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焰是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季时屿的,昏黄路灯正罩在他头顶,他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弯着,像是被风雪压断了。
周思言怕他崩溃,可其实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也或许,有些人的崩溃就是悄无声息的,因为正常人恐怕不会冒着暴雪坐在露天的长椅上。
他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整个人像是融进了大雪里,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程焰轻吐一口气,给周思言发了个消息:找到了。
然后才擡步走了过去,没有叫他,沉默看了会儿,而后用手抹去椅子上的积雪,安静地陪着他坐在那里。
真的很冷,风和雪沿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里,连她这种耐寒的人,都觉得受不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
程焰轻声开口,没有拐弯抹角地问了句:“她吸毒?”
她并不知道季时屿到底跟周慈慧和季恒初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是刚刚从周思言那里听到了一些东西。
徐静告诉周思言阿时不见了,因为季恒初装病把他骗去见周慈慧,然后吵起来了,阿时从家里出去,风雪太大,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徐静希望,如果阿时去找周思言的话,周思言能告诉她一声。
她跟薄斯臣他们也都打了电话,焦急到带哭腔,她一直都知道这孩子孤僻,跟季恒初话说不了两句就呛,可从没想过是这种原因,甚至于他在一瞬间对季恒初抱有万分的恨意。
周思言打了季时屿的电话,电话遗落在车上,自然没人接,他从家里出来了,但是他离得远,觉得阿时不是会在气头上就不管不顾的人,不会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他打电话让程焰去楼下看一看。
顺便告诉程焰:“爷爷,求你看到阿时看住他,阿时真的很可怜。他生母好像吸毒,回来江城前两年在隔离强戒。我和薄斯臣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
周家瞒得很紧,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得知一点消息。
还没机会问阿时,还没机会核实,但消息肯定是真的,当年周慈慧其实也涉案,警察三番五次叫她去配合调查,她能提供的所有证据都表明她也是受害者,但当时负责的警官觉得她可能在本案里有共犯的嫌疑,苦于找不到任何证据。唯一能得到线索的就是同样被救回来的季时屿,但季时屿太小了,他的证言是不能被采纳的,加上他精神状态并不好,无意识撒谎或者处于自我保护记忆出现错乱的可能性非常大。
最后也没办法处理,只能等后续线索,可惜一等就是十几年。
周慈慧这些年不遗余力地表达对季时屿的挽回之心,可季时屿始终无动于衷,甚至于她越是恳切卑微,他便越恨。
程焰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或许从一开始,周慈慧就不是求得季时屿的原谅的,她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驰睿和季恒初都那么相信维护她,却对季时屿的言语充耳不闻,不管其中原因如何,多少让人后脊发寒。
程焰接了电话就出门了,敲楼下的门,是阿姨开的,说徐静和季时屿晚饭到现在都没回来。
程焰皱眉思考片刻,便下了楼,第一时间就奔着这里来了,脑海里想起上次他在楼道站着的画面,程焰问他是不是离家出走,他轻笑了下,神色落寞,“能去哪里?”
说到底,他现在在法律意义上,还是个未成年,很多事他都无能为力。
是小区附近的公园,上次陪他四处走,两个人累了就坐在这里休息过。
很偏僻的地方,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不喜欢陌生的地方,又不喜欢被打扰。
程焰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看到他。
他确实很孤僻,很阴沉,很冷漠,像是和周围都格格不入。
季时屿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了,突然被程焰拉回来,他缓了一会儿眼神才聚焦,大脑似乎才开始运转。
他“嗯”了声,有些话他似乎说过,似乎又没有说过,要么没人在意,要么不被相信,很多时候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是记忆出现了错乱,那些恐怖的记忆都是假的,并不存在。
此时却很想说给程焰听,“她喜欢那男的,可那男的为了控制她,却故意引诱她吸毒。她真的很蠢,即便这样还是喜欢他,为了保护他逃走,把我丢出去,两把狙击枪架在那里,刚刚击毙过两个人,尸体跟我们就一门之隔,她说警察不会打小孩儿,让他挟持我逃出去。”
“操。”程焰忍不住骂了一句,眉头狠狠皱着:“毒贩?”
季时屿:“应该是,不清楚,知道的都很模糊。”
程焰攥着拳头,绷着下颌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脑海里闪过那座白色庄园的样子,她记事起就荒废了,花园里的花还在生长着,只是没有人修剪了,杂草丛生。还有几块儿农田,也荒废了。不少人觉得是个奇观,在那种地方,建造一个庄园,甚至修了一个小的发电站,简直不可思议。
南菏实在太穷了。
虽然荒废已久,但历经时间的洗礼,依旧壮观,偶然在岛上捡到些好东西,都足够改善普通人的生活了,所以很多人上去寻宝,给它编造无数的传说。
这么看来,毒枭的传说,倒可能有一部分真实性。
程焰无法想象,觉得那些离自己很远,即便季时屿已经讲了很多,她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周思言和徐静很快就赶来了,他们看着季时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其实季时屿很平静,过了这么久,他的情绪已经很淡了,时间能够抹平很多东西,他已经不想再计较什么。
他站起了身听声说了句:“天冷,回去吧!”
徐静忙说:“回去,回去。”
程焰回去的时候,身体已经冻僵了。
周敏玉拉着她去给她放水泡澡,嘴里埋怨道:“这么晚了,又跑去哪里。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程焰看着周敏玉,从她脸上能看出深切的担忧,以及不敢多问多责的小心翼翼,她忍不住想起程训之来,而后对周敏玉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或许是替程训之愧疚。
她深呼吸了一下,发现无从解释,只能敷衍应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有个同学不见了,别人托我去找他。”
周敏玉敏锐察觉到什么,问道:“你那个同桌?”
程焰诚恳“嗯”了声,但没有多解释。
这一夜程焰做了很多梦,梦里自己走在暴雪天里,寒风呜咽,前路漫漫没有尽头,梦里也在找季时屿,可惜没找到,醒来眉头还在皱着,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紧得发疼,她干咳一声,喉咙撕裂着痛,她终于发现自己发烧了。
大半夜出去找药箱,吞了两片退烧药,喝了一杯水,回去继续睡了。
夜里出了很多汗,第二天醒来已经退烧了,她身体一向好。
不过季时屿那种体格,不知道有没有事。
到了学校,季时屿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低垂着眉眼,似乎困倦着,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杯,慢条斯理喝着水。
程焰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忐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季时屿终于察觉到离座位不远处站着的程焰,扭过头看了她一会儿,上下打量她片刻,“火火,你站那儿干嘛?”
程焰这才走过去,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他身上,他脸色还是很苍白,眉眼里阴沉冷漠更加清晰,她说:“感冒了,怕传染给你。”
季时屿“哦”了声,“不巧,我也感冒了。”
程焰便擡手触摸了下他额头,“你发烧了。”
季时屿撩着眼皮看她,“我知道。但你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
程焰嗤一声,知道他就是故意扯淡,于是骂了句,“矫情。”
鬼使神差地,她擡手触了下他脸颊,把那天没摸到的脸,重新摸了一遍。
那样子,分明一副“你不让我动手我非得动手一下”的叛逆样子。
教室里人还不多,几个人盯着她看,他们自然不知道季时屿说过“你直接上手”的话,就觉得时神好可怜,生病了还要被调戏。
季时屿愣了下,旋即笑了,指了指教室后面的猫眼,意思是:教室里也有摄像头。
程焰坐下来,故作镇定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书来,喉咙仍是干疼,她掩唇轻咳了下,说了句:“老宋都觉得我俩深夜私会了,多一条罪名不多。不过他眼是真的瞎。”
俩人画风,怎么看也不像是早恋的胚胎,倒像是少爷和土匪,他应该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把他拐卖了。
程焰看他情绪还好,才稍微放下心来,但其实他越这样她心里越不舒服,不高兴了就哭,生气了就骂人,觉得委屈就大声说出来,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发泄情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似乎一直都这样压着,迟早得出事。
这样想着,程焰便忍不住找事,扭过头,认真说:“我摸你你怎么不生气?”
季时屿一时没明白:“嗯?”
程焰复述那天他的话,“我直接上手,然后你就可以佯装生气,这样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你也可以显得坚贞不屈,一箭双雕。”
季时屿:“……”他原话是这样说的吗?
程焰撇撇嘴,“我可没想毁你清誉,主要你看起来太好欺负了。”
季时屿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慢吞吞回了句:“换个人试试,我头给他拧掉。”
程焰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一声轻咳,老宋阴沉着脸,不知道抽什么风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突然出现在教室,不知道在俩人身后站了多久,这会儿从两个人旁边飘了过去,走到讲台上,然后才恶狠狠看了两个人一眼。
程焰:“……”
季时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