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季恒初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周慈慧病情又“恶化”了,找了精神科的过来会诊,说她心理状况可能不大好。
季恒初去了医院,回来表情有些凝重,有人偷偷告诉季时屿,说周慈慧哭着要见儿子,不过这次季恒初拒绝了,说:“不见了吧!我不能只顾及着你,不顾忌阿时,我全了你的心愿,就得伤了他。”
上次见了一面,暴雪夜,季时屿冒夜离去,之后发了好几天的烧,他说的话,季恒初听到了,周慈慧也听到了。
那时候周慈慧只顾着哭,摇头惶然说没有,不是那样的。
季恒初沉默很久,说了句,“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别怪他。”
像是仍站在她那边。
周慈慧忽然擡头,问了句,“你相信我的对吗?”
但季恒初没有吭声。
周慈慧低着头,表情悲痛,默然摇头。
十几年前的事像是尘封已久,谁也没再提过。
季时屿只记得自己那天先是听到打斗声,剧烈的声响将屋子震得摇摇欲坠,他蜷缩在那里,意识并不清楚,事实上他在黑暗里待久了,总是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常常会产生恍惚的感觉。
有人踹开了门,似乎并不是专门来救他,只是在搜寻什么,突然看到了他,“这儿有个小孩。”
他被人抱住的那一刻,他浑身紧绷得神经都快要断裂了,整个人弓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有人轻轻抚着他的背,“乖,不怕了,叔叔带你出去,不怕。”
那天很混乱,他因为精神过于紧绷而昏过去,他记得自己在坐船,船只摇摇晃晃,走得并不安稳,那天有风,太阳炽烈。
他被放到车上的时候清醒了一瞬,半擡着目光,被太阳刺得眼睛生疼,他恐惧地瑟缩了一下,他的世界原本只有很小的一块儿,突然变得异常广阔,他反而觉得害怕。
恐惧深入骨髓,他像是惊弓之鸟,原本面对恶犬也已经能面无表情,因为环境的变动,却经常因为开门之类细微的响动而惊颤。
他一路被送回到了江城,他见到了周慈慧,她回了周家,她看到被称作母亲的周慈慧。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周慈慧,他在长久的囚禁和虐待当中,无数次见到过的女人,她从来对他只有嫌弃,而今充满慈爱看着他,叫他觉得毛骨悚然。
——求你快把他处理掉吧!
——养着吧,又不费什么事,你看到他心里不安?
——我看着他心里烦。
——暂时不行,你又不让我在眼皮子底下处理,现在风头紧,送不出去。
季时屿总会想,命运到底对他是残酷还是仁慈。
那男人叫爱德华,中文名字季时屿没听到过,他是个外籍华人,没有生育功能,却一直想要孩子,周慈慧跟季恒初在一起的时候,反倒是季恒初一开始就没打算孩子的事,而周慈慧之所以会怀孕也并不是意外,是预谋,她偷偷瞒着所有人生下了孩子,又偷偷让人送给了爱德华。
爱德华起初对季时屿还是很新鲜的,找了人照顾他,甚至在他会说话的时候亲自教他识字,可季时屿天生就冷漠,始终无法跟他亲近,甚至惧怕他、防备他,渐渐他开始对他动辄打骂,以折磨他取乐。
再后来周慈慧去了,爱德华以观看周慈慧折磨季时屿取乐。
像个疯子。
后来回江城,之前一桩一件,一字一句,当时模糊,却随着时间慢慢清晰,每多了解其中一句话的含义,对周慈慧的厌恶和不解就多一分,他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脏东西,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还能得到所有人的怜爱和关心,他试图告诉别人她有多可怕,可没有人相信。
于是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带着阴沉,每次周慈慧都会抗拒与他目光接触,后来甚至发疯,看到他冷漠的眼神,会突然怪叫着抽打他。
不过还好会有人拦着她。
周家亦是满面愁容,家里常常有哭泣声。
再后来,季时屿被送去季恒初那里。
很多很多事,季时屿向来害怕回想,有时候他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可过去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提醒他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他此刻抱着程焰,像是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颗稻草。
“我今晚跟季恒初说了你,他说我跟你不合适,我说哪里不合适,他却说不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以为演狗血电视剧呢!”季时屿的声音落在程焰耳边。
程焰脑海里却闪过那些旧时的记忆,记忆久远模糊,细节全记不清,只记得季恒初的声音,那时候尚且温柔耐心。
与如今判若两人。
程焰忽然在想,程训之和季恒初到底会因为什么认识。
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十几年前那个案子。
程训之是办案方,季时屿是受害者,季恒初是……受害者家属?
至于周慈慧,程焰看不懂,如果季时屿是对的,那周慈慧很可能是……
程焰陡然瞪大眼……同伙?
那个爱德华至今仍是在逃犯,无论如何也捉不到尾巴。
事情变得错综复杂起来,程焰甚至一时之间无法理清楚,只是突然觉得,季恒初肯定知道些什么。
“会不会有什么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戏码?”程焰低声问了句。
季时屿没想到她还学会开这种玩笑了,轻扯了下唇角,“他可开不出这么大的支票。不过要是真的,记得多要一点。”
程焰点点头,“拿了钱我带你私奔。”
季时屿:“好。”
程焰:“你想去哪儿?”
季时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程焰再次沉默,季时屿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其实他模糊也能感觉到什么,他今天跟季恒初聊了很多,提起程焰,季恒初突然说了句,当初他意欲收养一个女孩,那女孩父亲因为自己提供的消息,被人算计断了一条腿。
“什么消息?”季时屿问。
季恒初这次没有隐瞒,“我在江城收到过南菏的求救信息,是我找到的线索,是我报的警,是我坚持相信她,在警方提示不要打草惊蛇的时候,在联系到她的时候,为了安抚她,告知她警方有卧底在那边,叫她不要担心。然后因为一句并未挑明的话,我以为无关紧要,可是害得卧底一死一伤,我至死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以前不说,是因为不能说。
所有人,不仅是警察意识到周慈慧有问题,就连季恒初都意识到周慈慧有问题,可就是半点线索都没有,她是个完美的受害者,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季时屿,可季时屿还是个孩子,他很努力地在提供线索了,可只能确定爱德华的犯罪事实,无法确认周慈慧的。
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道周慈慧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心思多变,她的所有柔弱、痛苦、懊悔、悲伤……都不过是挂在脸上的面具,每每季恒初看她,那张脸的背后仿佛都写满得意:你们又能拿我怎么办。
所以当初季恒初急于娶妻,并不是因为季时屿,也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领养需要健全的家庭,徐静他认识很久了,品性很好。
只是没想到,他那边在紧急筹备着,那小女孩却很固执,气性也大,怎么都哄不好,后来她父亲还是心软把人带走了,说安抚好再送回来,这么多年,他一直等着办领养手续,可惜至今没有等到。
季时屿听完只觉得荒谬,可记忆里确实有那时的记忆,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因此经常发脾气,那天一个小女孩爬上楼去,像个幽灵一样站在他的房间门口,一双眼睛凶得像是野兽,恶狠狠看着她。
别人越是不让她去打扰,她偏要对着干,似乎这样就能惹人讨厌,把她送走了。
季时屿没有理会她,模糊地听到过家里阿姨聊天提起,说多担待些吧,小姑娘挺可怜的。
于是那天她被他忽视后咬他的手臂,他也只是说了句,“这只手也给你咬?”
小女孩觉得他可能有病,气跑了。
只是季时屿此时才意识到,那应该是……程焰。
还说了什么?季时屿记不大清了,又或者一下子没办法消化。
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跟他说话,他突然觉得季恒初老了,头发也已经白了许多,他在满腔复杂的情绪里,突然不合时宜说了句,“怎么不染一染头发。”
季恒初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头发,点了一根烟,站在窗户旁抽着,他手轻轻煽动,试图将烟雾煽到外面去,可细微的风让烟雾四散开,隔这么远,季时屿就闻到了,他闻不得烟味,偏头咳嗽了声,季恒初便把烟头揿灭了,他皱着眉,眉心挤出来两道深重的褶皱,他似乎是烟瘾犯了,又或者心烦气躁,手指不停地摩挲着,但也没有再抽一根烟。
“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季恒初望着窗外说了句,不是在心疼自己的白发,只是在为另一个人不值。
季时屿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在他面前抽过一根烟。
看他这会儿的反应,觉得不像是凑巧。
大脑里闪过那日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到底有多讨厌我?”
季恒初顿了会儿,声音带着点儿怅然,“我讨厌你我还管着你,我贱得慌。”
原来很多细节,都被他忽略了。
他反应并不算迟钝,从警察频繁找他开始,他就已经有了察觉,警察应当是在重新审查十几年前的旧案,问的最多的是当年关于周慈慧的细节,说是例行调查,但不久之后,周慈慧就开始频繁异动,看起来并不关联,现在想来,应该不是意外。
程训之也是程焰高中后慢慢失踪的,如今季恒初肯开口说,大概是事情已经到了末尾。
而他突然说让他和程焰保持距离,季时屿忍不住问了句,“程焰的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季恒初沉默很久,然后才说了句,“还不确定。”
他连续几年去南菏,徐静一直在远程电话里照拂着,但季恒初那性子,不可能完全放心地不管不顾。
如今再回想,恐怕季恒初和程训之早有联系也说不定。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之事。
季恒初让他跟程焰保持距离,他起初觉得荒唐,渐渐便明白,如果程训之出事,程焰很可能没办法接受。
当初程训之出事是周慈慧设计的,后来十几年的隐忍也是拜周慈慧所赐,后来种种,跟周慈慧都脱不了干系。
他害怕,一边觉得程焰不是会因为这些迁怒到他的人,一边又害怕季恒初还有什么隐情没告诉他。
再多的爱意,抵不过宿命的压制,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他并不觉得两个人的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到可以抵抗所有了。
但此时他抱着她,倒真有一种刹那永恒的恍惚感。
这会儿看程焰的反应,可能她也意识到了什么。
以前觉得跟程焰待一起很轻松,因为她很聪明,很多事不需要点透,她都懂。
可现在突然有些恼恨她的敏锐。
雨越下越大,程焰坐在那里叫了很久的车,好不容易才叫来一辆,把他塞上车的时候,叮嘱了两次,“到家告诉我一声。”
当着司机的面,季时屿手勾着她的脖子,蹭着她的脸,贪恋地亲吻了她片刻。
他并不是个喜欢在人前亲热的人,程焰也不喜欢,可谁也没有拒绝。
程焰回去便睡不着了,模模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都是噩梦,都是程训之。
之后几天她都沉闷着不说话,也不再记挂着回南菏,从季恒初那只言片语里,察觉到程训之很可能就在江城。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程焰终于得到消息,说警察把疗养院控制了起来,周慈慧的病房加派了四个警察看着,初步掌握了证据,她和贩毒组织有勾结,且一直在试图开拓一条新的贩毒路径,当初所谓的解救,不过是她一手策划出来的,她和爱德华从来都不是附属关系,而是合作关系,那时她想把爱德华踩下去。
这些年苦肉计演了一出又一出,不过是她掩人耳目的东西,她骨子里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疯狂,即便早知道警方和季恒初季时屿这些人对她有怀疑,她依旧有恃无恐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乐于看自己把别人耍得团团转。
而提供证据的线人,头部遭受重创,至今仍在重症监护病房,还没彻底脱离危险。
程焰问周敏玉,“我爸是不是在江城?”
周敏玉不说话。
程焰问季时屿:“我爸是不是出事了?”
季时屿也不说话。
程焰看着报纸,上面写:线人某某。
他之前叫周嵘,后来叫程训之,他户口本上只有他的名字,程焰的户口本上只有自己的名字,上面写着孤儿,程焰问了好几次,说为什么我是孤儿,程训之说,你是我从山沟里捡来的,程焰看着他那张和自己不用验DNA都知道是亲父女的脸,嗤笑出声。
程焰那时挤兑他:“你不会怕人寻仇所以托关系给我搞的假证吧?”
她一个未成年,怎么可能有单独的户口。
现在,他只是某某。
程焰从家里跑出去,周敏玉在身后叫她,追着她,企图把她拉回来,知道终究还是瞒不住,“你爸说不想在医院见你。”
如果任务完成他没事,会去找她。
如果出事了就在墓碑前见她一面。
医院那地方,尽是哭哭啼啼,这些年他知道程焰很坚强,但也知道,他无数次让她伤心。
程焰冷笑出声,“我管他怎么想,他以为自己谁,他说什么我要听什么。你不告诉我也行,总共就这么几家医院,我一个个去找。”
总能找到的。
他命硬着呢!死不了。
等他醒了,程焰一定会狠狠骂他。
周敏玉终于妥协,“我开车带你去。”
她的脾气,跟年轻时候的程训之,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