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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 正文 第19章 从地底下窜起一团金色的火焰

所属书籍: 墨尔本风停了吗

    坐着电梯上到疗养院高层,楼道里就变得十分安静。往来的护士都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木子君回过头,压低声音询问唐葵:“你不进去的话,要我帮你问问卖房子的事吗?”

    “问一下吧,”唐葵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给她的话题,“我不觉得他缺钱,我父母也不是不孝顺的人。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一定卖房子的理由,那里面毕竟有……”

    她停了一瞬,深吸口气道:“有我很多回忆。”

    病房到了。

    唐葵的父母和唐鸣鹤提前知会过木子君的到来,想必也提及了她是唐葵的朋友。她走进来的时候,在躺椅上休息的唐鸣鹤的视线明显绕过她往后看了一下,不过发现后面只有宋维蒲一个人之后,便把目光收了回来。

    看清木子君长相的瞬间,唐鸣鹤不出意料地愣住。

    他打量木子君,木子君也在观察他。老去的唐鸣鹤和照片里少年时代的他已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唯独一双眼睛还有狮王的精神气。木子君攥着那张他与金红玫的合照坐到他面前,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往下落,在看到她手腕上的手链时,似乎停顿了片刻。

    “唐先生。”她开口。

    “我记得金小姐没有后人。”唐鸣鹤也开口。木子君看了一会儿,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宋维蒲。

    陈元罡的粤语她还能猜出个大概,到唐鸣鹤这里就彻底听不懂了。宋维蒲安抚似的拍了下她肩膀,走到唐鸣鹤面前,弯下腰和他说了几句话,继而朝木子君伸出手。

    她急忙把照片递给他,他又拿过去,指给唐鸣鹤看。

    他看了看宋维蒲的脸,又拿过照片细看片刻,神色略有闪动。木子君忐忑坐在椅子上,正发愁难道要让宋维蒲逐句翻译时,对方竟然开口,用不大标准的英语和她讲:“我慢慢讲,或许你能听懂。”

    他的英语非常白,用词都简单到极点,但神奇的是,他能用最简单的单词把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木子君隐约记得唐葵和她说过,他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工,在Bendigo不光做华人生意。

    这个老狮王,并非她想象中的“一介武夫”。

    唐鸣鹤当真开口,一字一顿地和她说起来。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可以长得这样相像。你进来的时候,我以为看到了金小姐。”

    “你要找的东西,被我当做文物捐给了博物馆。她的确有一串和你一样的手链,其中一颗曾经在我手里。”

    “博物馆?”木子君惊讶道。

    “是的,我捐走了狮头,那颗珠子在狮头上。”唐鸣鹤这样说,木子君眼前也浮现了视频拉近狮头后的画面。

    “捐?为什么要捐走狮头呢?”木子君双手落在膝盖上问道,“那是您在唐人街做狮王的记忆。”

    唐鸣鹤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在唐人街做狮王?”他摇摇头,“不,我已经……”

    木子君听到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孩子,我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狮王了。”

    【1940年,墨尔本】

    金红玫到了唐人街一年,唐鸣鹤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她平日不大出长安旅社的门,想吃什么,就差遣那个门童陈元罡去给她买。她总是能让男人为她跑腿,她也乐于见男人在她面前争夺注意。她坦然享受她的风情与容貌为她带来的一切便利,也不在乎每每背过身时身后的窃窃私语——无论是女人的指点,还是男人的觊觎。

    1940年的墨尔本,华人女性不多,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带来的家眷。纵然已经离家万里,但她们身上仍然摆不脱旧时代留下的遗迹——她们恪守妇道,很少抛头露面,谨遵三从四德的规训。

    唐鸣鹤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人物。

    成人后的唐鸣鹤每一次回忆童年,耳边都会重现两种杂音:一种是他家洗衣房里永不止歇的水声,另一种是父亲频繁而没有规律的斥责打骂。除此之外,母亲的唠叨和抱怨填补了这两种声音之外的所有寂静。

    她抱怨自己所嫁非人,抱怨父亲对洗衣房生意的不管不问,抱怨墨尔本的天气、语言与白澳政策的严苛,抱怨……金红玫。

    因此,尽管唐鸣鹤从未见过她的脸,但对她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他从母亲那里知道,金红玫今日又让两位客人为她大打出手,金红玫一个女人竟坐在大堂里抽雪茄,金红玫活得如此招摇放纵,势必得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这样的关注,到底是憎恶还是向往?唐鸣鹤实在不懂这种复杂的感情。

    不过他年龄太小,这些事都是心里想想,外人面前,唐鸣鹤也什么也没说过,他掩饰着自己早慧的事实,在父亲频繁的暴怒和母亲的唉声叹气中慢慢成长。除了帮家里洗衣服和在街上代写家书的老师那学识字,他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项重要组成,是在唐人街的一个舞狮队里练功,逢年过节时参加舞狮的盛大活动。

    相比于待在家里,唐鸣鹤更愿意和舞狮队的朋友待在一起。纵然师兄弟间也有打闹矛盾,但总比面对家里暴躁的父亲和牢骚的母亲要好。10岁那年,唐鸣鹤接过了自己的第一个狮头,也拥有了自己的搭档。狮尾是个叫卢鹏的同乡,寡言,但为人真诚。他们一同训练,一同吃饭,一同爬上高桩,将信任交付彼此,也一同跌下。

    多年后唐鸣鹤回望那些年的唐人街,发现了一片年幼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乌云。严苛的白澳政策条例下,许许多多华人被迫离开,繁华的社区逐渐凋零,连一家华人报纸都因订购人数太少而宣告暂停发行。

    暂停的不止报纸。

    舞狮队的成员逐年减少,今年已只剩八人。往年舞头狮的师兄也离开了澳洲,队里都传,如果今年过年还有庆典,那领头的狮子,应当是唐鸣鹤和卢鹏。但队里也传,今年墨尔本的华人太少了,往年承包庆典的华人商会入不敷出,庆典很可能被取消。

    唐鸣鹤想做头狮,也担忧庆典取消,训练回来做事心不在焉,把客人的衣服领口洗得开线,又得了父亲一顿暴打。他顶着一脑袋血走到长安旅社后门处暗自神伤,一擡头,遇到了靠在门口抽烟的金红玫。

    唐人街上的女人大多习惯站在丈夫身后,低头敛眉,温婉贤惠。而金红玫站定眼前的一瞬间,唐鸣鹤眼皮一眯,只觉得眼球要被灼伤了——那是人么?那是一团窜上地表的金色火焰。

    “怎么被打成这样?”火焰幻化人形,长睫掀起,看了他一眼。

    算不得怜悯,她很难怜悯别人。就是随便一看,随便一问,又随便拿了几枚硬币给他,让他去隔壁的药铺随便清理。

    也就是这些随便,让唐鸣鹤笃定,她是个好人。

    他听话地去药铺拿了些药膏回来,蹲在路边往头上抹。他头发自下往上剃,只剩薄薄一层发茬。金红玫抽着烟看他抹头,抹着抹着就笑了。

    “小光头。”她不客气地说。

    唐鸣鹤嘿嘿的看着她笑,金红玫笑得更开怀了,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夜里轻轻的颤。

    他总挨打,挨打了就去看看金红玫在不在后门抽烟。在的话,她就赏他几毛钱让他去买药。不在的话,他也只能摸着秃头回家。她的确是会使唤人的,听他家是洗衣房的,就把难洗的舞裙让他拿去洗,还威胁他:“弄坏了针脚,洗掉了缀珠,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唐鸣鹤怕母亲看见,半夜爬起来给她洗裙子。一寸一寸,洗得极小心。洗净后再趁着夜色跑去长安旅社后门,用竹竿顶到二楼的窗户上晾。那是金红玫的窗户,晾干了她开窗就能取。

    他的母亲烦透了金红玫,唯一的儿子却成了给她洗衣服的忠心仆从,这实在不能不说荒诞。

    心情好的时候,金红玫也能耐下性子听听小孩的烦恼。唐鸣鹤那年也没什么烦恼,除了被他爹揍,就是将被取消的过年庆典和地位不稳的头狮名额。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金红玫终于追问:“为什么取消庆典?”

    “因为商会没钱了。”唐鸣鹤认真地回答。

    “放他的屁。”金红玫翻了个白眼,她骂得很粗俗,但实在长得太美,声音又好听,粗俗也能打折扣。“商会那帮老头子来旅舍喝茶,手指头上的扳指都是头等货色,他们哪里会没钱。”

    “卢蓬说,商会和唐人街的老板们,明天会在俱乐部开会,”唐鸣鹤语气怅惘,“他们会决定,今年到底要不要庆典。”

    唐鸣鹤嘴上说的是庆典,真正在意的,还是他到底能不能做领头的狮子,从唐人街街头舞到街尾,腾高采青,领各家红包。

    11岁的小孩,这就是天大的头等事了。他神色憧憬,脑袋上还有刚给他爹打出的青包。金红玫捏着烟想了想,用高跟鞋的尖尖踢了他一脚。

    “回去睡觉。”她说。

    唐鸣鹤被踢了一脚,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了。夜色里他回头张望,金红玫身子靠在长安旅社外的墙壁上,头微微仰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吐了一个完整的烟圈出来。

    那烟圈越升越高,越高越大,最终变成他那天晚上梦里的一个火圈。他舞着狮头一跃而起,钻进耀眼的火光里。

    第二天,墨尔本大雨。

    墨尔本总是如此,昼夜变天,冷风如刀,唐鸣鹤已经习惯。不过下雨意味着他们的衣服可以晚些洗,不然洗了也没处晾。他和妈有了难得的休息,他爹则难得打扮体面,出去和商会的人开会了。

    晚些时候,卢蓬敲响了他的窗户。他听着隔壁睡着了,裹上雨衣,便翻窗户出去卢蓬去听商会的墙角。

    开会的地方是家俱乐部,一楼是赌场,昼夜不息,二楼唐鸣鹤都没上去过。只是这次开会结果关乎两个小狮客明年整年的光鲜体面,他们偷来两把梯子,直接从后墙架到开会的房间窗户旁。

    天上下着大雨,浇了唐鸣鹤一头。他顶着雨衣眯眼往屋子里瞧,看见台上坐着衣冠楚楚的华人商会成员,台下则是密匝匝的唐人街商铺老板。外面雨气弥漫,屋子里也潮湿。人们的衣服都是深色的,臊眉耷眼,整间屋子像浮着灰蒙蒙的雾气。

    坐在中位的商会主席磕了磕烟斗,拖长了声调说:“那么,时局艰难,他们洋人为难我们在澳华人,年关难过,年庆难开啊。”

    他又去喝茶,翘着手上硕大的扳指。

    “商会今年,实在拿不出钱来啊。”

    台下寂静,倒是急坏了窗外两个小狮客。唐鸣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圈一红,侧头看卢鹏。

    “那我们做不成头狮了。”

    卢鹏比他稳重,空出只手掌往下压,示意他静观其变。他转回视线,忽听得屋子里一声脆响,还真就观出偌大的变化来。

    当中的门被人推开了,垂着头的男人们错愕侧头,眼睛都是一眯。唐鸣鹤手指紧攥着窗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觉得自己要激动得翻下梯子了。

    真是怪了,他都不知道金红玫这是来干什么,他就激动起来了。

    旁人都是灰的,黑的。只有她是金的,红的,一团烈焰似的。她解了披肩走进来,手里还拿着祝老板的水烟,得空吸上一口,吞云吐雾间暗示旁人,她是替祝老板来开会的。鞋跟踩在地上声声脆响,满屋子的雾气被她踩散。她坐在第一排当中的位置,翘起腿,将披肩挂在扶手上,又抱起手臂看着台上的商会主席表演。

    那商会主席坐在那,本是个胜券在握的作态,从金红玫进来就变得坐立难安。他把烟斗拿起来又放下去,视线飘忽着不敢与她对视。嗫嚅了半晌,终于宣布:“那在座各位,想必都赞成取消年庆的决定。若是谁有别的想法,我们——”

    台下传来一声轻笑。

    唐鸣鹤眼睛睁大,手紧紧扒着窗框,一秒一刻都不愿错过。房间里仍是漫着铅灰色的雾气,人们从雾气里擡起眼,看见金红玫施施然站起来,手腕轻擡,去摸自己的耳垂。

    她手指一挑,耳朵上的一枚乌金耳坠便被拿了下来。

    紧接着,另一只。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拆自己身上的首饰。一副耳坠,一枚簪子,小指上的玛瑙戒指……她走过的路,简直淌出一地黄金。

    她一边摘首饰,一边说话:“听闻了听闻了。我听那舞狮的小毛头说,今年商会不景气,留澳的华人又少,连新年的庆典都要取消,舞狮鞭炮一并作罢。”

    “可惜了可惜了,他们西人为难我们、打压我们也就罢了。连我们自己,都要把这精神气一并不要了。”

    三样首饰都押上桌面,金红玫施施然转身,半倚着桌面,身体曲线曼妙至极。都听出她话里有话,老板们头擡起来,眼神里想听个究竟。

    “诸位老板,我金红玫呢,在唐人街是排不上号的。今天借祝老板的面子,在这儿说上几句。”

    “方才听吕先生说,时局艰难,年关难过。是,家里打仗回不去,想在这儿赚点钱么,又嫌你抢了洋人饭碗。光这一年,唐人街走了多少商户?他们那些势利眼的警察,封了我们多少铺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就是不想叫咱们好过,叫咱们各个垂头丧气,精气神没了,人垮了,唐人街也难成气候。”

    “可要我说,我们偏偏就要争这口气。”

    “诸位,年是什么?我没读过书都知道,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年图什么?不就图个团圆热闹。如今我们人在他乡,团圆是难,若是连这份热闹都不要,街头冷清清一片,鞭炮么鞭炮不响,狮子么狮子不舞,过年过得像霜打茄子,谁咽得下这口气?”

    屋子里雾气散了一半,商户老板们窃窃私语,似是觉得金红玫说得有理。她扫视人群,嘴角轻勾,眼神回挑到商会的人身上。

    “吕先生方才……”她微微俯身,“说商会拿不出钱?我们在外漂泊这些年,都晓得的,若只是钱的问题,那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她把桌面上的三样首饰推到商会成远面前:“我一个旅舍的小招待,拿不出太多值钱东西,这些首饰你们拿去当了,也够鞭炮响上半宿。”

    商会的人皱眉看她,神色复杂。金红玫又拆了手上珠链的结扣,拨了一粒下来。

    “这玉珠子也不便宜,可惜对我有些意义,不好都给你,拿一颗出来当掉,也是份心意。若是还不够……”

    “够了!”

    台下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一家猪肉铺的老板站起来,粗声粗气道:“金小姐说得没错,我们要是垂头丧气过这个年,不就被他们西人小看了?他们还真当我们被为难住了。人活一口气,这年我要过,还要热热闹闹的过。金小姐把首饰都拿出来,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我、我……”

    他声如洪钟:“我宰只猪,几百斤猪肉,初一给大家分猪肉!”

    金红玫眉间一挑,脸上浮出笑,眼神瞥到商会老板手上,话说得妖里妖气:“吕先生,扳指不便宜?”

    吕先生汗都下来了。

    唐鸣鹤趴在窗户上,眼睁睁看着那团火从金红玫裙角沿着满地黄金烧开,点着了整间屋子。唐人街商户人声鼎沸,各地方言纷繁嘈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唐人街要过年!

    ***

    唐鸣鹤至今没想通金红玫那天为什么要去闹一场,闹出了年庆,也闹出了他的舞狮表演。

    是为他么,为每天给她洗衣服的小毛头?唐鸣鹤觉得自己并不配。或者是祝老板的授意?但祝老板向来只扫门前雪。又或者,她就是想那么闹一场,觉得唐人街上的华人,该有个热闹的春节。

    反正她金红玫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会议结束后,许多唐人街的老板都把家里东西拿出一二件去当了,或者直接拿出些钱。唐鸣鹤的爹也拿出件压箱底的皮衣,说自己总不能连金红玫都不如。唐鸣鹤看见他母亲脸都气红了,他赶忙接过衣服,说他去当,他去当就好。

    唐人街的当铺在正中间,铺前排起长龙,收了这些在澳华人的东西,又拿出几张澳币。唐鸣鹤站在队伍里,前面是商会的人,脚边放了个木箱,木箱里全是商会拿来当的东西,有吕先生的扳指,还有金红玫的首饰。

    他个子不高,蹲下去一小团,眼角瞥见金小姐的首饰,想起她说那些玉珠子对她有些意义。于是他用父亲的皮衣罩住胳膊,手偷偷伸进箱子里,把那粒玉珠偷了回来。

    得意得意,唐鸣鹤沾沾自喜。

    那件皮衣换了张澳币,他又按照父亲的意思,把钱送去了商会。盒子里全是皱巴巴的澳币,都是唐人街老板们捐来办年庆的钱,吕先生再也推脱不得。一切就绪后,他便将珠子在衣服里放好,去舞狮队训练了。

    商会秘书下午已经来过舞狮队,定下了唐鸣鹤与卢蓬做今年的头狮。两个小狮客欢天喜地,在训练的高桩上上蹿下跳,直出了一身大汗。训练结束的时候,狮队的队长忽然拿了只新狮头过来,让唐鸣鹤与它磨合。

    狮头是红色的,烈火一般,眼皮和嘴唇缝制着深红色的鬃毛,鼻尖画了几道蓝。他和卢鹏趴在地上打量这狮头,半晌,他一跃而起,说:“我要拿去给金小姐看!”

    金小姐已然成了两个孩子的大恩人,他拎着狮头往长安旅社的方向跑,比先前洗裙子更加的诚心诚意,俯首称臣。雨停了,但地上仍有积水,他踩着破鞋站在旅社门前的砖地上,怕踩脏进门的地毯,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还是金红玫出来见他。

    他拿了狮头,胸膛挺起,和金红玫说这便是他们今年的头狮,请金小姐一定来看他们跳桩的表演。金红玫颔首。他更快乐,从衣服里掏出那枚珠子,邀功似的递还金红玫。

    “这是金小姐珍贵的东西,”他说,“金小姐,你拿回去吧。”

    金红玫接过那枚刻着“恩”字的玉珠,撚在指尖细看片刻,脸上露出一副淡漠的笑容。她漂亮,平日的笑容都带三分妖气。唐鸣鹤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只觉得自己魂魄被收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出去的东西,”她淡声说,把珠子递回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拿了,就归你吧。”

    归他?

    怎么归他,如何归他?他个男孩子,拿着金红玫的东西回家,给妈看见了是质问,给爹看见了怕就是打。他捏着珠子想了片刻,摇摇头,道:“金小姐,我没地方戴。”

    金红玫已经准备回旅舍了。唐鸣鹤拿着玉珠无所适从,她转回身子,随手一指狮头。

    “这狮子额上空荡,”她说,“你缀在上面,应当很威风。”

    缀在狮子上?

    唐鸣鹤在狮头额上摆弄了一下,看不出效果,又将狮头搬回舞狮队,叫卢鹏拿针线过来。卢鹏家里是在唐人街做裁缝的,他偷了根金色的线,穿针巧手将玉珠纫上了狮子额头。

    烈火里烧出抹莹莹的玉,是头狮该有的气派。唐鸣鹤顶起狮头,大声说:“卢鹏,咱们今年,去做狮王!”

    ***

    不知旁人如何想,但于唐鸣鹤而言,那年春节,他真是大出风头。唐人街最年幼的头狮,顶着狮头像顶着团火,从街头烧到街尾,采青的时候飞身爬上长安旅社的屋檐,咬下一只大红包。

    那年的鞭炮也响亮,爆竹声声,驱散了在唐人街盘旋许久的乌云。往日为了生计奔波的华人们难得闭门歇业,走街串巷的互道新年好,来年势必鸿运当头。唐鸣鹤给家里人长了脸,人人路过洗衣房夸一声虎父无犬子,威风凛凛一只小狮王。

    而这一切,都是拜金红玫所赐。

    年关难过,也过了。唐人街上恢复平静,唐鸣鹤继续做他家洗衣房的小工人。只是他有了盼头,他训练日日不落,盼着来年春节再做一次狮王。

    他本是可以再做一次狮王的,如果不是那天爹一夜未归,第二天被人发现溺死在雅拉河岸旁。

    白人警察来验尸,说是场意外,是他喝多了酒失足落水。或许早该有这一天的,毕竟他日日酗酒。唐鸣鹤觉得自己不大孝顺,因为他并无悲伤,只觉得他们母子以后不用挨打了。反正那洗衣房,正经也和他父亲无关。

    但他母亲哭得极伤心,仿佛当真死了什么今生挚爱。花圈立起来,白布戴起来,商会派人来吊唁,唐人街的男女老少来参加葬礼。唐鸣鹤站在门前鞠躬送客,看见金小姐也来了。她替祝老板拿了钞票来送,唐母眉头一皱,却把她拦在了灵堂外面。

    唐人街上人人进得,只她金红玫进不得,因为她舞女出身,因为她和男人打情骂俏,因为她算不得好女人。唐鸣鹤感到不平,金红玫却只是笑笑,收了礼钱,转身回旅舍。

    他第一次冲母亲发了脾气,摘下帽子追出去,在金红玫进旅社前截住她,与她道歉。金红玫照常抱着手臂,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听他辩白。

    他语无伦次,先说母亲无礼,又说知道金小姐是个好人,语气很急。他爹死了他都没这样急,他不明白,为什么金小姐这么好的人,她们要这样说她,这样想她?为什么金小姐被人污蔑,却不替自己解释,神色里也不见委屈?

    他说到口干舌燥,金红玫终于掸了掸裙上的灰尘,轻声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他那年还很矮,大约到她胸口的位置。金红玫扶着膝盖,俯下身子,身上香气扑鼻。

    “你不用再解释,”她说,“你母亲说得也并没错,我算不上什么好人。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人活着有许多事,比做好人重要。”

    “我不在意他们如何议论我,你也不必替我鸣不平。我自有我的路要赶,若是旁人说一句我便停下来辩解,我还走什么呢?”

    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进了旅舍。唐鸣鹤呆呆地看着她,看她擡手将鬓间碎发拢到耳后,上楼的背影如此孤单。他觉得金小姐似乎是在一个人走一条只有她自己能走的路,这路上全无同伴。

    “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他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回了灵堂,母亲流着泪骂他。他愣了很久,忽然朝他母亲吼了一声。唐母错愕,随即悻悻闭上嘴,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同了。

    年底的时候,唐鸣鹤的母亲改嫁给一个华人水果商,母子二人跟着对方,搬到了Bendigo。

    走的那天卢蓬和舞狮队的师兄弟来送他,他们竟凑钱买下了那只狮头让他带走。临走时望见金红玫站在旅社门口,唐鸣鹤便说,金小姐,我们一同拍个合照吧。

    他母亲惊愕,但不敢说话,只愤愤站在一旁等着。唐鸣鹤叫出唐人街照相馆的摄像师为他们拍合照,留了新家地址,让他将底片和照片一同寄过去。

    然后他就拎着那团火离开了,火上缀着玉珠子,那是他和金小姐最后的渊源。

    继父的水果铺很大,但他不舍得雇佣工人,唐鸣鹤便成了他的工人。继父还有个女儿,比他小四岁,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赖上他,叫他哥哥,把他叫得心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摸着手上搬水果箱搬出的老茧,也会想起唐人街的那个新年。

    那天他如此风光,他与卢蓬是最年轻的狮王,站上高桩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只是没料到,那是他人生最后的高桩。

    唐鸣鹤没再回过墨尔本,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到Bendigo的第四年,唐母染病,半夜小腹痛极,继父却贪觉,说天亮再送她去医院。天亮的时候,她死了。

    和四年前一样,拉起白布,又是一场葬礼。唐鸣鹤夜里陪着棺材也觉得荒诞。他母亲的一生这样可怜,从头到尾都在苦海里挣扎,总希望别人来渡她离开苦海,没想到最终死在了渡船上。

    他继续管水果档,直到有一天,继父说他要回国。唐鸣鹤这才知道,这男人在国内本就有一对妻儿。他卖了铺面换一笔钱衣锦回乡,把私生的女儿留给唐鸣鹤。

    狮头落了灰,他也没力气舞了。小丫头片子,要吃要喝要上学,他白天在外面什么都做,晚上回家替别人养女儿,心里也就记挂着这个妹妹。好不容易养到16岁,被街区一帮不正经的混小子带出玩,然后再没回家。

    唐鸣鹤等了大半个月,等来一具遗体,和警局不清不楚的解释。后来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那年尚未废除,唐鸣鹤等不到法律公平的判决,于是自己去做了公平的刽子手。没死人,但那天带他妹妹出门的人,后半辈子都不会太好过。

    只是他也进监狱了。

    铁门关上的时候,唐鸣鹤忽然明白了金小姐的那句话。“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原来他也没这个运气。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春节,他和卢蓬跳上高桩舞狮,意气风发,狮头上烧出一抹碧绿的玉色。他靠这个梦撑了三年,终于撑到了刑满出狱。铁门打开的时候,门外站了个男人,是他的狮尾卢蓬。

    他把他接回去,也和他说了很多唐人街的旧事。他说自己现在学了电工的手艺,唐鸣鹤要是不怕电,也能来学工。二十郎当岁,大把时间从头开始,有什么好怕?

    唐鸣鹤睁着眼看了很久的房梁,低声说,好。

    卢鹏也搬来了Bendigo,他吃住都在卢鹏家里,卢家人没有嫌弃他。唐鸣鹤一心一意地学电工,勤劳肯干,踏实可靠,直到有天卢鹏黑着脸,见他就是一顿臭骂。

    “你哪里好了?你哪里好了?”卢鹏百思不得其解。

    唐鸣鹤摸摸头——他已经不是小光头了,挺精神一个后生,身材精瘦,长得也俊俏,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卢鹏狠狠看他半天,啐了一声,说:“我妹看上你了!”

    卢鹏的妹妹叫卢青。他离开唐人街那年,卢青还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爱情降临得猝不及防,唐鸣鹤忐忑不安:他也有做好人的运气了?

    学工三年,唐鸣鹤出师了,和卢鹏合伙开了店。Bendigo的华人电工少,白人收费高,他们在当地华人圈很快做出口碑。盈利的第一年,唐鸣鹤和卢青登记结婚,卢鹏看他哪都不顺眼,横竖配不上自己宝贝妹妹。

    “我还没结婚呢,”卢鹏愤愤道,“我什么时候能讨老婆啊?我不会要一条光棍打到死吧?”

    卢青说:“哥,你别说这话,不吉利。”

    的确是不吉利的。唐鸣鹤结婚第二年,卢鹏给一户新房修理电路,触电身亡,当真是光棍打到死。

    狮尾没了,只剩狮头。唐鸣鹤安抚了卢家父母和妻子,自己操办了葬礼。

    他怎么操办葬礼这样熟练呢?

    卢鹏的葬礼办完,唐鸣鹤觉得自己情绪开始出问题。他控制不住对妻子发火,控制不住和客人吵架,开始买醉,也开始晚回家。卢青以泪洗面,他觉出问题,偷偷去看医生。

    那时澳洲还没有华人医生,他操着蹩脚英语去和那个和蔼的白人心理医生交流,对方用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串长长的单词。他回家翻着字典查——

    BipolarDisorder,躁郁症,多有遗传性。

    他这才知道,他父亲当年的暴怒都是疾病。他不信邪,开了药,就算为了卢青,也不能放任自己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他甚至不想要孩子,怕孩子也遗传这诅咒。但卢青喜欢孩子,两个人努力了许多年,她终于在唐鸣鹤36岁时有了身孕。

    有了孩子,就会有孙辈,有绵延的家庭。唐鸣鹤从没想过他能有这样的运气,他开始勤恳地工作,赚许多钱,成了远近口碑最好的华人电工。卢青怀胎十月,他在Bendigo买下一间公寓,从内到外的翻新。卢青曾说自己喜欢向日葵,他们约定,生女儿就叫唐葵。而唐明鹤喜欢青松,那么生儿子就叫唐松。产检的时候医生报了喜讯,是个男孩。于是唐鸣鹤又安排了起来:若是这个儿子再生个女儿,就叫唐葵。

    唐松出生的那天,卢青难产死亡。

    好,真好。他唐鸣鹤这辈子,丧父,丧母,丧妹,丧友,如今丧妻。他知道自己脾气一天不如一天,把唐松送到外婆家养,自己发了狠地工作。

    唐松怕他,怕极了,怕这个一言不合就摔砸碗筷的父亲。听外婆说,他的爷爷也是这般脾性。唐家人有病,祖传的疾病,到了年龄就发作,是他母亲看错了人。

    唐松就这样带着对唐鸣鹤的恐惧长大。他运气不错,自小由老人照看,又会读书,和隔壁一同长大的妹妹结婚,那发疯的诅咒从未在他身上应验。唐松松了口气,体面地结婚,平稳地生儿育女。

    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唐鸣鹤突然来了医院。这年他已经两鬓斑白,成了Bendigo远近闻名的怪脾气老头。唐松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怕他和亲家说什么奇怪的话,可他只是坐在产房外面等,等了很久,等到护士宣布生下一个女孩,他问——

    “叫唐葵,行不行?”

    怪了,唐鸣鹤竟然会给孙女起名。

    唐松生儿子的时候唐鸣鹤不闻不问,对这个孙女却无比上心。他自己掏钱请了保姆照看,照顾不好会大发雷霆。孙女要骑马,他一把老骨头跪在地上,带着唐葵满屋子乱转,惊得唐松心里都酸涩——“我爸可从没这么带过我。”

    唐葵治好了唐鸣鹤的病,他给她买衣服,送她上学,又接她放学。小丫头一天天长大,脸上有卢青的影子,笑起来嘴角有梨涡,像那早死的妹妹。

    一起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问题是,唐葵长大了。

    长大了,有了更大的世界,就不爱回家了。别说唐鸣鹤是个老人,连父母的话都嫌弃啰嗦。16岁那年,唐葵加入了朋友的乐队。有天回家晚了,乐队里的那群男孩开车把她送回家,被站在门口等他的唐鸣鹤撞了个正着。

    那些关于妹妹的记忆瞬间在眼前闪回,爷孙两个爆发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冲突,唐鸣鹤用拐杖砸碎了家里的东西,和她吼:“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唐葵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要被爷爷逼得发疯。原来隔代的矛盾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谁做错了什么,只是一个太小了,一个太老了,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彼此的世界,就如同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那个时代。

    唐葵就这样成了这个传统家庭彻底的反叛者,她不念书,她玩乐队,她纹身刺青戴唇钉,她喜欢女孩子。她隔代遗传了唐家人暴躁的性子,她摔门而去,把唐鸣鹤彻底关在了过去。

    他再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了,也再也没有人在乎他了。他曾经是唐人街的狮王,但如今只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人。没有人在乎他失去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没有人在乎他被不断剥夺珍视之物的一生。他将狮子捐给了博物馆,房屋也挂上待售,他等着时间耗干自己的生命。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竟会想起金红玫。想起那年唐人街,他还是一个绝望的小光头,和她许下做狮王的心愿。而她神通广大,站在人群里说几句话,就让小孩子美梦成真。

    他以为人生合该如此有求必应,于是此后一生,他也许下过许多心愿。

    可惜再也没有神仙应过声。

    【作者有话说】

    夹子以后好像来了一些新旁友!今天2更吧~把【少年恩】更完,指路下一章↓

    民国线的灵感来源基本都在旅途上,比如陈元罡那家酒楼是我和朋友路过一家墨尔本山顶的中式酒楼的时候有的,唐鸣鹤的故事是有一次过年在唐人街看舞狮的时候有的。很多年没见到采青了(狮子去咬挂在房檐的青菜),在唐人街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惊喜。不过我本身就对舞狮很感兴趣哈哈哈哈,一路追过来的话会发现我《落日》、《玫瑰》和《风停》都有这个元素,毕竟“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舞狮”,专栏短篇里的《十六岁的月亮》也是在写舞狮。我很喜欢舞狮文化里的昂扬感,是华人一代代立足海外韧性的具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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