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里出门一趟,季时屿发烧了,连着烧了几日,反反复复,半梦半醒间想起来很多事,而后窒息感骤然而至,他揪着自己的领口,心脏处紧得发疼,冷汗涔涔。
他闭着眼,深呼吸,告诉自己,心脏没有问题,没事的,都是幻觉。
他似乎被溺进过水里,那记忆模糊得记不清前因后果,但那种窒息的感觉,却深入骨髓。
不到六岁的小孩能有多少记忆?
他不清楚,只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沐浴在无边的阳光下,也驱不散那间地下室的阴暗。
他忘了很多事,却不能抑制本能反应。
周慈慧的存在像是死神悬在他头顶的那把镰刀。
他大约是昏过去了,再醒过来是在医院,华清的病房一如既往的冷清惨白。
窗外大片的植物投下斑驳的阴影,不知名的鸟叫和蝉鸣充斥耳朵。
他开口,却只是问了句,“程焰怎么样了?”
季恒初说程训之受伤了,伤了大脑,情况尚不明朗,不一定能醒过来,醒过来也不能确定大脑损伤情况。
程焰打电话问他,程训之是不是出事了,他喉咙干涩地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程训之是她最重要的人,十几年相依为命,哪怕她天天跟他对着呛,也掩盖不了在意。
他不敢说。
她肯定很伤心,一想到她会伤心,他就难过。
那种难过不仅仅是因为爱她,喜欢她,担心她,更像是一种世界崩塌的无措。
过了这么久,原来一切还是那么糟糕。
他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她。
没办法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他就犯病了。
徐静是刚刚才知道一切,她觉得荒谬绝伦,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
她此时看着病床上的阿时,有一种无处开口的感觉,事实太过于沉重,以至于语言显得太过于单薄。
徐静说:“她去、去医院了。”
季时屿点点头,便没再吭声,其实从季恒初说他程焰不合适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一种不好的直觉,现在想来,大概是互相不合适的。
像是宿命的轮回,谁也没办法阻止被命运碾压。
如果不是周慈慧,卧底任务不会失败,程训之的腿不会断,他们不会去南菏。
程焰不会吃那么多苦。
如果不是因为周慈慧,季时屿也不会去南菏,那时他觉得世界蒙着一层灰,他想要直面过去。
他其实……盼着自己死在路上。
然后他遇见了程训之,还有程焰。
其实早就见过了,季时屿忍不住想,如果程焰当初留在了季家会怎么样?会成为他名义上的亲妹妹,之前周思言常常说,程焰像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现在想想,倒像是一句谶语。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大脑放空,可越来越红的眼眶,无法掩盖他的刻骨入髓的痛楚。
为什么是他,偏偏是他。
又为什么是程焰。
头疼欲裂,晕眩,窒息感。
徐静不敢说话,只是沉默陪在那里,寸步不离。
很多人来过,但都没有进来探望,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不忍打扰。
季恒初也来过,和徐静相对而坐,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竟是无话可讲,徐静从前对他还算客气,毕竟算是自己老板,只是心底里挺讨厌他的,自负得很,掌控欲还很强,说一不二。
如今倒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
突然觉得,他是真的老了,头发也白了,冷峻的眉眼下,是疲惫。
季恒初其实也没好好和徐静说过几句话,一直以为都觉得对不起她,也感激她对阿时的付出,不能告诉她那些事,只能拼命用物质去补偿她,好在她是个办了事心安理得拿钱的人,不然他连弥补都无从下手。
可说到底,是十几年的辜负。
季恒初问了医生情况,对方还是建议他带季时屿看心理医生,以前他不敢,现在终于下了决心,去跟阿时说的时候,没想到他丝毫没有抗拒,说了句声:“好。”
除此之外,父子两个便无话了,季恒初是遗憾的,也懊悔,这些年为了尽量不伤害他,他很少在家。周慈慧是个很敏锐的人,她能察觉到很多细小的变化,想让她放松警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她也自负,总觉得可以掌控住局面,将一切玩弄在鼓掌。
她对阿时的情绪一向很复杂,痛恨,又不得不做出慈母的样子,但季恒初还是发现,她其实有点害怕季时屿,她害怕他长大,害怕他愤恨讨厌的眼神。
于是他多次劝说他去看周慈慧,是人都会有弱点的。
很多次,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仿佛怎么做都是错的。恶人洋洋得意,无辜的小孩却一次又一次被伤害,作为一个父亲,他深觉挫败和无助,很多次,他甚至想要直接杀了周慈慧,以命抵命,一了百了。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对阿时可无疑是又一次的伤害。
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得知季时屿存在的时候,是一种怎样震惊而复杂的心情,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南菏,救护车旁,他被抱上车的时候,他蜷缩着身子,眼神里充满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愤怒,像一只未开化的野兽,而非一个原本应该天真烂漫的幼童。
到如今,终于可以吐出半口恶气,他能做的就是配合警方彻查,希望早日完善证据链条,查清事实,让犯罪之人绳之以法。
或许到那时候,阿时才能真的走出来。
凌迟也不过如此,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着煎熬,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很多是警局的,第二天的下午,程焰正在出神的时候,从涣散的瞳孔里看到程训之睁开了眼睛,仿佛是梦境,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心想是一个好梦呢!
过了十几秒钟,她才骤然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很努力才能找到理智,失声叫了句,“醒,醒了。”
护士和医生先后涌入,围在病床前检查,最后主治医生绽开一抹笑容,宣布彻底脱离危险期。
之前也好过几次,但情况始终在反复。
等人都走了,程焰发现他又闭上了眼,她仿佛惊弓之鸟,表情一下子冷下来,旁边护士忙安慰她,说他还是很虚弱,清醒的时间不会多的,她坠到谷底的心仿佛才又捡回来。
她发觉自己手在颤抖,继而发觉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狠狠握住自己手,可如何也克制不住。
她真的,不能失去他。
程训之情况好一点之后,周敏玉才敢跟她提报考的时候,她坚持要报公大的提前批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程焰却只是笑了下,“子承父志,挺好的。”
陆丰知道这些年程训之过的是什么日子,不免提醒了句,“你爸也不一定会支持你做这个选择。”
程焰扯了下唇角,“我等他来骂我。”
周敏玉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大概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她很努力地克制住了,因为不希望将来有一天,程焰在可能面对危险的时候,身后的担忧变成利刃刺向她,让她腹背受敌。
她想盾,不想做矛。
程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周敏玉,知不知道季时屿考得怎么样。
他的专业还是没选好,高考的时候还发烧,不知道成绩到底有没有受影响。
周敏玉说,“他跟你,分数一模一样。”
程焰惊讶片刻,忍不住说:“他要是没发烧,说不定考得更好。”
报清大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周敏玉迟疑了片刻,忍不住还是提了句,“他最近住院了,我去看过他,情况不太好。”
程焰听完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似乎到这一刻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心脏不好还能参加军训了,似乎明白他为什么有时候带着点偏执和阴郁了,也明白那天他抱着她的时候,情绪里的低落和不舍……
她觉得自己就够倒霉了,和他比起来,倒算是幸运许多。
程焰看着沉睡中的程训之,听着外面再次下起的暴雨,烦躁的感觉久久不散,仿佛心里有个人一直在催促她去干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起了身。
出租车停靠在医院门口,她撑开伞往住院部的大楼去,雨下得太大,把她身上都淋湿了。
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扳着一张脸,心情差到谷底。
季时屿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每次吃一口,便说吃不下了,徐静劝他也没用,他情绪反复无常,她真的很担心。
程焰敲门的时候,他只是在病床上翻了个身,“我不想见人。”
徐静开门的时候,却看到程焰被淋得半湿站在那里,顾不上跟她说阿时不想见人,连忙把她拉进来,找了块毛巾给她擦,“怎么淋成这样啊,脸色也这么差,生病了吗?”她擡手去触程焰的额头,发觉并不烫才松了口气,只是她看起来脸色太差了。
程焰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嘶哑,“没事,我来看看他。”
季时屿豁然折起身,扯得手背上压着吊瓶针的胶带崩开了,针也扯了出来,血水溅得到处都是,徐静惊叫一声,一边拿棉签给他压,一边按铃叫护士。
程焰只是看着他惨白的一张脸,忍了好几天的眼泪,这一刻才掉下来。
她是个太坚强的人,落泪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眼里含了太多的情绪,让人格外心疼。
季时屿突然有点手足无措,擡了下手,隔着这么远,似乎想把她眼泪给她擦掉。
护士进来了,忙给他处理好,然后在另一个手背上扎了一针,这几天常常打吊瓶,手背上都是针孔,看他又没吃饭,临走前忍不住说了句,“你要好好吃饭啊,身体这么虚弱,什么时候才能好。”
程焰抹了眼泪,走过去他身边坐下来,徐静借口有事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
季时屿终于才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程焰端起床头放着的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我不想年纪轻轻没有男朋友,你好好的行不行?”
季时屿安静地看着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