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一耳光◎
梦里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中差距甚大。
钱佳宁在梦里完整地回顾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但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并没有明显的昏暗。光线照样刺目,她扶着额头起身,看见陶九思一脸凝重地蹲在沙发前,望着自己。
她大概记得晕倒前对方的那通电话,于是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是他本季度第一个提成。
提成晕过去,是有点紧张。
见她醒来,陶九思立刻递过一杯温水,又把放在门店茶几上的两个瓷碗往过推了推。钱佳宁目光转过去,看到一碗米饭,和一碗刚热好的菜。
中午赶发布会,就吃了块面包,她不能说自己没被吸引。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她保持了语气的矜持:
“外卖么?我把钱转你。”
“不用不用,”陶九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们自己店里做的,随手的事儿,就这个给客户提供最全面体贴的服务,是我们八千里路的企业文——”
话音未落,钱佳宁已经把筷子拿起来了。
陶九思:“——化。”
眼看着钱佳宁先扒了两口米饭,陶九思把她那几张照片调到手机屏幕上,
继续说:
“姐,我本来是想等你来店里给你介绍下我们业务,但是看你不大舒服,你看这样行不?我明天带着做工程的师父去你家里,给你边检查边介绍。因为你这个照片也看不全,问题可能比照出来更严重……”
“你家都能装么?”
“都能!”陶九思立刻回答,“我们做整装的,就改他们做这三流基装一点问题没有,硬装和软装你放心也交给我们,姐我说实话你这电线水管也布得不对劲,明天我带师父给你看看去……”
钱佳宁刚把米饭咽下去,耳听着陶九思喋喋不休,又回到了在办公室被严凛话痨攻击的烦躁。她隐蔽地翻了个白眼,筷子伸进菜里,往碗里夹了一口。
入口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对了。
咸淡,火候,软硬……一股熟悉的气息自味蕾炸开,但又因为年代久远,显出一种模糊感。
钱佳宁停下吞咽,任那滋味在自己嘴里回旋,目光甚至显得有些涣散。陶九思以为她被噎住,急忙打住话头,把水推过来。
钱佳宁没喝。
她手指抵了下额头,几乎是在强迫自己回忆这种陌生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却始终没找到源头。陶九思见状更为惊恐,蹲着往她身边凑了凑,关切道:
“姐,你是还不舒服么?我以为你就是有点中暑,要不我送你去附近医院看看?”
钱佳宁这才回过神,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故作镇定地回答:“没事,我就有点累。那就按你说的吧,我把地址发你,咱们明天去现场看。”
临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炒菜。想再尝一口的时候,方才叫的快车却到了。
路边不让停车,司机电话打过来连声催促。犹豫片刻,钱佳宁只能收回目光,快步踏进灼人的烈阳。
门一开一合,放进一股热浪。陶九思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目送钱佳宁上了银白色的出租。
做业务的阅人无数,陶九思凭几句话也能判断出钱佳宁属于什么类型的女人——
简而言之,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社畜,脸上挂着996的疲惫。赚钱应该不少,但也是靠死工资吃饭的打工人。
要说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嗯这个……漂亮,真漂亮。
漂亮分很多种,她是那种很体面的。精致,但不过分,白衬衣配牛仔裤,有纤细的腰和手臂,以及半敞领口下漂亮的锁骨。
不过衣服素净是一回事,长相可不是那么回事。红唇黑发,纯度和饱和度都高,望过去只觉得夺目的明艳。
银白色快车绝尘而去,陶九思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转身,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家老板从楼上走下来。
大概是刚把目光从钱佳宁身上移开的原因,陶九思脑子里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三个字——
好配啊。
虽然刚才他特意强调不要在钱佳宁面前提起自己,但这俩人……
好配啊!
和钱佳宁一样,他也穿着白色衬衣和牛仔裤,但效果却截然不同。衬衣宽松,透出宽肩窄腰和挺阔的背。袖子挽到肘关节,露出的麦色小臂线条优美。往下顺延,手背上筋骨分明,还有些陈年旧疤。
往上看,男人留寸头,轮廓相当深。垂眼的时候,深邃眉眼变作狭长,衬着清爽发型和衬衣,有种漫不经心的嚣张。
他手里捏了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陶九思看了一眼,发现是钱佳宁发过来的几张照片,上面用黑笔圈出暴雷点。
笔锋很重,看得出,圈的人心里憋着火。
他把A4纸拍到茶几上,长腿一擡,踩上茶几边沿。目光望着钱佳宁消失的方向沉默半晌,总算吐出三个没头没尾的字:
“没长进。”
***
大概是刚才晕过一次的原因,钱佳宁回家一路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她匆忙冲了个澡,头发没吹干就去床上躺下。
手机传来震动,是实习生把整理好的通稿发给她。她草草扫了几眼,挨个把工作安排好,眼皮不自觉地打起架。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午后最易犯困,遑论她刚冲过热水澡。皮肤上燥热未散,钱佳宁一边回忆着刚才那口饭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一边慢慢沉入梦乡。
她又梦到他了。
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的身体覆着自己的曲线,手臂锢起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彻底地包裹在怀中,每一寸贴合的肌肤都如此炽热。
黑暗中充斥着年轻的、混沌初开的呼吸,钱佳宁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路焱我真的……恨死你了……”
他停了一瞬,嘴唇落到她耳侧,嘶哑着说:“那就恨我。”
她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但那道声音响起的瞬间,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清晰地复苏。钱佳宁在瞬间从睡梦中惊醒,汗水顺着下颌的线条滑落,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水渍。
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跳下来,去包里摸那张名片——
火焰。
三丛火焰的LOGO,路焱的焱。
八千里路。
记忆里还是早自习窗外那片朝霞,他坐在她旁边,很不耐烦地背古诗——“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钱佳宁狠狠敲了下头。
不过最明显的还是那道菜的味道……记忆会模糊,但味觉不会骗人。
那是路焱做的饭!
混蛋……混蛋!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股怒火迅速从钱佳宁心底升腾起来。
他一定看到了她,他一定在她晕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她。她说怎么会梦到路焱背自己,触感又那么真实……
怕是他本人把自己带回店里的!
要么谁家装修公司无缘无故给客户吃饭啊!
窗外天色刚刚显出黯淡,她瞥了一眼时间,抓了条裙子潦草穿好。妆不化,头发随手束起,身上主要就散发出一个气势汹汹。
临出门,手机又响起来了。钱佳宁随手接通,对面传来陶九思的声音:
“哎姐,你没给我发你地址和时间啊,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姐,你是对我的服务有什么不满意吗?姐你这单对我真的很重要……”
钱佳宁顺了口气,一边开门一边质问:“你想要我这单是吧?”
陶九思一愣:“啊……不是,我主要还是想给咱们提供优质的服务……”
“你们老板叫什么?”
对方转瞬顿声。
钱佳宁冷笑一声,笑得陶九思都怯场了。
“他不让你告诉我,是不是?”钱佳宁撞上门,脚步不停地往楼下走,看见打车界面上的车也快到了,“没想到吧,我自己猜出来了,他怎么漏洞那么多呢?”
“啊姐我啥也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
“他还在店里吗?”
“……”
“你还想要我这单吗?”
“……不在了。”
“在哪?”
对面沉默许久,而后,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
“姐我把地址发给你,”陶九思说,“你和老板说是店里别人告诉你的……然后可一定不能跑我这一单啊!”
钱佳宁没在楼下等多久,叫的车就到了。她钻进车后座,扫了一眼和陶九思的聊天记录,把刚才定的终点换成了新地址。
司机手机传出目的地更改的音效,感叹声也从前面传来:“改去嘉定了?换得够远的啊。”
钱佳宁看了一眼暴涨三倍的打车费,心口滴血,恶气更生。
上海每个区的规划路线不一样,浦东这边就是互联网和金融,过了黄浦江,文化产业偏多。穿长宁到嘉定,就是藏在各条小路旁边的工厂了。
钱佳宁平常实在不大来这边,跟着司机东拐西拐,总算到了一间小型工厂门口。司机看看她又看看工厂简陋的大门,实在很难联想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也确实,不应该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纵然日头暗了,空气仍然是燥热的。钱佳宁按着陶九
仓库门口坐着几个工人,赤膊,打量她的眼神显然也很困惑。门口扔了一排电瓶车,几辆私家车也被扔在外面暴晒。
她一眼就知道那辆越野是路焱的。
他从高中时代的梦中情车,不过那个时候穷就是了。
仓库房门大敞,钱佳宁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一脚踏入。
里面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灯光昏暗,照出半空的浮尘。装卸货物的工人穿梭在货架中间,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莫名而刺鼻的气息。
整个仓库像一个闷热躁动的蒸笼,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的颗粒。唯一明亮干净的,似乎就是那个站在货架旁和人说话的男人。
别的男人都把上衣脱了,他没有,只是衬衣领口解低,半掩之下仍能瞧见肩颈和胸口的利落线条。
以及锁骨处那枚银质的子弹吊坠。
仓库里禁烟,他也不能抽,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半倚着桌角,作出说完话就要出门的姿势。说了几句后,对面的人似乎讲了句笑话,他便调侃着笑起来——
他的笑容在看见钱佳宁走过来的一瞬间凝固。
他直起身子,高她一头还多,烟也顺着修长的腿落到地上。两个人对视片刻,钱佳宁一步踏到他跟前,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路焱,”她语气冰冷,“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