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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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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今治,当何先?」

    「以择术为始。」

    「唐太宗何如主?」

    「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

    这是记载于史书中熙宁元年四月的对话,然史料既远,发生过的一切早已面目模糊,后人观之,自不可能得知当时具体情形,更不可能知晓藏在这番千古君臣际会背后、一些难以窥测的人物心思。

    譬如这封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的诰敕乃二月发出,至王安石四月抵达京师,越次入对之前的这段时间,赵顼又将王安石此前上书言事的劄子翻出来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好,他不由心神激荡,于是初次于殿内接见王安石时,一眼望去,这位身形瘦削、容貌略透着锋厉,目光清明洞彻的男人竟不令他感到意外,而是一瞬觉得,王安石便应是这样的人。

    又譬如,当王安石上殿奏对,行罢君臣之礼后,擡目将这位年方十九的皇帝视去,看见身着天子袍衫,面如冠玉,青稚未褪却已有翩然风度,黑眸炯炯有神注视自己的赵顼,同样有一瞬的凝迟。

    这便是新君了。

    两人寒暄数句,随即切入正题。

    “卿道术德义过人,朕闻已久,若有忠言嘉谋,当直言告诉朕,不可隐瞒。”赵顼道,“卿认为方今治理天下,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道:“应以择术为先。”

    “何为择术?”

    “选择适于方今国情的制度与法令,而能一以贯之。”

    赵顼思忖片刻,此言与他人所呈劄子的说辞并不相同,倒令他耳目一新。

    “那么,我朝目今法度如何?”

    “回陛下,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法令虽全,然多年来无所变更,乃至政令松弛,不足以御天下,百官多庸碌茍且,贪吝纵逸,黎庶苦于苛政,而风俗日坏,边境多事,兵士孱弱,养兵养官开支与日俱增,致使财费衰竭,府库空虚,故,臣以为目今法令虽备,然形同虚设。”

    此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接戳穿了潜藏于国朝盛世太平底下的疮烂阴影,王安石也不欲曲折,他来并非为了说些客套话,取悦君王。

    这些言辞搁在别人听了大抵不悦,然他面对的是赵顼,是一位听够了大臣或敷衍、或无用的谏言,深感无人支持自己想法的,颇具抱负的人主。

    “卿真知灼见,与朕所虑不谋而合,”故而赵顼一时激动,毫不吝啬夸奖道,“不知卿认为目今最应改革之处为何?”

    王安石道:“一为生财,二为强兵。”

    生财,强兵。赵顼将此二则于心中念过一遍,道:“可否详细述来?”

    王安石便将此二则作以阐释。这些对话太过繁杂,不会记录于后世史料当中,史书只留下了赵顼最后的两个问题。

    他听罢王安石之言,深感须有所为,但又不知该以何人为榜样,遂问:“卿认为,唐太|宗作为君王如何?”

    这位年轻的君主对于唐太|宗有着理所当然的崇拜,王安石自然听出来,他微不可察地敛目,伏身恭肃道:“陛下当效法尧舜,唐太|宗所识未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不足以为榜样。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琐,至要而不迂腐,至易而不烦难,近世之人不通圣贤之道,以为高不可攀,不懂圣贤经世立法之理,故以资质平常者为楷模。”

    今人尚古,文人士大夫心中最为崇高的理想,非在汉唐,而在尧舜。

    赵顼一时惶然,他尚未自信到认为自己可至尧舜境界,歉然一笑,缓解稍许的无所适从:“卿对朕要求太高了,朕自视眇小,恐难达到卿的要求,卿可在身旁辅佐朕,与朕共同完成此事。”

    这番奏对延续了很久还未结束,当赵顼询问王安石“卿既言方今弊病甚深,然祖|宗守天下,而能百年太平无事,此为何故”时,王安石以时刻已晚,推辞了立即作答,而诺以奏书呈上。

    天边绯霞褪去,夜幕笼罩,远在洛阳的一位文人与友散步,至城南天津桥,闻夜雾中传来声声杜鹃啼鸣,文人驻步,面露凄忧之色。

    “邵先生何故郁郁不乐?”友人关怀道。

    名为邵庸的文人道:“洛阳过去不曾有过杜鹃,今日始至,必有缘故。地气自南而北,说明天下不久将大乱。”

    友人不解:“甚么大乱?”

    “不出三五年,今上将用南人为相,南人多起,国朝遭多事之秋。”

    次日,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皇帝观览数遍,再度召之于前,问其治国方略,并道:“此皆朕所未尝闻,他人所学,固不及此。”又道:“卿所言已多,朕恐遗忘,望卿将奏对内容录为文字,容朕日后翻阅。”

    与赵顼形成对比的,是王安石冷静不迫的态度:“陛下择术未明,不应操之过急,倘使陛下对臣所言感到兴趣,应容臣先为陛下讲学,则臣之意,陛下悉可明白。”

    赵顼认为有理,答应下来。

    正事谈罢,王安石欲告退,意外听得赵顼道:“卿的夫人可是欧阳尚书之侄?”

    欧阳修于去岁转刑部尚书,知亳州,目下不在京师。王安石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回道:“是。”

    “闺名是否为一个‘芾’字?”赵顼再问,意味更显奇怪。

    王安石拜首称是:“陛下何出此问?”

    赵顼便笑了,从旁抽出一卷白绢来:“卿看,此是否为其押字?”

    内侍捧过画绢,展于王安石眼前,王安石将之视去,那是幅简单的人物画,其上少年邃目高鼻,气质沉静安宁,与天子容颜竟有几分相似,画角一个微小的“针”字,背面角落处还有个同样微小的“芾”字。

    “回陛下,此为内子旧时的押字了,如今已不再用。”王安石认出来,道。

    “不再用了?”赵顼不解,“却是为何?”

    “一些旧事,内子如今换了花押。”王安石不欲多说,赵顼闻出来,也不勉强。

    “陛下怎具有内子的画?”

    赵顼正等他问,此刻微微笑道:“朕年幼时居于王府,鲜少有机会出门玩耍,某年元宵,好容易寻得机会上街游玩,中途与家仆走散,恰遇夫人在道旁为人作画,朕那时未带银两在身,此画还是她赠予我的,只不过,要我叫她声姐姐。”言之末尾,赵顼语气里笑意更盛。

    王安石不由躬身:“她是这个性子,望陛下见谅。”

    “朕未怪她。”赵顼道,“只因前段日子宝安、寿康两位公主不知起了甚么兴,吵着要学画,图画院里又俱是些上了年纪的画师,为人古板严肃,为公主不喜,且男子出入后宫也不宜,朕记得夫人画艺精湛,便想让她来为两位公主授课。”

    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乃赵顼一母同胞的妹妹,言起家事,赵顼多少带着份无奈与宠溺。

    “不知夫人可愿前来?”

    “蒙陛下青睐,臣替内子谢过陛下,”王安石道,“然内子如今不在京师,恐一时难以赴陛下之邀。”

    “哦?她未随卿前来么?”赵顼意外。

    “内子确与臣同行,然途中先往亳州探望欧阳尚书,停留稍许,再至京师。”

    “原来如此。”赵顼颔首,容色和煦道,“等她回到京师,抽空让她与卿同来宫中一叙罢,朕还想让她多为朕作几幅画呢。”

    “是。”

    欧阳芾自亳州出发,抵达汴京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此时王安石已作为迩英阁侍讲,为皇帝讲读了许多他不曾听闻的理念,而皇帝亦对其愈加器重,讲读完毕后多次独留王安石,赐座长谈。

    一时间,王安石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朝野里的香饽饽,各方拜谒、送礼,比之嘉祐年间其在朝时多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这日王安石自宫中归来,回至家中,尚未褪去官袍,便见一人在厅中细点着盒盒礼品,他目光柔和下来,道:

    “你回来了。”

    欧阳芾擡首朝他望来,笑道:“我回来了,官人有没有想我?”

    王安石不答,边褪官袍边道:“雱儿呢?”

    “他等了半日不见你归来,去子固哥哥家和两个哥哥玩去了,”欧阳芾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你迟了十日。”王安石道。

    开始算账了。欧阳芾眼珠转动,道:“是叔父让我多留几日,我和雱儿都可想介卿了。”

    “是么,”王安石道,“我不在,你们应当十分自在逍遥。”

    “哪有,雱儿日日惦记着爹爹,问他娘亲甚么时候去找爹爹,”欧阳芾巧嘴滑舌道,“他还同叔父说,要成为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

    “介卿,你对我太不信任了,”欧阳芾正色,“当然是他自己说的。”

    王安石抿了口茶,将茶盏搁在案边:“他先将论语读好再谈这些。”

    欧阳芾嘴角翘起:口是心非,分明就很高兴。

    “他这段时日可还在练字?”王安石问。

    所以王雱敬畏他爹不是没有理由的,上来便查课业,换谁谁不虚。“一直在练,论语写完,换了孟子,”欧阳芾道,“稍后我拿与你看。”

    王雱的字是欧阳芾教的,王安石的字锋芒太盛,极具个性,寻常人很难习来他的字体,欧阳芾的小楷清丽端庄,王安石希望王雱学习她的字。

    “所以这些都是甚么?”欧阳芾翻着装裱精致的字画、堪为贡品的笔墨砚台,其中居然还有女子首饰。

    “应为白日我不在时送来的,稍后一一退还即可。”王安石对那些了无兴趣,只蘸了墨,于案前提笔书写起来。

    欧阳芾打开一镶嵌珠翠的方盒,惊叹道:“还有螺子黛呢。”

    螺子黛为女子画眉用具,原产波斯,隋唐时流入中原,价比黄金,通常仅宫中才有。

    “你想要么?”王安石擡了目,看向她。

    “化妆品用多了对皮肤不好,”欧阳芾阖上珠翠雕镶的锦盖,“还是吃的更实在。”她继续翻视,口中念叨着“怎么没人送些吃的”,王安石久久注视她的背影,眸底浮起一丝眷恋。

    “对了,”欧阳芾回首,“你同官家说了些甚么,让他这么喜欢你,南熏门外的茶肆都有人在议论你。”

    王安石收了目光,淡道:“不外乎与你说的那些。”

    “你同我说的可多了,我哪里知晓是哪句。”欧阳芾不依。王安石愈对谁亲近,愈与谁毫无保留地分享观点,欧阳芾这些年听的要比旁人海了去。

    王安石搁了笔,只得对她述来,欧阳芾默默闻罢,问:“我们会在此处长居是么?”

    难得被她问得失了言语,王安石沉寂片刻,开口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我命人在你屋前安了秋千,此处庭院宽广,可随你喜好而建,你欲添置甚么,也可一应置办。”

    欧阳芾内心窃笑,趁着他愧疚的劲儿得寸进尺道:“添置甚么都可?”

    了解她不怀好意的笑容背后往往潜藏陷阱,王安石下意识欲问,你要添置甚么,然最终还是道:“是。”

    “唉,”欧阳芾叹了口气,将“面首”两字吞回腹中,“有介卿在我身边,我还要甚么呢。”

    她放弃了作弄,言得一派自然,却教王安石耳根忽地热了起来,他微微启唇,正斟酌言语,又听得欧阳芾道:“还有件事,我早些时候去沈存中家坐了坐,他目下于昭文馆校书,参与过详定浑天仪工作,还于闲暇时研究天文历法,他欲来拜访你,不知你近日可有空。”

    王安石思忖了下,道:“休沐日来即可。”

    欧阳芾点头:“我觉得他是个好苗子,以后没准可让他帮你干活。”

    王安石笑了,道:“好。”

    欧阳芾去沈括家,是因沈括的妻子张氏写信邀她,这位张氏乃淮南路转运使张?之女,性格颇为强势,沈括于她面前愈发像个文弱书生,时常挨训而不敢言,然张氏性子虽骄纵,却为夫君仕途考虑,知王安石与夫君尚算故交,便以信邀请欧阳芾至家,款待之余还为夫君仕途谋划。

    沈括在妻子面前颇有些怯怯,在许久不见的欧阳芾面前倒很快放开了心怀,畅所欲言,甚么“旧历至今三四百年,误差巨大,竟还在使用”,甚么“同僚在无错的字上涂墨重写,仅为了彰显工作量,滑稽至极”,诸如此类抱怨了一大通。

    欧阳芾作为捧哏能手,间或来一句,豁,可不是,竟有此事,后来呢,让沈括慷慨陈词的兴致愈加高涨,最终张氏因忧惧沈括说得太多,教欧阳芾这位外人传扬出去,喝止他道:“你快少言两句罢。”沈括方堪堪止住。

    “不过历法与农事关系密切,若真如你所言,理应引起朝廷重视。”欧阳芾琢磨道。

    “可惜目今人人因循旧历,鲜有人识天文历法,皇祐年间礼部以‘玑衡正天文之器赋’为题,举子皆混用浑象之例,考官亦不晓,将此类举子列为高等,唉,再过数年,恐无人再通晓此道。”

    “不是还有你么,”欧阳芾安慰,“莫灰心。我且问你,倘让你编制一部新历,你可办得到?”

    “以我目今知识,尚不足编订新历,”沈括实言道,俄而话语转折,“然,然若予我机会进入馆阁,阅览古今典籍,假以时日,我定可做到。”

    欧阳芾明白了:“是故,你欲请求‘介甫前辈’推荐你入馆阁?”

    “是的”沈括挠首,赧然起来。

    “好呀,”欧阳芾痛快道,“我帮你问问日子,你寻个机会来我家拜访,让他与你聊聊,他应会答应。”

    沈括连忙拜首:“多谢夫人。”

    “不谢,此有条件,”欧阳芾笑眯眯,“往后我夫君需要你时,你须助他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拉人入伙,从此刻开始。

    沈括闻言,释然而笑:“承蒙夫人看重,但有括帮得上介甫先生之处,愿为先生驱驰。”

    “好,”欧阳芾喜悦道,“你也不必看轻自己,你可是位科学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的便是你了。”

    “夫人过誉了,括不敢当。”沈括腼腆道。

    “并未过誉,此为对你的信任,”欧阳芾道,“你宜以科学家的身份要求自己,勤业笃行,胸怀壮志。”

    沈括受她无端信任的影响,不禁也心潮澎湃起来,只是

    “那个,‘科学家’是甚么?”他仍忍不住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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