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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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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节活动从正月一日持续至七日,按照欧阳芾预计,本该在第三四日客流达到顶峰后,逐渐趋于平和稳定,然随着第二日晚狄青到此一游之事传开,宣传效果比任何文臣题诗都要好上数倍,一时坊间百姓争相前来观游,整整七日,彩棚前络绎不绝。

    而令百姓争相观游的源头,正是狄青当日射箭留下的那张箭靶。

    话说当日狄青一行人走后,温仪本欲吩咐仆役将靶物归原位,未料欧阳芾盯着上面插|得稳稳当当的三支箭,甚觉赏心悦目之余,想到:“不如我们将它立在此处,旁人见之,便说这是狄青将军射过的靶子。大家往日对狄将军便十分好奇,这样说不定能招揽更多人观赏。”

    当真是吸引了相当多的人。

    第四日晚,冯京至。他见着欧阳芾时,着实神色诧异了一番。

    “听闻两日前狄枢相于此留下三支箭,到现在还是京城士庶间议论的焦点,友人谈起时,还曾言‘是哪家的商贾如此会做生意’,未料竟是二娘的主意。”他听罢事情经过,不由笑道。

    “当时全出于意外,后来也只恰巧想到这招,谁知大家这么热情,纷纷跑来看,还问狄将军再来否,我们也不好说不来,也不能说还会再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欧阳芾颇不好意思道,“四娘还说要将靶一直留着,做成景点”

    听她所言,冯京笑意更盛:“狄枢相乃当世豪杰,不但忠义智勇,且为人谦谨淳厚,堪称武将楷模,人敬爱之,亦在情理中。”

    欧阳芾兴奋道:“对呀,狄将军真的好威风,你没见他前日射箭的样子,好多小娘子都在尖叫,尤其连中三靶时,整个人似在发光”

    她眼里闪着光芒,滔滔不绝,冯京微愣过后,却是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欧阳芾停下来。

    冯京道:“二娘亦喜爱狄青吗?”

    “”欧阳芾忽然不会说话了,“我就,像大家喜欢他那样喜欢他敬爱,是敬爱。”犯了错一般小下声去,为突如其来的心虚。

    冯京垂首,忽地笑了:“我在问什么”再擡首,他微笑道:“狄枢相应是二娘的长辈了。”

    欧阳芾连忙点头,迅速点头。

    “只有一事,京不明白,”冯京道,“二娘既办年节活动,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这样我也便携亲朋来为二娘捧场。”

    “已经有许多人来捧场啦,”欧阳芾心满意足道,“我本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想若是门面冷清,就不必叫你来了,免得让你看笑话。”

    冯京摇头:“我怎会笑话二娘。”

    “不说这个,你要不要去参加文人专场,有奖竞答?”欧阳芾指着那一片挂满的红绳,提议道。

    不出意料,冯京果然顺利至最后一关,他也看了看旁人留下的诗句,而后自己作诗一首。

    “冯学士觉得自己能赢吗?”欧阳芾发觉自己虽不会写诗,却极爱观赏文坛大佬比拼。

    冯京笑而不言,沉吟稍许,却道:“欧阳公有章句言,‘醉翁之意不在酒’,京之心亦然。”

    “什么意思?”欧阳芾没太懂,再问时,冯京已不复再言。

    送走了冯京,欧阳芾坐下来歇息。一旁穆知瑾问她道:“方才的是冯当世?”

    “是。”

    穆知瑾觉得奇怪:“据闻冯当世乃三科状元,经义文章皆应一流,为何你之前未找他帮你出题?”

    欧阳芾想了想,说实话道:“其一是因为人手够了,其二,我当时想若他出了题,便无法参与最终竞选,那他便失去了可能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

    穆知瑾笑她:“你这么确信他能到达最后一关?”

    “应当能吧?”

    “还有,你只顾替他想着有没有机会参加竞选,怎么不为其他出题人想想,若他们也想得到欧阳公的诗作,你这不是误了人家?”

    欧阳芾大吃一惊:“会吗他们也会想要?”

    “为何不会,曾先生,王先生,还有那些太学生,你想过人家吗?”

    “完了,”半晌,欧阳芾颓然坐倒在凳上,面浮悔色,“我做人真不应该。”

    穆知瑾掩唇笑道:“是你真不应该做人。”

    欧阳芾指着她:“你骂我。”

    穆知瑾打掉她的手,笑道:“小傻瓜,快点帮忙干活吧。”

    欧阳芾本以为自己偶尔毒舌一两句,然而她发现,穆知瑾才是真毒舌。

    第六日时,彩棚前停下一架豪丽考究的马车。

    车内年轻女子掀开一角帐帘,望灯烛遍地,乐声喧天,回身对母亲道:“外面真热闹。”

    “年年都这么热闹。”晏氏不禁笑她少见多怪。

    “前面有卖字画的,”女子望见温家画楼前搭的彩棚,道,“娘,我想下去走走。”

    “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比得上家里的画不成,”虽这样说,晏氏却未想真拘着她,遂向坐在车前的婢女唤道,“采儿,你陪着清殊一块去吧。”

    富清殊踱至彩棚下,见有人正手拿不大不小的竹圈,往空地中间的诸多摆饰上套。“那是什么?”她问。

    “那个是套圈,套中任意数目者皆有礼品相赠。”欧阳芾站在她身边,解释道,“娘子要玩玩吗?”

    富清殊摇了摇头。见周遭众人皆盯着套圈者的动作,她虽有些兴趣,却也害怕被那样盯着看。

    欧阳芾察觉出来,道:“娘子何不试试那头的灯谜,猜出了一样有奖。”

    她带着富清殊来到灯谜底下。本以为这样颇似大家闺秀的姑娘,应对猜谜这类游戏较为拿手,谁知对方竟远远超乎欧阳芾的预料。

    “好厉害!”欧阳芾对着连过三关的富清殊发出由自内心的赞叹,“娘子如此才华,不如留下首诗,参与评选,以娘子的文才,没准真能得到欧阳公的字画。”

    富清殊微微笑道:“还是罢了,我虽有心,但女子闺阁内的文字,还是不宜流于外界,展露人前。谢谢你。”

    欧阳芾被她婉丽笑容摄到,一时附和道:“娘子说得是。”

    富清殊在摊前徘徊良久,最终买了只绘着花鸟的纨扇,拿在手里,路过彩棚时,又不禁朝套圈那处望了眼。

    “娘子想玩吗?若是想玩,我可以和娘子一块玩。”欧阳芾观察道。

    富清殊奇道:“你与我一块玩?”

    “但我套得不是很好,正常发挥下一个也套不着,娘子别笑我就好。”欧阳芾力图拉低她的心理预期。

    富清殊喜悦道:“不会,我也是头次玩,也不一定投得好,怎会笑你。”

    “那我们试试?”“好呀。”

    这把欧阳芾投得乱七八糟,竹圈斜飞,一个数目也未套中,富清殊倒是套得一个香囊,套中时,周围有捧场叫好的人,富清殊被采儿拉着胳膊夸赞,脸上笑容洋溢。

    温仪瞧了眼默默走回她身边的欧阳芾,轻飘飘道:“对漂亮姑娘很好哦。”

    欧阳芾挽住她手臂,羞涩道:“所以我对四娘最好呀。”

    温仪在她下巴一勾:“小嘴倒甜。”两人于是一同笑歪。

    对欧阳芾来说,这仅是一小小插曲,要得等到年中富弼回朝,婶婶薛氏带她赴富府家宴时,她方能知晓,这位同她有过“套圈之谊”的女子,乃是当朝宰相之女。

    然对目前的她而言,有另一事更值得她发愁——

    正月初一,曾家三兄弟于彩棚下各题诗一首。

    初二,御史官吕景初题诗一首。

    初三,知制诰刘敞、其弟刘攽各题诗一首;文彦博之子,凤翔府佥判文恭祖、尚书都官员外郎文贻庆各题诗一首。

    初四,前宰相梁适之子,屯田郎中梁彦回、国子博士梁彦开题诗。

    初五,前宰相庞藉之子,庞元英、庞元常题诗。

    其后以此类推,不一而足。

    欧阳芾望着满目诗篇,忧心忡忡,觉得自己给叔父出了难题。

    整整七日,收集诗作一百九十二首,欧阳芾与温仪等商量后,不得不将宣布胜者之日推迟至一月以后,不然她担忧自己叔父纵熬夜赶工也来不及在元宵前看完这么多诗。

    至公榜之日,温家画楼前赏诗传抄者甚众,一度到达堵塞道路的情形,倒真遂了温仪的愿,“赶得上勾栏瓦子过节时热闹”。

    其后数年,皆有后人模仿此般活动,乃至变换花样,繁多名目,各家争奇斗艳,夺人眼球。然而那时欧阳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了。

    正月十三,天朗气清,风疏云淡。一连在家歇了六日的欧阳芾终于再次走出家门。

    她是日晡时出的门,转过条街,去了王安石的家。

    开门的是位仆妇,言家主尚未归来。欧阳芾稍感意外,这个时候寻常官员应当归家了才是。

    门后探出颗小脑袋,王文筠一身素净粉袄,望着她道:“姐姐?”

    “哥哥公事并不忙,但他每回喜爱多留一会儿,看完书再归。”

    王安石家素淡简朴,几无装点,一颗庭梧在此季节已叶片尽落,露出高大遒劲的枝干,在天空映衬下略泛着白。

    “姐姐可以在这儿等一会儿,哥哥应该很快便回来。”王文筠道。

    欧阳芾坐在前厅,好奇道:“和甫也不在家吗?”

    “七哥和别人出去了,晚些才归。”

    “那就只有文筠一人在家?”

    “是我和关婆两个人。”她口中的关婆指的是方才为欧阳芾开门的老妪,其早年便服侍于王安石的父亲王益,王益逝世后,如今又跟随他的儿子一同来到京师。

    欧阳芾道:“你方才说七哥,那你的其他哥哥们不住在京城吗?”

    一问才知,王安石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早逝,而三个年纪稍长的弟弟目下正同祖母、母亲安居江宁,两个妹妹也已嫁人,最小的弟弟和甫还有尚未及笄的文筠被王安石带在身边,文筠说:“父亲早年宦游各地,也是这样带着三哥,所以三哥如今也这般带着七哥。”

    欧阳芾有些明白,为何王安礼之前会说,他很敬佩兄长。“介甫先生待弟弟妹妹,想来必定如兄如父。”她微笑道。

    虽为名义上的三哥,实际却担负着长兄和长子的责任。

    但欧阳芾亦有不解:“文筠为何不与母亲住在江宁,而跟介甫先生来此?”

    “母亲有四哥五哥还有六哥陪着,但介甫哥哥只有一个人,和甫哥哥开春后要去读国子学,平日里也不在家,家里就会只剩下三哥。”

    “文筠是怕他孤独吗?”

    王文筠摇摇头:“我是怕他照顾不好自己。”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又问:“可是介甫哥哥白日都在外面办公,文筠一个人在家不孤单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文筠小脸认真道,“我会把家里收拾好,和关婆一起做饭等哥哥回来吃。”

    听她说着这些,欧阳芾温柔地望着她道:“以后我经常来找文筠玩好不好?”

    王文筠惊讶:“真的吗?”

    “真的呀。”

    日渐西斜,王安石回到家中,听关婆言道有位姓欧阳的娘子来找自己,步至厅外,便见到欧阳芾握着王文筠的手在纸上勾勒的模样。

    “竹节的地方稍微错开一点,像这样——是不是很形象?”

    他站在那里,未有动作,只看着二人垂首写画。

    “你来试试。”欧阳芾松开手,笑着举目,忽然望见立在门口一身绯袍的王安石,“介甫先生?”

    王文筠擡头:“哥哥!”

    王文筠搁下笔,奔去同兄长打招呼,王安石牵着她至一旁,让关婆打了盆水。“洗洗手吧。”他道,又朝欧阳芾道,“你也是。”

    欧阳芾瞅了眼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好嘞。”

    “之前说过要答谢先生,所以今日是特意来给先生送一份礼物的。”欧阳芾笑嘻嘻道。

    王文筠在旁边小椅上继续涂抹画作,欧阳芾将一幅画卷摊开,展于桌案:“介甫老师猜猜,画中人是谁?”

    这是一幅清雅素淡的山水画,背景是寒山峭壁,远近松石若隐若现,近处有道溪流,岸上有一亭,坐落于松树旁。亭中独立一人,只见长袍背影,不见正面姿容。整幅画宁静而萧落,正如画中伫立之人。

    欧阳芾见他思索不言,提示道:“是介甫老师喜欢的人哦。”

    王安石不禁看她一眼,后者仍是笑嘻嘻的模样。

    他沉吟半晌,道:“不知。”

    “是杜甫,杜甫呀,”欧阳芾歪头去瞧他的脸色,“我画得不像吗?”

    王安石心中微动,再观那画和画中意境,确有七八分相似之意,然而他问:“为何是杜甫?”

    “因为介甫先生之前不是作过首《杜甫画像》,先生还说,‘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我想先生必定是极喜欢杜甫的,于是我又一想,有题杜甫的诗,怎能没有画杜甫的画,虽然我画得一般,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介甫老师能喜欢。”欧阳芾像背作文一样哗啦啦倒出大堆话。

    “而且我画了整整七日。”盼望能够借此向王安石传递出自己用心之真挚,欧阳芾小心问道,“介甫老师喜欢吗?”

    王安石观着画,忆起与她初次见面时,她对自己道读过他的文章,原以为只是客套。

    “喜欢。”

    “真的吗?”

    王安石将目光从画中擡起,道:“真的。”他甚至极浅淡地笑了。

    欧阳芾受到肯定,开心不已,趁他将画收起前又道:“还有一事,介甫老师看看,这幅画和我之前画的画有何区别?”

    王安石顺她的话望去,在图画上方一角找到异样。“你的押字。”他道。

    “好看吗?”

    “嗯。”

    欧阳芾于是更开心了,指着花押道:“这是冯学士帮我设计的,就是冯当世先生,介甫老师还记得他吗?去年立冬你们见过,我原不会草书,是他教我写的”

    她未注意到身旁人顿住的动作,只管介绍那处花押要写好看多么困难,让她练了好久。

    “介甫老师?”她觉得王安石脸色好像变了,“我是不是不该押字?”

    “没有,你押的字很好。”王安石道,将画收起,“作画也好,落笔简练精当,在我之上。这份礼物我会收藏,多谢。”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欧阳芾:“先生喜欢便好。”

    欧阳芾走后,王文筠见自家兄长将画仔细收在盒中,问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姐姐的画?”

    “不是。”王安石朝她望去,语调温和。

    “那就是不喜欢姐姐的花押。”在一旁听完全程的王文筠敏锐觉察到什么,“我去和姐姐说,让姐姐以后不要押字了。”

    王安石走近,摸了摸她的头:“不必。她喜欢押字,押了便是。”

    “可是哥哥不喜欢,为何还要将姐姐的画收藏?”

    “”

    “哥哥言不由衷。”王文筠道。

    走在路上的欧阳芾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该加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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