左掖门外。

    葶儿在马车旁等待,远瞅见欧阳芾出来,正欲小步奔上前去,忽见视线中多了一人身影,不觉心底暗叹冤家路窄。

    “夫人。”

    再次碰上冯京,欧阳芾略一愣怔后,提步便欲离开。

    “二娘是在怪我弹劾王参政。”

    欧阳芾停下步子,慢慢回头。是的,那些弹劾王安石的劄子里也有冯京一份,无论如何,她不应再搭理他。

    “王参政侵官擅权,众人有目共睹,如若二娘身处冯京之位,不该弹劾么。”冯京提声道,他几乎恼恨于她的偏爱,可他知自己不是来同她置气的。

    “侵官?”欧阳芾道。

    “二娘可知朝中人如何评价王参政,”冯京道,“专横跋扈,固执己见,每与他人论事,必以言语折服,他人意见竟不能听,更毋论排除异己,任用亲近之人。”

    “这些言论又有多少是站在敌视立场,”欧阳芾道,“责他不能听人意见,那些人又何尝愿听他的意见。”

    “然这正为旁人攻他之由,”冯京道,“身为宰执,当有容人之量,岂可等待臣属容己。”

    “他要做事,你们反对,他如何任用反对之人?”

    “毋论他要做甚么,不可颠覆纲常法理。迄今只观他将大权尽握于一手,必然招致人人自危,群起而攻之,”冯京缓了缓,道,“事实证明,介甫的做法已闹得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这绝非对他有利。”

    欧阳芾静默半晌,道:“你想说甚么?”

    “我只想告诉二娘,即便有官家偏袒,那些声音也不会消失。”

    我知道,欧阳芾在心底道。她望着冯京,良久开口:“谢谢。”

    冯京摇首,朝她揖了一揖。

    “抱歉,适才我言语激烈,对你失礼了。”欧阳芾道。

    “二娘礼数兼备,冯京方觉心寒。”冯京道。

    欧阳芾笑了笑:“难不成你喜欢我对你失礼?”

    “不是,”冯京摇首,“只是那样便不像二娘了。”

    两人站在道旁,复言了少许,面色已近缓和。

    葶儿焦灼地等在马车边,看见欧阳芾与冯京言谈带了笑意,至终,冯京作揖告辞,欧阳芾回来登上马车。

    “娘子怎与冯中丞聊了那么久?”葶儿问。

    “没甚么。”欧阳芾含糊道。

    “娘子莫搭理他,当心被他给蛊惑了。”葶儿道。

    欧阳芾失笑:“蛊惑?”

    葶儿点头,认真道:“他从前不是喜欢娘子么,如今娘子嫁了郎君,他定然对郎君怀恨在心,欲寻机给郎君使绊子。”

    欧阳芾捏捏她的脸:“傻瓜,他早不喜欢我了,这世上也非只有感情一件事,哪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可娘子不是说,他还弹劾郎君么。”葶儿委屈道。

    “弹劾我夫君的那么多,我便要一个不留地叱回去么,”欧阳芾似对自己道,“我适才反思过了,我对他态度不好,是因我与他相熟,故而对他过于苛责了,换作他人,我定不会如此失礼。”

    “娘子分明是对他过于宽容”葶儿嘟哝着。

    欧阳芾继续捏她的脸,笑道:“或许罢因我对他有愧。”

    朝堂上的纷争通过官报与各类小报渗透至民间,连街头巷尾亦有人闲议。

    茶肆里,几个吃茶者听说书人聊起当今时局:“话说这条例司乃官家与王介甫一手掌握,目的则是为了便利财政,裁撤冗费”

    “听说唐相公一把年纪,结果被王相公给活活气死了。”一名儒袍者将听来的八卦与同桌人侃起。

    “嗐,你说这老人家何苦跟年轻人争,时局变了啊。”

    “听闻条例司里大都是年轻官员,未做过几年官,不知怎的便给提拔上去了。”

    “这种事大伙心知肚明,还用多说么”

    隔桌,温仪抿了口茶,似为了防止对面人再听下去,出声道:“对了,之前吕诲弹劾你夫君的事怎么样了?”

    “官家罢免了吕诲的职,贬其出知邓州,”欧阳芾道,“还接连罢了其他几位弹劾的官员,富相公对此相当不满,然官家未被劝动,执意将人罢黜。”

    “官家还是支持你夫君的。”温仪握了握她的手道。

    “仅仅官家支持,便足够么?”欧阳芾迟疑。

    “这,”温仪说不上来,她的生活距离朝廷遥远,不懂那许多明争暗斗,“阿芾,我虽不能帮你甚么,但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四娘,我有点怕。”欧阳芾未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软弱,此刻对着温仪,缓缓将真心吐露,“你知我叔父当年树敌后,被人污蔑造谣,是何等情景么?”

    温仪惊讶。

    王宅。

    又一次归家不见欧阳芾,王安石问向她的贴身婢女葶儿,葶儿答:“夫人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

    “夫人未言,”葶儿道,“只说去散散心。”

    “你未跟着她?”王安石道。

    “夫人不让跟着。”葶儿言罢,忽地擡头“啊”了一声,王安石道:“怎么?”

    “夫人她几日前见过冯中丞,”葶儿踟蹰道,“奴婢不知,她是否还会去见冯中丞”

    王安石转过身来,目光一瞬沉凝:“冯当世?”

    天暗后,欧阳芾姗姗归家。

    屋内点着灯火,于安宁沉静的窗柩上照出一方薄影,四下里悄无杂音,惟远处枝桠间鸟鹊轻啼,欧阳芾便在这一片寂静里放下心绪。

    “吱呀”推开门,王安石正于案后端坐,他擡了目视来:“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自他身后环住他的肩,在他颊侧轻啄一口。

    王安石在她忽如其来的亲昵下卸了心防,复住她的手道:“心情很好?”

    “唔,还可以。”

    “葶儿言,你出去散心了。”

    “是啊,随便走走,”欧阳芾自然道,“这个不重要,介卿,我想与你说件事。”

    她脑子里还浮着温仪的话,“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于是欧阳芾道:“介卿,你是否想过,将条例司并归中书?”

    王安石蓦地顿了动作,看向她的脸庞:“你听谁言的。”

    欧阳芾尚无知觉,只继续道:“将条例司归入中书可不影响政令颁布,只须确立统属之司,况如今已有三司,可直接令三司掌管相关事务,介卿将人安排进中书,向三司下达政令,这样其他官员也无许多质疑之声”

    她将自己念头尽数道来,未及注意对方脸色。

    王安石盯着她,嗓音冷下来:“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甚么?”

    “是苏子瞻,苏子由?还是冯当世?”

    欧阳芾瞳眸颤了颤,反应过来:“无人教我,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们还告诉你甚么。”王安石道,语调无丝毫起伏,欧阳芾却知他在发怒。

    她忍了忍,道:“他们说的俱是站在他们立场的话,就像介卿站在自己的立场一样。”

    “所以,你选择听从他们之言,与他们站在一方。”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欧阳芾感到他冷漠的语调,不由也口气泛寒。

    她抽回手,倒退数步,不甘示弱地同他分立两端。

    “你自不必等到今日。”王安石道,“你选择与谁见面,听谁的话,我亦无权拦你。”

    “甚么意思?”欧阳芾脑袋发懵,极力缓了缓道,“我只希望夫君勿跟他人闹得太僵,旁人的意见有时也听一听”

    “罢条例司,便是你认为对的意见。”

    “我不过询问可否,难道商量也商量不得。”欧阳芾发着抖,被他逼得快要溃退。

    “倘若事事皆如此商量,则无一事可以成功。”王安石毫不退让。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欧阳芾道。

    王安石眉头深深皱下去,脸色极其阴郁:“在你眼里,我为固执己见之人?”

    “是,”欧阳芾断然道,“官人如若对我不满,可以休了我。”

    “欧阳芾!”

    屋外仆役隔着一扇门听见暴喝声,俱抖了抖,而后面面相觑。

    “官人不想看见我,我自己走便是。”随后便闻屋门砰然敞开,欧阳芾夺门而出。

    一袭月色披挂在素白衣衫上,携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夜底深处而去。

    身后,未有人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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