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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 正文 第52章 珍珠海,玫瑰号

所属书籍: 墨尔本风停了吗

    【1944年,LostatSea】

    如果给18岁的阮银姑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跟着丈夫来到这片大洋彼岸的码头吗?她也说不好。

    也不是多么特立独行的决定。他们那边,出海不是罕见的事情,下南洋的人家家户户都有。银姑从小就听那些国家的名字——越南,泰国,马来亚……澳大利亚是其中最遥远的。

    穿过印度洋的海浪,人们会抵达一个叫做西澳的地方。那里盛产珍珠,水性好的人顺着潮汐漂流,再回船上的时候,就能倒出一筐一筐的珍珠贝。南洋的珍珠明亮如月光,卖到市场上有难得的好价格。即便蚌肉里是空的,将贝壳打磨出售,也能销往大洋内外做纽扣。

    先人远渡重洋挖了金山银山,张张侨批寄送回国兴建宗族庙宇。轮到他们这一辈,珍珠就是海里的矿。

    丈夫同她说,她们抵达和谋生的码头叫做LostatSea,译过来是“迷失在海中”的意思。阮银姑撇撇嘴,心中觉得外国佬起名字触霉头,与家乡万事要讨彩头的风俗不一样。

    那年LostatSea多了不少船队,也多了不少善潜的欧亚面孔,一些沿海而生的澳洲原住民被一道买来在深海里寻觅珍珠贝。阮银姑的丈夫在家乡就是水中好手,来到西澳也快快打出名头。她站在码头上看过他们出海的样子,一艘采珠船四个人,两个潜水员,两个后勤官。她的丈夫穿一身黑色潜水服,手里拎着入海时要带的头盔,胯边悬挂两个空筐,用来放从海底抓起的珍珠贝。

    其实她也是会潜的,海边长大的孩子哪有不懂潜水的,无论男女。只是丈夫宽慰她,出海赚钱他一个人就够了,家中总要有个人,像是船有缆绳马有缰,上天的飞机也得有导航塔。

    女人是缆绳是缰是导航塔,可阮银姑觉得自己也能做船做马做飞机。

    不过那年丈夫身体健壮,说话声如洪钟,对她也是一等一的好。别的家乡女子见了都艳羡,阮银姑没什么好不满。

    那一年阮银姑十八岁,早起的第一件事是去码头上卖蚵仔煎。来讨生活的家乡人爱吃,其他国家的人也会壮着胆子来凑热闹。她不怯场,勺子在油锅旁边嗑一嗑,“咣当咣当”,上下船的全都掉过脸来看,看这个小个子的亚洲女人在摊位间脚底生风地行走,她比她的丈夫更早声名远扬。

    卖过早点后,就是回家打点他出海的行头。做他们这一行,是和大海抢东西,人在浪里,一个不谨慎就要殒命。丈夫做事太粗糙,她心细,一样样打点过去,才敢让他穿戴。再然后,擦擦洗洗,洗洗涮涮,把明日摆摊的材料拾掇干净,就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有时候会下雨,也会起风。印度洋的风浪喜怒无常,每到此时,码头上的人便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为远去的船只祈祷。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信仰,阮银姑看他们五花八门的手势,想起自己坐上那艘远洋船前,一行人在妈祖庙里虔诚跪拜的样子。她也想去为丈夫祈祷,可这座南半球的码头小镇没有妈祖庙,甚至连一尊可供跪拜的妈祖画像都没有。

    好在丈夫的采珠船一直平安靠岸,从未出过差错。或许是海神娘娘怜他们远渡重洋,给了他们出发前的那次跪拜更久的庇佑。

    阮银姑逐渐习惯了这座码头生活。来到这里的乡亲渐多,码头不远处有了华人的聚集地,勉强算是一条唐人街,他们也搬了过去。唐人街上有代书先生,替离家的游子们书写寄往故乡的信件,也在里面夹上汇款的单据。

    印度洋的潮汐迎来送往,孕育出一座以珍珠为生的小镇,潜水捕捞的采珠人,运营采珠船队的老板,制作船和网的手工者,运送珍珠的司机,采购珍珠的商人……若是采金矿的人叫金山客,那他们该叫什么?珍珠客?

    好,就叫珍珠客吧,这不是一个官方的称谓,仅在此处有效。

    阮银姑20岁那年,码头上来了几个新人,口音各异。

    她不懂,但她的丈夫好像被予以重任。那天他被人叫出去说了些话,再回来的时候,就用很严肃的口吻告诉阮银姑,昨天来的这些人是做大事的人,尤其那位姓空的先生,更是个要紧人物。现下空先生受了重伤,其他人把它送来这座遥远的南半球小镇养身体,明日就继续去做大事了。

    空先生?哪有人姓空。阮银姑不懂,丈夫就露出一副他都懂得的表情。

    “上一个身份死了,下一个身份还没被赋予,”他说,“过去和未来都是空的,自然就姓空了。”

    阮银姑不懂丈夫怎么忽然说话变成了这幅故弄玄虚的口吻,还文绉绉的——这还是她那个只懂捞珍珠贝的粗人丈夫吗?他可是连家书都要花钱找唐人街上的代书先生写的。

    总之,这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先生就在他家里住下了。阮银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懂的事她从不多嘴问。反正多伟大的人,走进家门都是一床三餐,她在桌上添一副碗筷,空先生就拖着身体来吃些。一个大男人,吃饭那么少,也不说顺不顺口。银姑欣赏男人话少,不像他丈夫,每每不合胃口便牢骚满腹。

    夏天的时候,空先生的身体养好了,但仍没有消息来叫他离开。他不焦躁,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银姑看到他开始和丈夫出海,回家的时候听到丈夫夸赞,空先生水性好,车技好,遇到码头上欺辱老人的地痞,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捞珍珠贝只为打发时间,一筐一筐,数量全算在阮银姑的丈夫身上。珍珠贝按件付费,船长结算了更多薪水。阮银姑本来对空先生吃住在家有些算计,见到这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空先生如此低调,但无奈人样貌的俊俏就如同柳絮,风一吹,就飘到哪里都知晓。码头上有人来问阮银姑,那个住在他家里的男人什么来头,姓甚名谁,有……有妻眷否?

    阮银姑当即虚与委蛇,说是丈夫的远方表亲,收到侨批后也为珍珠动心,漂洋过海来捞金,家中已有贤妻,三个孩子堂中跑。

    空先生莫名其妙就有了家眷,听闻之后,阮银姑第一次见到他在餐桌上笑。笑够了,他说:“若是真能像阮姑娘说的这样,倒是好了。可惜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能有家眷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有家眷呢?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她丈夫走的便是这条路,为什么空先生不行呢?

    阮银姑不明白,但她仍然秉承着她的优点,不懂,也不多嘴问。

    暮年的阮银姑回忆起来,空先生所在的那个夏日似乎格外漫长。大约是被闲置了太久,他也开始自己出去找事情做。阮银姑知道他买了一辆坏了的汽车,又自己将车修好,闲来无事,便顺着公路一直开,开到海岸线的尽头,开到悬崖之下,几乎要开进印度洋翻涌的巨浪之中。

    他终于开始留下一些珍珠,卖掉后不养自己,养车。那辆车太过破旧,每每从家门口开走,阮银姑都会担忧他在半路报废。空先生给它换了排气,换了轮胎,换了车门,几乎换掉了整辆车,仍然无法阻止它发出散架的轰鸣。

    果然,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很热,阮银姑去唐人街上买冰,行走间听得身后一辆车长按喇叭,按得十分不耐烦。她回过头,发现驾驶座上坐了个女人,明眸,黑发,五官艳丽。副驾驶是只狗,身形巨大,趴在车窗上喘气。车太宽,在狭窄的街道上艰难前行,摆摊的小贩纷纷让开,阮银姑也让开。

    然后她从车侧看到了坐在后座一脸乖巧的空先生,和车后面用链条拴着的,空先生的那辆破旧老爷车。

    穿过这条窄处就是出口,唐人街的尽头是修车铺。那带狗的女人已然不耐烦到极点,油门跟着刹车,后面的车被猛拽又来不及停下,“咣当”一声吻过去,将女人的保险杠也撞掉了。

    可怜!空先生就卖了那么几颗珍珠,要修自己的车都不够,现在还要给那女人修车了。

    空先生在女人间是个话题。当天下午,阮银姑就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说了这位司机的名字,金红玫。她们说她也是运送珍珠的司机,悉尼来的,出钱的老板姓祝。

    她往常都是即来即走,珍珠若是没取到还能过一夜,珍珠若是拿到手,便直接掉头回悉尼。这次倒好,车被撞得掉了保险杠又歪了排气,修车铺前面还排着其他司机的车,让金红玫等三天。

    三天!

    银姑那几日去唐人街,日日看到金红玫抱着手臂牵着狗,使唤空先生给她打点早饭,打点午饭,打点晚饭,打点宵夜。远洋轮渡都是定时定点,她三天后取车,路上时间紧,开船前夜才能赶回悉尼,怪不得对空先生一肚子火。

    至于空先生?任劳任怨,予取予求,不是阮银姑亲眼所见他当时人不在车上,都要觉得他是故意把人家的车撞坏了的了。

    那条街虽说也是唐人街,可比不上墨尔本,也比不上悉尼,只是码头里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一道顺心意的菜都没得点,全是路边摊。取车的时间定在第三日晚上,金红玫要连夜开回悉尼。出发前的最后一顿饭,阮银姑实在看不下去,叫空先生把那金小姐请回家里,她点火烧菜,好好的招待致歉。

    丈夫出海尚未回来,家里只有她,空先生,做客的金小姐,和她牵着的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狗。金红玫将它的牵绳拴在门上,它就脊背挺直原地坐下,两条前腿伸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内三个人,做好主人的哨兵和卫士。

    阮银姑只会说闽南话,空先生则是什么语言都略通。金红玫能听懂在她意料之外,这是她在唐人街迎来送往打下的功底。三个人好好坐下来吃了顿饭,阮银姑问她那狗什么品种真是威风,她擡头一笑,一字一顿地教她念:“捷克狼犬。”

    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真好听,口音分明是软的,但吐字明亮又热烈,像是花骨朵在太阳底下一团一团的爆开。阮银姑细细地看她,穿了件双排扣的翻领长裙,平底鞋,浓密的黑发披在肩头,眉眼黑得像墨,嘴唇又是嫣红。肤如凝脂都不够夸,像是南洋珍珠,表层下面还有莹润的光。

    金红玫也看她,夸她漂亮,像一个她认识的律师朋友。阮银姑红了脸推辞,说自己只是渔家女,怎么能和做律师的女人相比。

    “我不喜欢论出身,我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的,”金红玫说,“我因为日本人逃到这里前,也只是个上海的舞女。”

    听到“日本人”三个字时,空先生一贯温和平静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那顿饭吃完,阮银姑送金小姐离开,见她牵着自己的狗,拿着那箱珍珠上车。奥斯汀汽车绝尘而去,身后是船只繁忙的码头与印度洋的浪。金银姑回过头,空先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头低下去,似是在想事情。

    “先生欸,魂丢了?”她打趣。

    空先生这才慢慢擡起头,看着阮银姑,脸上露出一丝忧郁。

    他来到LostatSea后,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是个心定如山的人。可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忧郁。

    “银姑,”他说,“让你们和金小姐这样的人只能逃到海外讨生活,是我们的动作,太慢了。”

    空先生永远戴着面具,这句话是他少见的心里话。但他住在阮银姑家里的那些日子,总归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话。

    LostatSea太小了,没有华人报纸,也没有外来消息。它在南半球的无数码头中如此不起眼,不见大船靠港,只有小小的采珠船来去。偶尔过往的司机和商人会从外面带来报纸和消息,那么整个唐人街都要传递着阅读,识字的读完了品评一番,不识字的挤在旁边听。

    阮银姑听到他们念那张悉尼华人私下出版的报纸——

    “长夜难渡,黎明何时才会到来?南满铁路的炮声轰然炸响,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家国狼藉,流民四散。独在异乡为异客,谁不想回家呢?这是1944年的夏天,码头上的欧洲人四处奔走,都说德国人打了败仗,欧洲的战争要结束了。那故乡的炮火,还要多久才能止息呢?

    仍然没有人来找空先生,或许最锋利的刀刃,就要用在最终决胜的时刻。

    不过,这些叙事对阮银姑来说都过于庞大了。她当下面临的,是一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

    她怀孕了。

    是喜事,尤其对他们这样的宗族而言。往家汇新一封侨批时,她和丈夫也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大洋彼岸的父母。代书先生在唐人街上替他们写字,闻言也搁下笔,擡手道一声恭喜。

    丈夫不让她早晨去卖蚵仔煎了,但这样家里就会少一笔收入。于是她把开摊的时间改到下午,这样即便错过了早晨船只的生意,也有不出海的顾客来掏钱。

    午后的海面没有清晨美丽,海的光不是柔和闪亮的,而是非常浓郁的蓝。也漂亮,但不灵动,再加上无风无浪,更显死板。她捧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岸边坐着,往左,忽然就见到了金小姐从远处驶来的车,往右,又看到了丈夫提前回来的采珠船。

    她想和金小姐打招呼,但这不该是采珠船回来的时间,因此她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船上四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跪着,还有一个躺在甲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阮银姑站在码头张望,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那个躺下的人,是她的丈夫。

    空先生早晨是和他丈夫一道出海的,他已经把潜水服换下来了,可丈夫还没有。他疼得厉害,别人碰一下身体就要大声的呻/吟。阮银姑扶着肚子去帮他们将船的缆绳绕上桩子,将船拉到岸边,金小姐的车也开过来了。

    潜水取珍珠贝是收益不菲,可正如淘金者要担忧金矿的坍塌,海也有它的喜怒。对抗风浪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对这些要潜入深海的珍珠客而言,鱼群,暗流,减压病,都会导致不可估量的后果。

    而银姑的丈夫今天碰上的,是一种毒水母。

    他不是第一个被水母蛰了的珍珠客,银姑见过那些人被带回岸边时僵硬的尸体。好在他们这次出海的距离并不遥远,空先生将他带了回来,带回LostatSea的码头,没有让他成为迷失在海洋中的一员。

    他的嘴唇已经乌青,身体在码头的木板上抽搐。水母的毒在他体内流窜,空先生用手摸他的脖颈,又摸他的脉搏,擡起头大声说:“谁有车!去医院!”

    这是与世隔绝的小镇,最近的医院也在十英里外,围上来的人们面面相觑,推开人群的是风尘仆仆赶来拿珍珠的金红玫。

    她的话如此少,又如此有力,从天而降的样子让阮银姑感到自己是遇到风灾的渔民,见到了现世的海神。

    她的丈夫被擡上了后座,她也跟了上去。金红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盒医药箱,甩了甩针头,被空先生接了过去。

    “吗啡吗?”他问,爬上后座,将她丈夫的身体在座椅上放平,“我来,你去开车。”

    1944年的那个夏天,阮银姑第一次坐金红玫的车。她当时并没有预料到她后来会成为这辆车的常客,她只是坐在副驾驶上,抱着金红玫的狗,祈祷离开故乡时对海神的祭拜仍然有效,保佑她的丈夫躲过劫难,她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失去父亲。

    好在金红玫的车技好,速度也快。他们在毒素扩散前赶到了西人开的诊所,空先生扶着她的丈夫去和护士交流,阮银姑第一次听到他说英语。她其实不懂英文,但空先生的英语口音与澳洲当地的不同,金发的护士们也在将她的丈夫送进手术室后交头接耳。

    而金红玫将人送过来后,便点起支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英国口音?”她问。

    “金小姐能分清口音?”空先生也惊讶。

    “有个旧相识,在英国读过书,”她不冷不热地笑,“教过我英文,同你一样的口音。”

    空先生不再说话了,似乎觉得自己暴露了太多。好在阮银姑不会多嘴问,而金红玫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他们在诊所外面坐了很久,古董一样的海滨诊所,明明只有十年历史,却被潮气浸得墙面生出水纹。墙壁是黄色的,顶棚是简陋的铁板。金红玫动了动脖子,颈椎传来清脆的咔嚓声。

    她抽了两根烟也没有缓解倦意,空先生转过头,体贴地问:“金小姐从悉尼开过来,要多久?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两夜没睡。”她淡淡说。

    她那天穿了条苏格兰格子呢的衬衣裙,扣子从锁骨延伸到裙尾。裙子腰线掐得很高,帽子与鞋都是白色的,身材纤细但富有生机,人站在那,就像是要从绿意盎然的裙子里开出一朵红花来。

    不过她太累了,花朵难得不盛开,而是微微垂下花苞。花苞靠在空先生的肩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怀里捧了一枝花,一枝不会被人采撷的花。

    海神娘娘慈悲,也感恩空先生的当机立断,和金小姐来得及时。阮银姑的丈夫从昏迷中苏醒,已经忘了下午的一切,只说自己像是一直在海里和鱼群漂流。四人一狗在夜色降临前回到LostatSea,阮银姑留金红玫吃晚饭,再住一夜,她没有推辞。

    金小姐太累了,吃过饭后就去了空先生的客房睡觉,他则在堂厅打了地铺。阮银姑知道她不用特意替金小姐打点,空先生的房子里永远那么干净整齐。他来的时候东西就很少,住了这半年,也只是桌面上多了几本书籍。

    或许即便在某一天,空先生要离开,那间房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空白,留待为战争填补不为人知的伏笔。当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他和他的同行者既不会留下名字,也不会留下功绩。

    可阮银姑又记得,那晚她听到了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叫醒丈夫,自己扶着窗户向院子里看,看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并肩坐在院子里。

    从那天起,金小姐每次来LostatSea运货,阮银姑都会邀请她来家里住。那个海边的夏天如此美妙,她看着肚子一点点隆起,享受着孕育生命的幸福,也乐于见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坐在一起谈话。阮银姑认为,只要尽可能多的注视着这两个人,她的孩子也会生得俊美非凡。

    金小姐来的时候,空先生会把自己读完的书拿给她。她不爱读书,但空先生坚持向她推荐,甚至在她午睡时坐在一旁阅读。阮银姑拿着针线为孩子缝出生的衣服时,便听到空先生坐在靠着躺椅睡觉的金小姐身边,低声念:“……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金红玫气急败坏地跳起来,美丽的五官拧成一团,大喊道:“你再来吵醒我,我也可摧毁这个世界!”

    阮银姑放声大笑。

    ***

    空先生喜欢金小姐吗?是有那么一些吧。但他的爱和他的人一样,是空的,就像不落地的飞鸟。他没有对金小姐许诺过任何事,未曾真的给过她任何东西,甚至不曾透露半分真实的过往。

    他走的那天就像他来的那天一样。码头上来了几个陌生的人,他出去和他们谈话,再回来的时候,就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已经装好了行李的手提箱。阮银姑的肚子已经大了,她扶着门框向内看,看到了合上的提箱里一闪即逝的枪。

    这是他来时的提箱,装不下在码头上添置的东西。阮银姑和丈夫慢慢地挪到门外送他们离开,空先生和同事低语了几句,回头同夫妻做最终的告别。

    藏起来的刀要出鞘了,可阮银姑却觉得很茫然。做大事的人就是这样吗?明明也一起看过月亮,可要走的时候,怎么连句话都不给金小姐留下呢?

    他把自己剩余的钱都留给了阮银姑夫妻两个,说是他们孩子的生辰礼,感谢他们这大半年的照顾。一行人在夜色中静悄悄地离开,阮银姑回过头,看见客房里只剩下桌上的几本书。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就像从没有人住进来过。

    屋子的样貌一直维持到金小姐来的那一天,阮银姑不敢去动那些书,那是唯一能证明空先生在这里出现过的东西。她怕自己把书碰乱了,空先生那最后一点痕迹也就不在了。金红玫每次来,空先生都会把房间让给她睡,而这一次不用他让,房间也是空的了。

    阮银姑觉得这解释的责任不该落到她身上,她已经管吃管住,还将屋子给他养伤,怎么还要她帮他应付女人呢?最终还是她的丈夫站出来和金红玫说,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这就是男人的办法,他们不解释,只叙述。阮银姑以为金红玫会追问,可她竟然也没有追问。她只是走到房间里,翻了翻那些空先生让她看的书,然后撚出一张纸来。

    阮银姑松了口气——怪不得没和他们夫妻说,人家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办法。可她刚刚松下气,就听到金红玫笑了一声,然后将信纸叠起来,递给阮银姑。

    “和柴火一道烧了吧,”她说,“什么等不等的,我也不是没有事情做的人。”

    她说完就离开了,徒留两个不识字的夫妻面面相觑。阮银姑当然没有烧,她去写家书的时候特意揣上了那张信纸去问代书先生,那人给她念:待归,若未归,勿等。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待归,若未归,勿等。

    ——我也不是没有事情做的人。

    阮银姑当真是不懂这些体面人了。

    ***

    1945年,阮银姑的世界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四月份,她的孩子出生了,名字是空先生还在时帮他们起的,叫将明。九月份,码头的唐人街人声鼎沸,都在庆祝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有人拿起地上的板凳当做狮头舞,运货的司机车笛长鸣。代书先生拿着一张从别的城市送来的报纸,站在桌子上高声读:“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完全胜利!”背井离乡的人们则互相询问:“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长夜将明,长夜终明。

    两个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三个,则让人悲伤。

    他们离家太久,与上一次的祈祷也相隔太久,海神娘娘终归忘记了对他们的庇佑。那天丈夫和往日一样出海,遭遇了巨大的风浪,他和船上的其他三个人都没有回来。

    阮银姑来的那一天就说,西人不讲究,LostatSea这个码头的名字不吉利。

    人消失在大洋深处,寻不回尸体,只能设衣冠冢。孩子还不懂事,躺在她怀里哇哇大哭,最后是金红玫接了过去。

    这本该是她最后一次来LostatSea了。战争结束,海运的格局也将改写,胡老板对他的珍珠生意有新的打算。金红玫拿了一笔不菲的尾款,还讹来了胡老板的这辆奥斯汀小汽车,和那只捷克狼犬。阮银姑以为她要离开,她却说,要留下了。

    留下做什么呢?阮银姑认为以金红玫的能力,她可以去许多地方——墨尔本,悉尼,哪怕是同在西澳的珀斯,都比这座偏远的码头繁华体面。

    不过阮银姑很快明白了,金小姐不用运货了,金小姐现在没事情做了。

    她或许是要等一等空先生吧。

    待归,若未归,勿等。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空先生怎么还不归来呢?

    总而言之,金红玫在阮银姑家里住下了。她刚住进来的样子很像空先生,没事做,便出去开车。顺着公路一直开,开过他们去过的那家诊所,开到悬崖的尽头,几乎开进印度洋翻涌的海浪。不开车的时候,她读书,读空先生留下来的那些书。阮银姑给孩子做衣服的时候,便听到她在卧室里轻念出声:“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是什么意思呢?阮银姑不懂,或许金小姐读懂了吧。

    再往后,她也闲不住了。她跟着阮银姑去卖蚵仔煎,围裙系上,长发盘成髻用发网罩住,人往那儿一站,就是码头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她也跟着她在海边学游泳——她是渔家女,本就水性好,教人也是一把好手。金红玫很快学会了浮潜,只是毕竟比不上她的童子功,潜不到深深海底与鱼共舞,只敢在海面沐浴海风。

    阮银姑以前看见码头上有希腊逃来的难民,也是潜水员,生下孩子就带到浪里,路还没走稳就学会了游泳。她当时觉得他们荒唐,轮到自己,竟然一样的荒唐——将明一岁多就学会了浮潜,人站起来的时候比不上浪高。

    两个女人带孩子,带得比码头上任何一个男孩都野。

    金小姐好像已经忘了空先生的事,她从来不提,阮银姑也不会问,就像不提起她已经死去的丈夫。她们卖蚵仔煎,开车,去唐人街买东西,下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直到码头上有一艘采珠船出租。

    当时业内采珠的规矩是这样的——船是老板的,老板出钱提供设备,雇人,各国的潜水员下水,取蚌。带回的珍珠贝计件收费,珍珠和母贝都算在老板名下。潜水员固然吃亏,但他们也不用承担珍珠市场起伏与船只遇难的风险,珍珠对外批发的渠道也靠关系,不是谁都能拿到。

    出租船只的很少见,或许是老板没有心力处理人和货物,出租之后,除了船只的所有权还归老板,一切风险和收益都算给租客头上。

    金红玫那天回家,动了租船的心思。

    胡老板给她的尾款置业置产嫌少,应付生活又嫌多,租一艘采珠船倒是刚刚好。别的采珠船航得远,采得多,老板赚了钱还要付给人员。那她们租一艘,不请人,自己做,能不能走通一条路呢?

    她把想法和阮银姑说了,阮银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丈夫不在了,可家里的老人还盼着他们寄钱回去。孩子才那么小,单卖蚵仔煎也养不活两张嘴。阮银姑不犹豫,她一直记得,她小时候也是水里的一把好手。

    金红玫给胡老板写信,没找代书先生,自己写,字么也不大好看,但语气很狂傲。她写你难时我帮了你,现下我要做事了,你也得帮我。码头上别的船老板都有出货的渠道,不好抢,我明日采了珍珠上来,你先给我收一批。半个月后,胡老板的信哭笑不得的寄了回来,说要看看成色的,捞上来再开车来一趟悉尼吧。

    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她们租了船,修整一番,把原先的船名涂掉。新名字叫什么呢?阮银姑自认只是个潜水打工的,要金红玫定。她咬着油漆刷的把手思考,“呸”的一声吐掉木屑,举起刷子,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字,仍是她那个不大好看的字体,写得竟然还是英文。

    阮银姑不识字,问她:“是什么?”

    “玫瑰号。”金红玫说,“Rose.”

    她在悉尼学会了开车,在爱丽丝泉学会了打枪,而LostatSea教给她的是潜水与开船。她在唐人街买了出海的行头,上衣是扣合式翻领,下身是工装背带裤。但她的衣服也与出海的男人们有分别,她买了玫红色的丝巾系在颈间,从此码头上传言,若是看到远处的船只上飘着一抹玫红,那迎面而来的就是两个女人驾驶的玫瑰号。

    阮银姑是负责潜水的那一个,她学着丈夫生前的样子,在胯间悬挂两个铁筐,牵一根管子深入海底,寻找孕育珍珠的蚌壳。印度洋的贝类之巨大颠覆她的想象,或许正因为是这样巨大的贝类才能孕育享誉世界的南洋白珠。

    不是没有遭遇过危险。广袤的海域也会孕育巨型鱼类,哪怕它们不主动攻击,只是鱼身擦过连接人与船的绳索都会造成巨大的震动。阮银姑曾被一只鱼带着线拽出百米,她将那根线割断,自己拼命挣扎着游回了玫瑰号。

    奇怪的是,她没有想过放弃捕捞珍珠贝。

    这个念头从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阮银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但她后来总结出了一条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每个人都会听到某种声音的召唤,就像有些西人中的疯子去爬山,去跳伞。他们是不要命吗?不是的,只是山在召唤他们,天空也在召唤他们,而他们选择听从内心的召唤声。至于她,她生来就能听到海的召唤,她的一生都在走向海洋。她不怕死在海里,正如登山者不怕死在登山的路上。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死的那一天,还在与内心的召唤声背道而驰。

    更让阮银姑快乐的,是金红玫在一次去悉尼时,从那边的闽南商团里请来了一尊妈祖像。海神娘娘端端正正坐在副驾驶上,被她请到了LostatSea,请到阮银姑家里。她给海神娘娘做了最好的供奉,每次出海前都跪在地上祈祷。

    她就说,丈夫出事只是因为上一次的祈祷太过久远,海神娘娘将他们忘记了。如今海神再临,她和金红玫的船没有出过一次岔子,每一次出海都是风和日丽,每一筐珍珠贝的出珠率都高得惊人。船是她们的,珍珠也都是她们的。胡老板是第一个收购商,后来她们有了更多的收购商。她们的船和那只捷克狼犬一样,都是这码头上有名而罕见的东西。“玫瑰号的珍珠”!那些人给了她们的商品独特的称呼。

    非常偶尔的时候,阮银姑会想想她的丈夫,想想他们来到LostatSea的那艘船。她和丈夫挤在船舱底部,挤在一起,她依偎在他怀里。他对她很好,她很想念他,不过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也不糟糕。

    至于金小姐,她会想起空先生吗?

    他都已经说了,若未归,勿等。那她在这座码头待了这些年,又是在做什么呢?

    1950年,阮银姑的儿子将明5岁了。

    婴孩的成长如此神秘,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特意教他什么,但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也学会了潜水,在水里和在陆地上一样灵活,甚至在水里更灵活些。她老了一些,那只狼犬也老了一些,只有金小姐和刚来的那年没什么差别。她们那些年卖了许许多多的珍珠,积攒下足够终老的财富,不过阮银姑也和很多潜水员一样,染上了深海长期作业导致的减压病。

    有天金红玫从悉尼回来,找到阮银姑,告诉她一个消息。她说有个希腊的采珠人开始着手珍珠养殖的技术,天然珍珠捕捞效率慢,成珠率也低,如果珍珠农场建立起来,她们的生意会受到很大打击。

    “银姑,其实我已经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她说,“我从未在一个地方待过这样久,我想把船还回去了。”

    阮银姑不觉得要阻止她,她是潜水的好手,但对世事并无判断。金小姐说采珠的生意做到头了,那就是要做到头了。她已经赚到了足以把孩子养大和供养故乡家族的金钱,她心中很清楚,这是乘了金小姐的顺风车。

    就如同她每次开着那辆奥斯汀带她去码头一样。

    “那金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阮银姑小心翼翼地问。

    “墨尔本唐人街一家旅社的老板,手里有一间红色的二层小楼,”她告诉阮银姑,“我早就喜欢,想买下来,楼下开一家店,楼上自己住,会很舒服。”

    四处漂泊的野草也想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了,阮银姑替金小姐高兴。她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就像她决定留在这里的那天一样。她开车和阮银姑来到码头,将狼犬的牵绳递到她手里。

    “它已经习惯了西澳的气候和海,”她说,“况且把它带走,将明知道了也要闹的。”

    是的,孩子和狗总是有更深厚的感情。

    那人与人之间呢?

    阮银姑那天看着金红玫,看着她在海风里飘扬的秀发和珍珠一样的脸庞。她来的时候就足够美,而今皮肤被海风吹得黑了些许,反倒更富风情。她终于按耐不住,她说:“金小姐,我想空先生不是寻常人,他走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皮箱里的枪。你不要伤心,他不回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这是阮银姑第一次多嘴。

    金红玫难得的愣了一瞬,下一秒,她将头发拢到脑后,后背靠住车门,擡起头,冲着海浪大笑起来。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银姑,你误解了,”她摇着头说,“我没爱他,我不爱他的,这不是我留在码头的理由。傻瓜才会站在原地等一个人。况且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呢?”

    阮银姑恍然。

    是啊,空先生空先生,这三个字叫惯了,她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从头到尾,连空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他就是一场空啊。

    码头果然是码头,来这里的人都是过客。空先生来了走了,金小姐来了走了,连她的丈夫也离开了。

    人来人往,到最后,只把阮银姑留在码头上终老。

    起初还有那只狗,金小姐留给她的那只狗。金小姐要走的时候它很不舍,咬着她的衣角不撒手。将明也不舍,他喜欢这个将他带大的姨姨,纵然她脾气不好,常不耐烦,做的饭也难以下咽,还几次将他在海边弄丢。一孩一狗拖着她的衣角和腿,最终扯断了她手腕上的链子,余下的三枚珠子散落一地。

    将明似乎是知道金红玫很宝贝这串珠子,无事的时候会拿在手心把玩,于是便将其中那颗篆刻着“不”字的珠子攥入手心,认为只要他不松手,金红玫便不会走。

    “将明,把东西还给金小姐!”阮银姑斥责他。

    “留给他吧,”阮银姑却说,俯身捡起来另外两颗,然后直起腰,摸了摸孩子和狗的头,“留个念想,等长大了,来墨尔本找我。”

    一来一去,空先生留下了几本书,金小姐留下了一枚玉珠和一只狗。阮银姑将那颗珠子和珍珠一起串成项链戴在长明的脖颈上。将明十六岁那年去珀斯念高中,回家的时候又牵了一只漂亮的捷克狼犬。

    再往后,再往后……

    将明长大了,赚了钱,要把她接去城市住,却被拒绝了。异国的城市里有故乡的神吗?阮银姑不知道。但码头上是有的,是金小姐为她请来的海神娘娘,她在附近找了一座高山,请了工人,在山顶一砖一瓦垒起了庙宇,又将神像送了进去。她没有再去打扰过金红玫,人每一程有每一程的旅伴,她与金红玫的缘分已经用尽了,就像是她与丈夫的缘分也用尽,而金小姐与空先生的缘分,也用尽。

    又或者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缘分。连名字都不留下的人,能有多少缘分呢?

    阮银姑活得很久,比家族里任何一个老人都要长久,久到她无需再往家中寄汇侨批。在这足够长久的某一个雨夜,她梦到她在山顶供奉的海神娘娘对她开口。娘娘说明天码头上会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与你故人有着相似的面容。把那颗玉珠还给她吧,她要去完结一段未了的缘分。

    阮银姑醒过来,她想,她这一生只有一个故人,只有金小姐算得上她的故人。

    年迈的阮银姑决定去码头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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