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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 正文 第75章 凉州岁月: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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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门,是呼延平,带着慕容一家,身上背着包裹。跨进我们的房间,进门便全家下跪,罗什和我赶紧拉他们起身。呼延平抱拳说:“法师与夫人乃大智慧之人,从不问我们的来历。事到如今,我等真实身份,不可再相瞒了。”

    呼延平拉过小慕容超,面色沉重:“小主人是大燕国北海王之子。大燕复国后,北海王与范阳王在张掖之亲眷,全部遭难,唯有公孙娘娘与北海王妃逃脱。这些年,呼延平不才,辗转凉州,流离失所,仅得果腹。”(注:北海王是慕容超父亲慕容纳的封号,范阳王是慕容超亲叔叔慕容德的封号。慕容垂于公元384年复国,仍号“燕”)

    他惨痛地摇头:“若无法师庇护,这场饥荒,我等怕是逃不过一死。”

    他们的身份我早就告诉了罗什,现在看到他们自己坦诚,很是感动。听得呼延平重重叹气:“如今要去大燕,有姚秦和拓拔魏国阻隔。战乱纷杂,妇儒幼子,实在难为。本想借法师之力,在姑臧隐名埋姓,伺机再往。不料今日竟然被旧人认出,若他去告发,吕氏得知我等身份,难保会以公孙娘娘和小主人为质,要挟燕国陛下和范阳王。我等在法师家中数月,法师亦可能受牵连。法师恩泽惠及慕容血脉,所以……”

    他单膝跪下,抱拳过顶:“呼延平绝不可给法师添难,今日便带小主人一家继续逃亡。若今生有缘再遇,呼延平,还有小主人,必报答法师与夫人再生之大德。”

    罗什要扶他起来,呼延平不肯。段娉婷拉着慕容超也一并跪下。心下凄然,本来想让他们好歹在姑臧能有一席安生之地,如今看来,不得不让他们逃亡了。

    罗什也明白呼延平的担心极有道理。吕光如果能得慕容德的亲人,难保不会想法利用。他对我使个眼色,我点头,去柜子里把我们最后的一些铜钱拿出,也就一千文不到。想了一想,再把我背包里的空白笔记本铅笔还有橡皮拿了一些出来。

    我把钱塞给呼延平,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再把铅笔橡皮笔记本交到小慕容超手中:“超儿,姑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这些,你学习时可以用上。无论生活多苦,一定要好好念书,记得要听你母亲还要呼延叔叔的话。”

    超儿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晶亮的瞳仁里泪花扑闪,扑进我怀里抽泣:“姑姑,以后超儿一定回来找你。超儿还要听刘邦项羽的故事,还要跟姑姑玩剪刀石头布。”

    抱着慕容家最后一位悲剧英雄,想起他仅二十七年生命中,颠沛流亡的日子远超过安定的时间。我也不禁落泪:“好,姑姑在这里等。超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走到段娉婷身边,与她拥抱,借机在她耳边轻声说:“娉婷,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不要等失去后才后悔啊。”

    娉婷脸红了,偷眼看看公孙氏,应该没听到我说的话。她回头望我,眼角噙泪。拉着慕容超对我们盈盈拜别:“‘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乱世偷生,兵戈相隔,这一别之后,怕又是一曲《长相忆》了。唯愿法师与晴姐恩爱到老,相扶相持。无论身在何处,娉婷都会为法师和晴姐祝福。”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看着他们在混在流民中出城,又要开始流浪生活,再相见又是何时?

    他们离开之后第二天,吕绍果真带着人来搜查,身后跟着神色漠然的蒙逊,还有那天在鼓楼认出呼延平的那个人。下令让我们家中所有人站在庭院中,他手下的进屋一间间搜。吕绍对结果自然极度不满,瞪着我们,一脸寻衅模样。

    “世子,姑臧城内无人不知法师处可收容饥民。慕容一家混进来,法师亦无法断定。”蒙逊上前劝解,对我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我看,他们肯定逃匿了,世子不如就此罢休吧。”

    吕绍对蒙逊倒是很信任,言听计从。愤愤然挥手,带上人走了。

    我嘘口气,挎上篮子出门买菜。这几天杜进来了一次,罗什跟他讲了筹建石窟寺的构想,杜进也都表示愿意支持。最重要的是,他给我们又送了些粮食和钱物,所以我们不用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捉襟见肘。我打算给罗什买块羊肉,他需要好好补补身体。

    “艾师傅,好久不见。”拐过一个街角,就看见蒙逊靠着墙,摆明了是在等我。

    他向我走来,两手交叉摆在胸前,嬉笑着说:“流民还有慕容一家既然已经走了,艾老师便无须那么忙,何时可继续上课?”

    唉,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叹口气,对视上他的眼:“小将军,多谢前日一直救助,妾身感激不尽。这课,本已经讲完了……”

    他玩味地笑了笑,低头看我:“艾晴,若那两百多人还留在你家中,这课便不会这么早结束吧?”

    他慢悠悠在我身边不住晃,鼻子里哼声:“不过这也难怪,若不是为了粮食,你怎会甘愿进我的门?只是,你我相处一个月,总是无法让你改口叫我一声蒙逊。每天这般忌我三分的模样,连笑容都没有,是不想跟我过多牵扯吧?真是看得心中窝火呢。”

    我将腰杆挺得笔直,他说的是事实,我也没必要虚与委蛇:“妾身只是民女,怎敢直呼小将军之名?家中还有事,妾身先告辞了。”

    把心一横,我就不教,他又敢怎样?真的强行带我走,只怕他还不敢。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俩件东西,嘴里还啧啧有声:“可惜了,本来还想送你礼物的……”

    “你!”看清他手上的东西,我怒目相向,“我当的可是三个月的活契!”

    “小爷我想要什么,还怕没手段得到么?”他冷笑一声,又把东西收回去,“只要你能把那部奇书讲完,我便将这两件玉器当酬劳送你,怎么样?”

    我咬一咬嘴角,盯着他阴晴不定的鹰眸:“好,明日我照常时间来。”

    我对着眼前表情认真的学生缓缓讲述《君主论》最后一章《如何把意大利从蛮族手中解放出来》。同样为师,面对罗什时我满身心投入,与他的互动让我开心不已。可是面对蒙逊,我只有提防与忌惮,每次讲完离去,才能舒出一口气。

    “我们既已讨论了以上种种,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时此刻是否可以给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图,是否为一位贤明有能力的君主提供了机会,让他采取某种方式,使自己得到后世赞誉,并造福百姓。”

    原文里其实是说意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顿住,想一想后续的内容。记得马基雅维里接下来说:为了表现摩西的能力,必须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为奴隶;为了认识居鲁士精神的伟大,必须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压迫;为了表现提休斯的优秀,必须使雅典人分散流离。

    相比较马基雅维里这种绝对站在君主角度上不在意受苦民众的话,我更欣赏中国人说的时势造英雄。不过这些我不想跟眼前这位野心家说。不是因为这段话要解释给他听太难了,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被命运选中的可以结束混乱的伟大君主。

    “小将军,至此我已讲完了这位奇人的所有君主之术。多谢小将军援手相助一月有余,明日,妾身便无须再来了。”我站起,欠一欠身,将手伸到他面前。

    他嘴角挂一丝凉薄的笑,浓眉上扬:“莫要着急回去。”

    他对着门外拍一拍掌,便有丫鬟端着碗盅进来。对我细声叮咛,脸上表情柔软如棉:“特意吩咐厨房给你熬了红枣木耳汤。看你面黄肌瘦的,女人么,还是得面色红润才好看。”

    “谢谢小将军,妾身当不起。”对几案上冒着香气的碗盅不看一眼,再次欠身,“妾身只希望拿回玉……”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打断我,身子靠来,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这一个月来,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吃,连水也不碰,是怕我下蒙药吧?”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拉开跟他的距离。他也不继续迫近,看一眼碗盅,赞许地点头:“你还真猜对了。这红枣汤里,的确下了蒙药。你若吃了,我反而会放你走。你不吃……”

    他顿住,犀利的眼神如箭:“证明我蒙逊看对了人。艾晴,若我之前只是直觉你会对我有用,在你讲了一个月的君主之术后,我怎可能再放手让你走,让你再去跟别人讲这些?”

    心中凛然,果真罗什的担心都变成了事实。今天我是瞒着罗什来的,因为无论如何也想拿回弗沙提婆的礼物。但我怎会不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看我沉默,他又靠近,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劝说:“你既有清晰灵敏的头脑,在乱世之中便该拿出来立一番作为。何苦跟着一个年长你许多的僧人挨饿受冻,还要忍受背后的指指戳戳?”

    他想拉我的手,我赶紧跳开。他没再坚持,继续朗声说:“知道你心肠慈悲,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滥杀无辜。起码,我会比吕氏更善待百姓重视民心。艾晴,我定好好待你,日后建了基业,你便是我的皇后,你所出之子定是我的太子。跟着我,站在我蒙逊身边看我打天下,我们一起去结束这乱世,可好?”

    “蒙逊……”我抬眼与他对视,他一喜,俯耳向我倾来。

    我叹口气,打算尽量以理服人:“多谢你的错爱。我只是个小女人,并无野心,富贵权势非我所需。跟你说过的所有一切,我绝对不会再跟其他人提一个字……”

    “富贵权势万人之上你都不要?”他粗声打断我,冷哼着,眼光不停在我身上转悠,“那你要什么?”

    对他欠身一鞠,真诚地说:“我只想陪伴法师终身。我们历经千难才结为夫妇,旁人怎么说我们根本不在意。法师之愿唯有弘扬佛法,对你的鸿图大志无一丝影响,所以你无须担心……”

    他嗤笑着再次打断我,轻蔑地摇头:“你们女子就知道情爱。可惜这种东西,换不回粮食,得不来江山,我蒙逊最不需要!”

    他紧紧盯着我,眼里冒出阴冷,一步步向我逼近:“艾晴,我对你已经用够了软招。从你上次被袭,每次你回去我都派人在暗中跟着你。你在我这里,本想让你能吃饱,可你却从不肯吃。我费尽心思讨你欢心,可你对我却越来越疏远。我本来不想用强,但笃守信义诚实可靠既然无用,如何作恶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我怎么挣都挣不脱。粗糙的手指摩挲我的脸,有些刺痛。

    “是你告诉我: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今日你答应便罢了。若是不答应……”停顿住,鼻子哼声,戾气布满整张方阔大脸,“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扣住你一弱女子,还怕我没这本事么?”

    暗暗摇头。果然跟他讲理没有用处,只能用PLANB了。刚将手拢进宽大的袖口,突然被欺身上前的他一把抱起。近在咫尺的脸有些狰狞,紧盯着我的眼里又流出我曾见过的征服猎物的渴望。那一刻居然从喉咙里冒出一股恶心,胃酸翻涌如潮。用尽力气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他将我抱上一旁的大床,覆在我身上,高大的身躯结实有力。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有一股羊肉的膻气,又让我差点忍不住想吐。

    “怎么,刚刚不是一直躲我么?现在居然这么乖了?”

    我努力深呼吸,强压下那股恶心,竭力不动声色地应答:“躲有用么?不如省省力气。”

    他哈哈大笑,床板也微微振动起来:“艾晴啊艾晴,你总是让我出乎意料。临危不乱,对钱权毫无野心却智识过人。”

    他将我的一缕头发缠绕在指间,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开怀地笑了。凝视着我,眼神越来越认真,轻柔地说:“最重要的是:你可共患难,生死相依。如此难得的女子,我怎能放过?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也会对你动情……”

    他向我凑来,眼里的渴望燃烧愈烈。虽不算英俊,却浑身充满张力,像豹子一样危险。就在马上要吻到我时,他突然一颤,来不及现出惊诧,目光已渐渐涣散,然后颓然倒下。

    如我所料,他肯定没看到我的武器。我等待的就是他不堤防的那一刻,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麻醉枪。否则,下一次我就没那么容易再度使用同一招数了。

    推开他沉重的身体,还没等爬下床便一股酸涩翻江倒海地往喉头涌。探头到床边,大口呕吐起来。将中午吃的东西几乎吐完了才止住,胃里空空地极不舒服。在床头靠着歇一会儿,不敢多逗留,用袖子抹抹嘴,喘着气到他怀里把那两件玉器搜出。再把他身子拖好,盖上锦被。

    稳一稳呼吸,出去让仆人丫鬟清扫掉床前的呕吐物。叮嘱他们:蒙逊喝醉酒了,需要睡上一天一夜,明日此时前不许打扰。走出他的府第,回头看看黑油大门,心情异常沉重。罗什之前就再三叮嘱过我,让我不要招惹他,可我那时无暇顾及。

    他醒来以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不敬鬼神,不信谶纬,又比吕氏诸人有头脑得多。这因是我自己种下的,是我自作自受。现在要摆脱他,岂是让他昏睡几次就可以的?麻醉枪再多用,等到他看破,我就毫无办法了。

    郁闷地叹气,朝家里走去,脚步如同灌铅一般沉重。三月末的风已有微暖,柳絮漂漂荡荡,落在肩上。路边的树木开始爆出嫩芽,草也冒出清嫩的绿色。街上往来的姑臧城民皆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有不少人在种树,跟我打招呼,笑迎春天的到来。我脸上干笑着,心里却是冰凉一片。暖暖的春意带给姑臧新机,却驱不走我身上的寒冷。蒙逊就像梦魇一般,无时不刻缠绕在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鸾鸟的传说在中原文献中最早见于南朝著名的文人和虔诚的佛教徒范泰所写的《鸾鸟诗》,其生活时代和鸠摩罗什相去不远。在诗的小序里,范泰提到:“昔罽宾王结罝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而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

    范泰以鸾鸟之死比喻像钟子期失去了俞伯牙而毁琴一样,是缺乏知音的结果。

    而鸾鸟的传说,显然是来自域外佛典。鸠摩罗什仅有的两首流传下来的诗,也提到了鸾鸟。鸾鸟的梵文为“kalavi?ka”,罗什更喜欢用的是音译“迦陵频伽”。所以,这首诗究竟是不是罗什所写,学术界也有争议。罗什的这首诗里,以哀鸾象征自己,“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体现了他到中原后落寞的孤寂心境。

    “心山育德熏,流芳万由旬。

    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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