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雪厚,大雪缠绵十数日,过年的几天也没消停。
盛夏跟着沈姨一家回G镇的时候是小雪天,空气湿冷,雪如碎絮,飘飘洒洒无声地落在头顶、睫毛、肩头。雪落无声,大地安宁,G镇那张牙舞爪的外壳都显得温柔起来。盛夏曾经很讨厌这里,街上到处是染着黄毛的小混混,嘴里叼根烟,走路外八字,松松垮垮的动作配上吊儿郎当的神情,偶尔加几句问候家人的不雅词汇,屌得就差个窜天猴送上天了。
父母教育小孩子,都会说:“不好好学习以后你们以后也跟那群小黄毛一样,无业游民,整天在街上瞎游荡,社会渣滓。”然后老老实实的小孩被那群“无业游民”敲诈勒索,哭着回家找爸妈控诉,或者吭声都不敢吭声。小孩越来越觉得学习没用,混个社会大哥多好啊,不用工作,还有钱花,出门谁都叫大哥,想打架打架,想喝酒就喝酒,看不惯谁就抡他,贼特么爽了。这一念头刚起,爸妈的鸡毛掸子就握不住了,啪啪啪打一顿,好了,更奠定了小孩对社会大哥的崇拜之情,至少社会大哥不会被爸妈甩鸡毛掸子吧!
然后……街上的小黄毛越来越多了。
盛夏很不喜欢那群小黄毛,小孩们崇拜他们酷,随心所欲,无所畏惧。其实就是素质差,没礼貌,不讲规则,跟没蜕化干净似的。而且非常非常的狂妄不讲理。
姥姥那时候为了补贴家用会在家门口摆摊,卖些虎头鞋或者针线活计的小东西,挣不了几个钱,但姥姥是那种闲不住的人,不愿意坐吃山空。
有次盛夏回家,就看见几个小混混在推搡姥姥,说要么交摊位费,要么以后就别在这片儿地上出现,不然别怪他们不客气。
很好笑,跟过家家似的,这块儿地是我的,那块儿地是你的。
如果有人指出,土地是国家的,他们就会骂你,说不定还会打你,反正他们没文化,说你放屁,你就是放屁。
很可笑吧!但确实有这样一类人。盛夏当时是出离愤怒了,想掂根铁棍,一人来一棍,朝着他们装着不知道是草包还是排泄物的脑壳。
不过她忍了,怕吓着姥姥,而且很亏。
盛夏可没有为了社会安宁献身的伟大精神。
她是跟着沈纪年去桥头买醋,在G镇的街头走着,会忍不住回忆起来很多事。她指着路尽头那座桥跟沈纪年说:“我有很多次记忆深刻的事,都发生在这座桥上。”
那是一座石板桥,河水暴涨的时候,水能淹没石板,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有时候夏天遇到暴雨连天的时候,石板上还会生绿苔,一不下心就打滑。盛夏小时候,这里淹死过一个不到四岁的小男孩,以至于后来镇上又给加了一层木板。它没有名字,大家都称这里叫“桥头”,至于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也没说法,前后都叫桥头。
两个人走着,雪不大,但没多久头顶、睫毛、肩膀上都是白白的细雪,盛夏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头顶是一颗滚圆的毛球,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显得很可爱,沈纪年帮她拍雪渣的时候,捏了捏那颗毛球,笑了。
他“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
盛夏只觉得自己头顶一重,下意识也去摸那颗毛球,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把手放下来,揣进了他的口袋。
“第一次是我亲妈跟那个南方老板走的时候,车就停在桥头,我站在街口那棵老树旁边一直一直看着她,我想她一回头,我会扭头就走。好告诉她,我很生气,对她非常失望。”说实话很幼稚,但那时候,她毕竟还小,“不过很挫败的是,她走得很快,好像慢一步就会被谁追上似的,车子很快就开走了,越过桥头是个下坡路,我很快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候我就蹲在那个老树下面哭,哭得可惨了,最后是童言出来把我抱回家的。”
是很悲伤的事,那时候她觉得已经是这辈子经历过最绝望最崩溃的一天了。
只是如今回忆起来,已经很淡了。
或许是因为……她有姥姥一直看顾她,告诉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也或许是因为,在人生第二个转折点,她失去姥姥这个唯一的依靠和信仰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告诉她,“你愿意跟阿姨回家吗?”
她没有失去家,也不曾缺失爱,所以她不恨了,能看开了。
沈纪年拍了拍她的脑袋,“她不要你,是她的损失。”
“那你要我,是赚到了吗?”
沈纪年想了想,“没有,亏了吧。”
盛夏作势要踢他,他笑着捏了捏她掌心,“一辈子都栽在你手上了,不亏吗?”
盛夏:“……”真不该给他看什么土味情话大全,怎么这么土。
不过唇角还是慢慢爬上笑意。
最后那点阴郁,也散的一干二净了。
……
进超市拿醋,沈纪年结账的时候顺便拿了根棒棒糖塞她手里里,盛夏捧着醋瓶子,叼着根棒棒糖,跟在他旁边踩雪,踩出来一串的脚印。
路过一家五金店的时候,店主家的儿子正在因为爸爸不让踩雪挨骂,小孩嚎得天地同悲,控诉着:“人家爸爸都让踩雪,为什么我就不能?这不公平。”
盛夏看了看马路上前前后后,只有自己和沈纪年两个人。她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一声困惑的声响,“啊?”
沈纪年笑出了声。
盛夏把棒棒糖嚼得嘎嘣脆,揉着帽子的毛球默默白了他一眼。
沈纪年每年都陪着沈姨回来这边陪老爷子老太太过年。
盛夏以前和沈爷爷沈奶奶是邻居,关系一直都挺好,那时候爸爸刚刚去世,妈妈又改嫁,小姑姑一个人求学在外,家里只剩下姥姥和盛夏,沈家爷爷奶奶明着暗着没少帮她们。只是这次回来,两位老人好像对她除了关怀,更多了几分亲近和热情。
应该是……知道了。
老家房子大,客房就有四个,但是耐不住人多,沈纪年常回来老家,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很小,床是单人床,一米五宽,原本都是他一个人住。
这次回来,分配房间的时候,他说:“盛夏住我屋,不用另外安排了。”
奶奶问他:“床会不会太小?你那个房间太小了。”
“不会,她睡觉很安分。”
盛夏就坐在一旁的餐桌上和沈姨包饺子,也不太敢插嘴,耳根红得要滴出血来了。安安静静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生怕别人注意到她。倒是没人说什么,好像这事自然而然似的。
他那个房间是真的小,放了一个床和一个衣柜就满了,纵深大概有五米左右,宽度约摸两米五,撑死也就不到十二平的空间。
晚上睡觉的时候,盛夏都不敢来回翻身。