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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华为菅 正文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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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啸的北风裹着雪花,从咖啡馆的玻璃窗前掠过。

    灰沉沉的天宇下,对面百货公司的招牌颜色仍然鲜艳而招摇。或许是因为已临近年关,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因为严寒的天气而减少,车辆反而比往常还多了。

    孟鹂跟她的牌搭子们一早先去了百货公司,把温见宁寄放在这就近的咖啡馆里。等她跟她的小姐妹逛完街了,再和司机一起来接她。

    温见宁低头翻阅着报纸,心情有些沉重。

    正如齐先生当日所说,她与温家针锋相对的做法固然解了一时的气,但更多的看客们只觉她这个人忘恩负义,不顾长辈恩情。虽不想把这些外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但她毕竟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超然物外。

    白茅这个笔名,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不过,对于一个有志于文学之路的人来说,笔名上的是非纠.缠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还要看作品。

    温见宁将报纸放在旁边,低头沉思。

    来上海的这段时日,起初她只零零散散地发表了几篇散文,并没有急于动笔写点什么。当时她是想再观望一段时间,看清如今的文艺风向再下笔。但到后来,她又提笔接着写长篇通俗,一来为了养活自己,二来为了多赚点钱,尽早把钱还给齐先生。

    上海近来时兴的通俗虽和前些年流行的样式不太一样,但情趣却大同小异,顶多不过是把故事背景搬到了跑马厅、电影院这些时髦地方,套上新式人物的壳子,涂上一层靡丽的油彩,而这些生活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虽然写得流利,但这些的文学价值并不高。

    反而整个《望族》系列里的中短篇,虽然不过是她一时泄愤之作,但抛开那些外在因素不谈,这竟是这些年除了《海上繁花》外她写的最像样的作品。

    她正在出神,旁边突然坐过来一个圆脸的青年学生,不招自来地在她对面坐下,热情地问她:“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

    温见宁讶然抬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休学,暂时不念书了。”

    对方理解地点点头。

    这年月读书毕竟是件奢侈的事,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就可能中断学业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问道:“同学,你在学校的时候听说过蚁社吗?”

    跟他同来的穿蓝上衣黑裙子的女学生连忙从怀中抽出一张宣传单递给温见宁,温见宁也连忙双手接过,低头一看就明白这两个学生是做什么的了。

    这两人给她的是一张爱国传单,他们所提到的蚁社是去年成立的一个社团,主要成员包括学生和一些知识分子、青年工人,里面甚至还有不少上海文协的成员。

    温见宁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道:“很抱歉,我原先是在香港念书的,不是上海本地人,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去北平念书,可能没法加入你们的社团,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两个学生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

    不过他们很快就恢复过来。女生主动握了握温见宁的手道:“打扰你了同学,不过你日后去了北平,也一定要记得为国家尽一份力。”

    她留着齐耳短发,同样是一张圆脸,看着比温见宁还要稚气。尽管她说话的神态格外严肃认真,但配合她的年龄来看实在有些滑稽。

    温见宁先是点点头,随后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不过,你们就这样在咖啡馆里拉成员,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被有心人举报就不好了。”

    男生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社团可是有很多人的,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会有学长学姐营救我们。而且我们在这里观察你也很久了,你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学生,又是女生,应该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不过很可惜,诚如温见宁所说的,她在上海停留的时间太短,实在不适合参与进来。

    “不多说了同学,我们先走了,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两个学生只跟温见宁闲谈了片刻,就起身离开。

    她坐在座位上,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两个学生才走到街上,对面突然来了一伙租界巡警,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好在那两人反应也很快,一见势头不对,当即拔腿就跑。

    正巧电车在附近停靠,上面下来一大波人。他们趁机混入人群中,往另一边跑去,挥舞着警棍的巡捕们也连忙去追,可被人潮所阻,

    直至看不清那群人的踪影,温见宁才坐了下来。

    但愿那两个学生能逃脱追捕。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温见宁继续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直到傍晚,孟鹂她们才逛得尽兴了,喊她回家去。温见宁抱着笔记一低头上了车,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辆别克小汽车内的视线。

    若是她注意到,说不定就能认出,那汽车后座上的青年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冯翊。

    他这回专门从美国返回上海,准备和家人一起度过新年。

    冯翊方才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福特小汽车,有个短发的女孩子,和旁边的中年女人说笑着上了车,她的眉目依稀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眉头微皱,正想看个清楚,对方的汽车却已经缓缓开动,向着相反的方向开走。

    姐姐冯苓从旁边凑过来,也往车窗外看:“你在看什么,竟看得这样专注?”

    冯翊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看错了人而已。”

    “你多年不回上海,没想到还有记得的熟人,”冯苓笑道,“是女孩子吗?你如今年龄也不小了,这次回来一定要跟我好好去舞会上认识些年轻的女孩子。”

    冯翊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又要张罗这些没用的事了。

    姐弟二人闲谈间,他们的汽车也重新启动,与原先那辆汽车越隔越远,直至消失在街角。

    ……

    转眼之间,春节这一天终于到了。

    法租界的这栋洋房里,也和无数个普通人家一样也忙碌起来。

    温柏青要在温家和廖家两边来回,无暇陪她们一起度过新年。在征求孟鹂同意的前提下,温见宁把齐先生请了过来,跟她们在洋房里一起度过除夕夜。

    齐先生早年和她的丈夫离婚,后来又跟家里人决裂,这些年来也是孤身一个人在沪漂泊。以往每逢新春佳节,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屋子。

    她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竟是度过了一个难得热闹的新年。

    等到了午夜,西洋自鸣钟敲了十二下,原本还昏昏欲睡的温见宁在钟声中清醒过来,笑容灿烂地对她们说了声“新年快乐”,两个做长辈的也笑吟吟地取出红包分给她。

    若是平常日子,温见宁肯定不会收下。

    但新年这样特殊的时刻,她才不会推开每个孩子都应得的压岁钱。

    温见宁收了红包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压.在枕头下,睡得安安稳稳。就在她还沉浸在难得的好梦中时,新的一年,悄然来临了。

    ……

    年后不久,齐先生不顾她们的劝阻,还是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时间转眼就到了三月份,温见宁也该启程前往北平了。

    孟鹂虽有心再多留她住上几个月,但温见宁一提要早早去大学周边温习功课的事,她也不好阻拦了。再加上她去那边适应北方的水土还要一段时日,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温柏青离开上海前,早已安排好了送温见宁去北平的人。跟她同行的是一对兄弟,是温柏青专门为她从身边抽调的人手,大的叫王力,小的叫王勇,都是沉稳可靠的人,这几个月来几乎寸步不离地在温见宁身边保护,早已跟她混熟了。

    临行当日,齐先生也来送别。

    司机开车把她们一行人送到火车站,孟鹂先行回去了。

    她知道她们师生情深,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留在这里反而妨碍她们说话。反正她已经把人送到了这里,后面还有王力、王勇两个人护送,当即识趣地先回去了。

    等她一回到法租界的那栋洋房里,一个女佣就捏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迎了上来:“夫人,这是在见宁小姐的房间中发现的。”

    孟鹂原以为是温见宁不小心落下的,没有放在心上。

    正打算走开时,她突然想到,那丫头也不像个丢三落四的人,这信封指不定是她特意留下的,这才从女佣手里接过。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封信外,还有数张面额不等的钞票,甚至还有几个银元从中掉落,叮当滚了一地。

    孟鹂没看那些钱,而是打开了信纸。信写得简短,是温见宁一贯的风格,里面无非是诸如感谢孟鹂这段时日的照顾这一类的客套话,此外就是关于这笔钱的事。她倒没说什么,只是说这笔钱是还给她大堂兄的,让孟鹂代为转交。

    孟鹂看着这信封,眼神慢慢变得复杂,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这孩子。

    ……

    孟鹂走后,站台上仍然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温见宁看着齐先生,眼眶微微红了。

    她自幼无父无母,后来又被带到温家,只能在齐先生这个老师身上才能汲取到一些家人般的温情与关怀。尽管她真正在齐先生身边住的日子不过几个月,可她在真的要离开上海时,却只觉满心都是舍不得。

    齐先生笑话她:“虽是要出远门,不过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不准学人家哭哭啼啼的。”

    原本温见宁确实有点想哭,但被齐先生这样一说,也只好窘迫地收了泪。

    齐先生看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絮絮叨叨说了些她这次北上的注意事项,叮嘱她要多穿衣服,要好好学习,看时间似乎不太够了,才强迫自己停下。

    “到了北平那边去若是不适应,”齐先生顿了一下,“就多忍耐一些,安心学习。”

    她本想说若是温见宁不习惯,可以回上海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稚鸟再怎么眷恋旧巢,也总要有展翅高飞的一天。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而耽误了见宁的前程。

    温见宁点了点头,忍住再度泛上来的泪意。

    眼看火车要开动了,齐先生连忙催促温见宁上车。

    王力、王勇两人帮忙提着行李在前,挤开人潮。温见宁很快找到自己的车厢座位,靠着车窗看到了不远处站台上的齐先生。

    齐先生正在下面冲她挥手,温见宁也拼命冲她挥手。

    汽笛长鸣三声,列车终于轰隆隆开动了。

    站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向着列车的方向涌来。

    温见宁隔着玻璃看到,齐先生和站台上的许多人一样,一边跑一边挥手,却追不上速度越来越快的列车,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已不是温见宁第一次和齐先生告别了,但她却是头一次莫名生出这样强烈的预感——

    这恐怕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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